一切文明的危機,歸根結底,源於個體與羣體利益的尖銳對立。
這句話,彷彿洪鐘大呂,令聆聽者醍醐灌頂,直到今天,每當想起這句艱難而寶貴的真知灼見,方然仍難免心潮澎湃。
而解決之道,又會是什麼。
……
“一個人的自身利益,與羣體的整體利益,倘若超脫到這一體系之外去評判,其實並不難發現,根本是對立統一,彼此並無關對錯。
脫離整體、空談個體,與脫離個體、空談整體,終究都是虛妄。
這對立統一的矛盾,到今天,已發展到再不解決,就將吞噬文明、吞噬人類的危險境地,萬幸,作爲這時代的管理員,你、我一直在追尋的目標,其實,正是解決這終極難題,將文明從無底深淵中拯救出來的力量。
當個體利益,與整體利益相沖突,作爲管理員,你將會怎樣做?
單純批判、唾罵其中任何之一,並無意義,也沒有用,更可取的策略,則是徹底改造一個人,改造整體中千千萬萬的組成分子,讓這些個體的自身利益,與整體的利益,完全一致,完全契合。
經過這樣的改造,一個人,乃至其自身利益,將不再是求生畏死,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爲徒勞的迴避死亡而掙扎;
爲迴避死亡,繼而,衍生出一切追尋快樂、逃避痛苦的行爲取向,
爲此而不擇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
一句話,當整體中的每一個人,不再需要畏懼死亡,不再因人生之短暫一瞬,而無暇顧及整體的利益,進而,由於無懼死亡,而不再需要畏懼任何痛苦、艱難、失去與忍耐,永遠心懷希望的活下去,
那樣的人類,那樣的文明,便可以永遠消弭個體與整體利益的根本對立,
一直延續到時間的盡頭。”
管理長的話,一時間,令方然極其震驚,“他”睜大雙眼看着眼前的李鐵兵。
是的,李鐵兵說的沒錯,既然人類的一切自身利益,乃至追尋快樂、逃避痛苦之訴求,歸根結底都源自死亡……
“如何改造一個人,具體的手段,是有的;
雖然我必須得承認,直到今天,自己治下的濱海邊疆大區,還沒有掌握這手段,也註定沒有機會,去親手實踐、親眼見證那一天的到來。
但是你,方然,我卻真摯的希望,你能切實的掌握這柄鑰匙,
讓歷經磨難的人類文明,宇宙演化至今的寶貴奇蹟,生生不息,薪火相傳。
此時此刻,我便告訴你一個深思熟慮、完全可行之策:
憑藉科學的力量,窺破生與死的奧秘,讓人類文明中的每一個人,都能永生,都能擁有無限長的生命,與文明共同進退,直到時間的盡頭。”
……
永生,無限長的生命,自己多少年來的唯一追求。
現如今,藉由管理長、李鐵兵的告誡,方然才驚覺,他長久以來所追尋的,永不下車的奇蹟,其實正是解決文明根本危機的鑰匙。
這一點,即便此前思索過無數次,模模糊糊的感覺到什麼,卻總是看不真切。
而李鐵兵的話,則彷彿一道閃電,照亮腦海中的無盡陰霾,讓自己看到了滿天烏雲所遮蔽的,光輝燦爛的未來。
人,四十億年演化的產物,一舉一動,所思所想,皆被求生畏死的念頭驅策。
這並非主觀上的念頭,也無所謂對錯,只因自然演化的塑造,死神的冰冷鐮刀,讓一切時間長河中(暫時的)倖存者,變成這般模樣。
要改變這一切,僅憑說教、規則、懲戒、信仰,終究是辦不到,
只有從源頭上斬斷這一切,讓人類,從死亡的陰影中解脫出來,跳出人生稍縱即逝、苦樂只在今朝的思維困境,跳出萬般手段只爲享樂,一切掙扎皆爲苟活的骯髒泥淖,打碎一切貧窮與富有,疾病與健康,卑微與高貴,侮辱與凌虐的修羅場,
真正迴歸本質,迴歸初心,讓每一個體與整體的根本利益,完全契合,
那,便是探尋未知,追尋真理,讓飽經創傷而悠久燦爛的文明,永遠邁向光明的未來。
告別舊時代,開啓新時代,永生,既是與舊時代非此即彼、水火不容的妄念,也是與新時代彼此交融、繼往開來的真實。
永生,無限長的生命,只有到這一奇蹟降臨人間,文明中每一個人都沐浴在光輝下,
纔是全人類迎來徹底解放的那一天。
……
“全人類的徹底解放,這,便是我的畢生信念。
只要這一天終將到來,爲此付出任何代價,乃至生命,那又有什麼不可以,又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死亡,並不是一個人的宿命,科學的利劍,終有一天能抵擋死神的鐮刀,你也許很快便能做到這一切,讓自己,也讓新時代的所有人,徹底擺脫這與生俱來的莫大恐怖,擺脫生與死的折磨,向着明天,向着未來,大踏步的前進。
具體的辦法,說來慚愧,我只能給出一些或許會有幫助的建議。
但,方然,請你務必要堅信:
死亡,絕不是人的宿命,文明的宿命,更絕對不是滅絕。
我們人類,從原始海洋中一直走到今天,四十億年的荊棘路,都沒有把我們打垮,今天,我們手中的科學技術,我們掌握的客觀規律,是蓋亞上從未有過的空前強大,往後,不論發生任何事,不論遭遇任何的艱難險阻,甚至……
甚至於,哪怕你窮竭自身之力,最終仍未能成功,戰勝死亡,
也拜託你務必不要灰心,不要氣餒,千萬要設法將這一決定全人類命運的偉大事業,尋覓到後來者,託付給接班人。
無論如何,人類,決不能就此滅亡;
人類文明,也決不能被困死在這小小蓋亞之上!
星辰大海的征途,纔剛剛開始,一切輝煌絢爛的明天都在你手,所以,
拜託了,達瓦里希。”
……
控制室裡,一片寂靜,只有通風系統的微弱運轉聲。
大屏幕上的光影變幻,映入瞳孔,五十一歲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沉浸在回憶之中。
爲什麼這時,會再度想起與管理長、李鐵兵的會面,方然的思緒,如冰層下的潺潺流水,他確乎感受到,此時此刻,自己肩負的責任,會是何等的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