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假期來臨,身份轉換的方然先搬了住處,把一切打理妥當。
從本科生到研究生,正式入學前,來自本校的生源先安排住處,他頗費了番力氣纔將自己的東西都搬進新的公寓樓,還好,伯克利大學的研究生住宿區,條件還相當不錯,每一個單間還有獨立的衛生間和迷你廚房。
到研究生這一階段,與本科相比,組建家庭、甚至帶孩子的學生,會越來越多,住宿的保障條件也有提高。
至於每學期九千二百馬克的費用,至少對方然來講,已不是問題。
伯克利這樣的大學城,一般來講,每到學生畢業、升學塵埃落定的夏季,總會比較冷清,有錢的學生們紛紛動身度假,家境困難的則外出打工,而且夏天日落更晚,大白天,校園周邊的治安也相應的會好些。
但即便如此,方然的行蹤仍然很謹慎,除有兩次開着Ford皮卡,全副武裝在校園外轉悠了一兩圈外,他仍然足不出戶。
忙忙碌碌,生活節奏如時鐘一般精確,思維沉浸在網絡海洋裡,還是在填寫入校註冊信息的時候,方然才意識到,在西曆1471年的今天,自己,已年滿十八歲,是一個聯邦法律意義上的成年人了。
十八歲,成年人,一般人的腦海中,大概就浮現出“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買酒精飲料”,或者“從此完全決定自己的人生”之類感慨。
對方然而言,感想,則很不一樣。
至少,在像之前若干次的流程那樣,到校內醫院體檢結束,瀏覽一行行拼寫冗長項目的數據時,除“身體機能一切正常”的慶幸之外,十八歲的年齡,也在悄悄的提醒他,從這一刻起,自己,自己的血肉之軀,距離衰老這橫亙在永生之路上的第一道天塹,正越來越近。
不,按某些研究的觀點,衰老,甚至早在分界線般的十八歲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衰老,少年眼中曾完全不可戰勝的一種規律,即便今天,在掌握諸多高深學識的方然眼前,仍然面目猙獰,但暫時撇開畏懼,要說這複雜之極的生化過程,究竟從哪一刻開始,學術界就尚有分歧。
畢竟如果從微觀角度,人類細胞、乃至基因層面的損耗、衰退,事實上從配子結合的那一刻就已經啓動。
至於那一刻之後,看似漫長的幾十年人生,直到垂垂老矣,無非是內在的衰老過程,在皮囊之上的表面呈現。
衰老,自始至終,伴隨着人的一生,這樣的表述固然是理性的。
但這樣的陳述,對緩解方然心中“衰老正在發生”的不適感,卻又毫無意義。
一旦意識到年齡越過了十八歲,社會意義上,從孩童完全轉變爲成人,恍惚間,方然耳邊就響起虛無縹緲的列車“哐當——”,自己,彷彿置身於步進遲緩、卻一刻也不曾靜止的傳送帶上,而車廂盡頭,那濃重如墨的黑暗,便似一尊靜待饕餮的血盆惡獸,等待自己一步步送上門……
“小夥子,——喂,方先生?”
“啊——”
隱約的聲音,把年輕人的思緒拉回現實,意識到自己還坐在醫生面前的摺疊椅上,方然擡手揩一揩額頭的冷汗,
“哦、抱歉;
剛纔在想別的事,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那麼,對本期體檢報告,您還有哪些需要諮詢的問題呢~”
面對走神的年輕人,女醫生點擊鼠標、切換頁面,一邊瞥兩眼方然的寬闊上身,詢問的語氣挺溫柔。
一方面,從屏幕信息裡,她知道這位諮詢者的醫療保險規格很高,能輕鬆支付數千馬克的檢查費和諮詢費,另一方面,多少也對外表陽光、身材健美的方然有些好感。
不過,在年輕人開口應對後,這種感覺裡,就逐漸摻入了一絲難掩的驚訝與好奇:
“好的,謝謝您。
首先是這一項指標,嗜酸性粒細胞的活性分佈,您能否判斷,這是過去一週內有輕微細菌感染、恢復期的反跳,還是輕度過敏反應導致的暫時現象;
心電圖的二十四小時數據投影,您看這裡,是否有一過性的竇性不齊?
請結合近三次體檢的數據研判一下。
此外還有這一項,流感H1Nx、H3Nx,是否還需要做抗體定量,據此評估今年的理想接種時段?
據我所知,GLAN公司的多價疫苗,對、報備價十九馬克的BFV-4E,不應該有這樣的一條抗體殘留水平分佈,那麼……”
半小時後,告別了一臉複雜表情的醫生,方然走出校醫院的大門。
經過完善的檢測,體檢一切正常,這讓年輕人的心情稍稍放鬆,他回到寢室,查看風險評估程序的輸出,好決定前往灣區的哪一家醫院進行強化核磁共振掃描,彌補校醫院體檢手段的一些不足。
畏死,任何人多少總有的一種情緒,在方然身上格外強烈,既然執念於永生,學習掌握一般意義上的醫學知識就是必須的。
即便這種掌握,讓醫生驚訝,也不代表他的水平就超越了專業工作者。
總之只是一種謹慎,尤其,在十八歲的鐘聲敲響,意識到自己已順利、抑或幸運的邁過了社會意義上的一道人生門檻,尤其是,當躑躅在看不到盡頭的永生之路上,不經意間一擡頭,就發現面目猙獰的衰老,已近在眼前。
本科的三年時間,要做的事太多,方然沒有多少時間和精力去精細鑽研,時光流轉,他對衰老的認識和理解,也沒有精進太多。
閒暇時間查閱一些文獻,追蹤前沿的研究進展,結論,也只是略微謹慎的樂觀。
至少,在這幾年的時間裡,不論是在羅伯特*布朗教授的實驗室,還是在國際生命科學年會的發言稿,他都沒有發現任何確切的研究成果,能夠證明,人類在追尋無限長生命的方向上,會存在什麼原則性的困難。
雖然這種斷言,早在金伯利中學就讀時,就已經從邏輯、而非實踐層面上得出,科學界的統一認識,還是讓他稍稍欣慰。
跋涉在征途上的人,最擔心的,莫過於選錯了路。
但……原則上的困難,是一回事,實踐上的手段,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