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紅牌樓巷,下雪之前。
青瓦白牆,小橋流水,巷尾深處有人家。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呂光竟悄無聲息的將安如山帶到了這座小院。
屋中燭光妖嬈,曲揚幾人面面相覷,然後紛紛擡頭,均是目光灼灼的盯着呂光身後的這位不速之客。
“安老?”曲揚難以置信的嘶聲喚道。
安如山矮小的身軀情不自禁地一顫,雙眸中顯出激動之色,“你怎麼會在這兒?”
呂光一愣,爾後微笑道:“原來你們都認識。”
安如山正要說話,忽然間,他臉頰泛出一抹潮紅,全身劇烈抖動,太陽穴高高凸起,額頭青筋畢現。
他雙手用力不住的捶打着腦袋,似是疼痛難忍。
“安老,你怎麼了?”曲揚神色大變,急忙伸手去扶他。
“別碰他!”白玉京制止道,“這是丹毒發作。”
“丹毒?”曲揚驚聲道。
白玉京面沉似水的道:“百日噬魂丹。”
曲揚神情駭然的道:“這可如何是好?”
白玉京連忙從衣襟裡摸出今晨從王府內盜取的‘定魂丸’,兩指一捏,屈指一彈,黑色藥丸立刻射入安如山嘴中。
安如山顫慄不止的身軀,漸漸停歇,也不再發出痛苦的哀嚎聲。
許久之後,他攥住衣袖擦拭去額間的冷汗,長吁一口氣,道:“沒事了,我已習慣了這丹毒的折磨。”
曲揚見安如山臉色恢復如常,還算鎮定。
他吐出一口濁氣,放下心來,道:“安老,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安如山黯然道:“一言難盡啊。”
曲顰兒擡眸瞧了他一眼,蓮步輕移,上前幾步,怯生生的詢問道:“您就是少陵道派的安伯伯?”
安如山略微疑惑的望向她,“你是?”
曲揚輕嘆了口氣,道:“她是顰兒。”
安如山身軀大震,然後眼底深處浮出一縷柔意。
他滿臉憐惜的說道:“好,好,好!都長這麼高了,記得那時你才只有三歲,當年我還抱過你呢。”
曲顰兒向他款款施了一禮,柔聲道:“是,顰兒都知道,家母在世時,總是向我提起您。”
安如山眼眶更紅,嘴脣一陣哆嗦,囁嚅着道:“你…你母親,她、她提起我的時候,有沒有恨我?”
“恨您?”曲顰兒皺起好看的眉毛,眼含不解的看向他。
曲揚打了個哈哈,轉移話題,“以後大家有的是機會敘舊。安老,聽聞你去年大鬧牡丹宴,被無數修真門派追殺,怎麼……”
安如山恨恨的道:“牡丹宴結束之後,王孫公暗施陰謀詭計,擒拿住我,逼我吞服下了百日噬魂丹。”
說話間,他感激的望向呂光,“全憑這位小友捨身救我。”
呂光擺了擺手,“前輩言重了,舉手之勞,您無需掛懷。”
安如山堅定的搖了搖頭,“救命大恩,粉身難報,從今往後,我安如山惟小友馬首是瞻。”
呂光啞然道:“前輩您的丹毒,我們還沒有爲您解去呢。”
安如山神情一絲不苟的說道:“小友道術精妙,想來這百日噬魂丹之毒,自然也是不在話下。”
白玉京很平靜淡定的站在呂光身後,光影闌珊之中,他悠然自得,彷彿一點兒也不關心屋裡的幾人在說些什麼。
“小友深藏不露,絕非尋常之輩。”曲揚深深的看了呂光一眼,咧嘴笑道,“老朽猜測,您二位應該也並非是湊熱鬧纔來到琅琊城的吧?”
呂光淡然道:“等此間事了,晚輩自當向兩位前輩講明原委,不過現在時間緊迫…容不得在下一一交代了。”
安如山恭聲應道:“老朽理解。”
白玉京平和的開口道:“曲前輩,你們幾人先去歇息吧。我師兄弟二人爲安老迅速解毒,否則毒性浸入骨髓,傷及魂魄,縱然是天神星君降世下凡,只怕也是回天乏術。”
“哦,哦,好。”曲揚隨口應道,“顰兒,走。”
屋門吱呀關上。
呂光收起臉上的溫和與笑意,神情嚴峻,沉聲道:“安老,不管你與曲前輩有何交情,切記我和白兄的身份,暫時先不要向他們泄露,等時機成熟,晚輩自會告知曲老丈。”
安如山肅然道:“好,謹遵恩公之命。”
呂光笑道:“安老,不必客氣,折煞晚輩了。”
白玉京頓時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如山是出了名的知恩圖報,他若不這麼對待你,他自己心裡反而會很不舒服。”
安如山笑了笑,“此言極是。”
白玉京輕輕挑了挑眉頭:“安如山,我們雖然答應爲你解毒,但此際豺狼虎豹,環伺四周,若我損耗神魂念力,施展道術…”
他的話只說到一半,安如山便已領悟到白玉京話裡的深意。
“無妨,老朽每日服用一粒‘定魂丸’也可,等二位解決完琅琊郡城之事後,再爲老朽解毒也不遲。”安如山雖然人長的矮,形如侏儒,但他的心思卻一點兒也不少。
白玉京冷笑道:“你就不怕我食言反悔,畢竟這‘百日噬魂丹’毒性猛烈,連我都不敢說有十分把握。”
安如山愣了愣,爾後微微一笑,神色略帶猶豫,他好像是在斟酌該如何稱呼白玉京。
“你莫非忘了我姓白?”白玉京嗤笑道。
安如山老臉一紅,道:“白…白兄,說實話,對於你,我心中的確有些打鼓,但有長生殿這位小友在。我,信他!”
白玉京仰首大笑,“道兄,沒想到你還挺有折服之力的,竟能使名聲赫赫、殺人如麻的安如山對你心悅誠服。”
呂光苦笑道:“白兄,全靠你了。”
白玉京目光閃爍,沉聲道:“安如山,八陣圖呢?”
呂光聞言,雙眉微蹙。
他沒料到白玉京竟會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的向安如山直接索要八陣圖,呂光擔心有點兒適得其反,令安如山誤以爲自己是挾恩圖報。
歸根結底,呂光自知此刻憑他和白玉京二人,終歸還是有些勢單力薄。
他暗自盤算着,想要讓安如山心甘情願的爲己所用。
馭人之術,攻心爲上。
這些淺白易懂的真理,十歲時,呂光便已經從父親那裡學會了。
果然,安如山脣角抽搐,面色登時顯得有些爲難,道:“白…白兄,之前我答應的是,你們爲我解去體內的丹毒,‘八陣圖’我纔會雙手奉上。”
白玉京神色驟冷,“你敢跟我談條件,你不想活命了?”
安如山低着頭,沉默無言。
呂光見此,連忙開口道:“安老切勿把白兄的話放在心上。您且聽晚輩一言。我二人前來琅琊郡城,乃是爲了奪取多寶閣的一枚靈丹。苦於這時實力稍微有些不濟,纔想借貴派八陣圖一用。”
安如山對呂光的態度倒是極其尊敬,他略一沉吟,道:“小友,老朽先畫出八陣之中的四幅圖,你看怎樣?”
呂光與白玉京相視一望,後者暗暗點頭。
呂光若有所思的問道:“安老,這四幅圖也能布成陣法?”
“你有所不知,敝派的八陣圖,奇妙萬千,擅縛人、困敵,陰神催動,大陣幻化成真,甚至還可困住千兵萬馬。若是不通曉奇門遁甲之術的愚夫是決然沒有半分希望走出‘八陣圖’的。”安如山得意一笑。
“好!那前輩便趕緊作畫罷。”呂光神色稍顯欣喜的說道。
安如山急忙伏在桌上,“老朽這就畫。”
呂光和白玉京掩住房門,走出屋去,讓安如山一人置身在靜謐沉寂的氛圍裡作畫。
夜更深,寒意濃重。
“這老狐狸,不見兔子不撒鷹。”白玉京挑了挑眉,神魂傳音道。
這些話他也只好悄悄的向呂光說。
呂光默然搖頭,低聲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昨夜安如山那副大義凜然,不懼生死的模樣,我還歷歷在目,可人若一旦有了活命的希望,自然心思就活泛了起來。試想他每日經受丹毒煎熬,都未曾鬆口改變主意。又何懼於你我的威逼利誘呢?”
“確實,就算是刀架在他脖子上,恐怕他也不會誠心畫出八陣圖。”白玉京繼續傳音道,“可惜,我這獲取記憶的迷心術,對於出殼境界以上的修道者,毫無作用,否則……”
他的念頭驟然凝住。
呂光也心神一緊,驚異道:“紅色的雪?”
幽暗的夜空中,竟果真飄飄灑灑的揚起了無數片殷紅色的雪花。
色如美人脣間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