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宣帝要大婚的消息似乎一夜之間就傳開了。
陸家二公子,戶部侍郎陸恆儉皺着眉頭說:“又是一筆大開支啊。”
陸家二少奶奶揮起團扇去拍陸恆儉手裡的算盤:“花的又不是咱家的銀子,你心疼什麼?”
又蹭到陸老夫人懷裡撒嬌:“娘啊,皇上大婚是大喜事兒。咱一人做身新衣裳吧。料子我都看好了,就錦繡閣裡新來的那匹,顏色可喜慶了。”
齊嘉頂着一對熊貓眼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怎麼辦?怎麼辦?都快大婚了,下官連規矩都還沒練熟練呢,這可怎麼辦?”
就連餛飩攤上的老伯也試探着問:“聽說要有皇后了?”
陸恆修只得尷尬地對他笑笑。
餛飩攤上還三三兩兩地坐了些人,就着朦朧的夜色和蒸騰的熱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陳年的舊事。說是從前從前,那時候都還沒有春風得意樓,煙花巷裡有個叫玉如煙的花娘,好一副潑辣的脾氣,連大戶人家的少爺來爲她贖身都不肯。人老了,那女子是什麼樣貌都記不清了。那位少爺倒是還常見,做了大官了,偏偏名字到了嘴邊卻說不上來。
相互哈哈一笑,又扯了些別的。
陸恆修低頭吃着餛飩麪,東西到了嘴裡,一點滋味都沒有。
只是等了月餘,衆臣們都把月氏族的事商議妥當了,黃閣老都跑到西邊去和人家議和了,寧宣帝立後的聖旨卻仍遲遲沒有下來。
“皇上正和太后死扛着呢,這些天連請安都沒去。”辰王爺狀似不經意地捱過來對恆修說,“太后都被氣得背過氣去了。前天召了幾位老王妃進宮,稀里嘩啦地哭了一通。聽說昨天把史閣老幾個也召去了,當着面又哭溼了一條帕子。嘖,咱皇上要在國事能這麼頂真,列祖列宗也該瞑目了。”
陸恆修覺得心像是被什麼狠狠揪了一下,疼卻又涌着一股暖流,怔怔地,話都堵在了嗓子眼裡。
寧熙燁卻依舊若無其事的樣子,無人的時候就拽着恆修的手“小修、小修”地叫着。
“以後別讓朕抄《帝策》了,朕都能倒着背了。”笑意盈盈,眼角都是向上勾着的。
太后那邊究竟如何,陸恆修不知道。
只是,一天深夜,寧宣帝一紙急詔將當朝丞相急急召進了宮。
還是在御書房召見,跨進了門纔看見裡頭除了宣帝,方載道也在。一張方正的臉嚴肅得讓旁人也跟着屏息凝神起來。
“免禮吧。”案後的寧熙燁也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雙燦黑的眼在望向恆修時越發顯得憂鬱。
恆修心中一緊,知道又有了大事。想起上回聽宣帝說,要方載道查賑災銀的事,想來是有眉目了。便將目光移到了方載道臉上。
方載道方要開口,卻被寧宣帝攔阻:“還是讓小……陸大人先看看吧。”
自宣帝手中接過摺子細細瀏覽,越往下看越是心驚,短短一封奏摺看完,手抖得連摺子都拿不住。
“這……”想過幾乎所有人,卻沒想到,到最後居然會是這個人。
顧庭筠,太傅顧庭筠。
京城皆知顧家三郎天生的好才華,年紀小小就讓博學的大儒另眼相看。那年開科取士,他是所有考生裡頭年紀最小的,卻當仁不讓高中了頭名。二十來歲就被先帝委以重任,教授兩位皇子讀書。少年得意的太傅,在外是一代名士,風流灑脫;在朝是皇恩尤寵,堪說半個丞相。
陸恆修早年是太子伴讀,亦拜在顧庭筠門下。陸賢相身前教子嚴苛,半點親近不得。倒是顧庭筠柔聲細語,溫文爾雅更兼博學廣讀,以身爲教,對陸恆修也甚爲器重,奉爲得意門生。如何爲人,如何爲官,如何方爲君子,均是顧庭筠言傳身教,便是心中的煩惱也總樂於去跟這個老師說。二人之間說是師徒,卻情意深厚,仿若父子。
“爲人臣子,不過求一個對天、對民、對己都問心無愧而已。”言猶在耳,斯人卻轉眼成了另一番面目。
目光落到手上的供狀和書信上,人證、物證均指顧庭筠爲所有涉案之人的幕後靠山。陸恆修不禁一陣暈眩。
“朕也是前兩天得的信,那時候只是猜測,就沒告訴你。”宣帝看着陸恆修慘白的臉色,目光甚爲擔憂,“可現在,往來的信件、口供都有了……朕……”
爲難地看看眉宇間正氣凌然的方載道,寧宣帝續道:“方大人的意思是要朕儘快定奪,朕想想,還是先告訴你一聲。你看這事……”
證物如山,涉案的地方官大半是顧庭筠保舉的,有些先前吏部考覈時就被質疑過,也是顧庭筠從中斡旋的。看這些書信,暗吞賑災銀的事他早就知曉,也一直在幫着欺瞞。無論如何,他是脫不了干係。
陸恆修默然,良久,方緩緩掀袍下跪道:“臣以爲,一切應依律處置。”
一句話說出口,似抽空了所有力氣,再無力站起來。方載道告退時,他還一動不動地跪在原處。
熙燁從案後走出來,扶起他輕攬進懷中:“朕當年不愛聽他的課,逢他來講課就千方百計地想逃跑,算了算還真沒好好聽過他講的東西。現在回頭想想,其實講得挺好的,也挺有道理。這個人……連先帝都誇他好,想來應該確實是好的。朕繼位這兩年,沒少出過漏子,也是他幫着在後頭收拾。鞠躬盡瘁說不上,盡心盡力也是有的。怎麼看都不會……”
再講不下去,只是靜靜地抱着恆修僵硬的身軀,纖長的指一下一下地順着他墨黑的發。
思考還是虛虛浮浮的,連帶的,人也軟得只能依靠在他的肩頭。窗外起了風,“沙沙”的葉響,樹葉的影子在窗紙上飄落。
小時候被熙燁拉着一起逃學,溜出了宮擠進集市裡湊熱鬧,卻半途下起了大雨。急急忙忙躲進一戶人家的屋檐下避雨,單薄的衣衫卻擋不住風雨的寒意。也是這般,一個溫暖的胸膛環上來,擡起臉來看到他上挑的眉梢。
寧熙燁,總是這樣,看似漫不經心,卻總是他守在他身邊,爲他遮風擋雨。
後來的一切都是聽說,尚不及當面去向那位慈父般的老師問個清楚,人卻已經削官貶爵下了天牢。想去探望,卻是他不肯相見。
問罪、抄家、下獄,雷霆萬鈞一般,驚得局外人也能夜半嚇出一身冷汗,亦是方載道一貫理案的風格。
史閣老仗着三朝重臣的輩份小心翼翼地開口:“顧大人他……”
寧宣帝倏然沉下的臉色讓衆臣再不敢當面說半個字,只得背地裡悄聲議論幾句。陸恆修站在階下心中分明,皇帝哪有這麼在意顧庭筠,不過是怕他聽見心裡不好受罷了。
偏偏也有像齊嘉這樣缺心眼的,睜大了一雙烏溜的眸子不怕死地問:“顧大人是圖什麼呀?”
正熱熱鬧鬧陪着皇帝逛花園的人都替他捏把冷汗。陸恆儉忙去扯他的袖子:“不懂就別多問。”
“不懂才問呢。”還問得越發起勁,“如果是恆儉大人這樣愛錢,家裡又有個那麼能花的夫人的,也就好明白了。顧大人又不像是個愛金銀的人,怎麼會呢?陸相您說是吧?”
衆人齊唰唰後退,離他三丈遠,他還傻傻地笑着等陸恆修回答。
“小齊,來,過來。”寧熙燁卻不惱,衝他招招手。
“他又沒錯。”陸恆修低聲對寧熙燁道。
“朕知道。”熙燁笑着看那小小的人影屁顛屁顛地趕過來。
“皇上。”一咧嘴,露出兩顆小虎牙。
“嗯。”寧宣帝收起笑,一本正經地問道:“《帝策》會背麼?”
“這……”笑容立刻沒了,齊嘉爲難,“臣……臣……”
“不會背也沒事兒。回去抄兩遍就會了。記得明天早朝的時候,給每位大人發一份。數仔細了,可別漏了啊。乖,退下吧。”
“我……我又不做皇上……”齊嘉哭喪着臉低聲咕噥。
“讓你別多問。哪天被砍了頭也不冤枉你。”陸恆儉擦着算盤數落他。
擡起頭來,正一眼瞥見不遠處的前方,帝相二人正結伴走着。皇帝似乎要來拉誰的手,他大哥,也就是那個誰,身形一閃,似乎低低說了兩句,那個沒拉到手的就立刻垮了臉。別說,跟小齊的樣子挺像的。
正要笑出聲,往四周一看,擡頭望天的望天,垂着眼睛看草的看草。也趕緊忍了笑意,繼續低頭擦算盤。聽底下的小丫鬟說,家裡那位散財童子轉世的姑奶奶又看上了哪塊料子。真是,咱家裡那些從前買的都還堆着呢,往門口一列,自己都能開間綢緞莊了。
再過幾天,就要下最後的判決了,牢裡的顧庭筠依舊誰都不見。
陸恆修無奈,只能在天牢外徘徊。真被齊嘉說中了,他也想問清楚顧庭筠究竟是爲什麼。顧家一直是京城望族,顧庭筠又身居高位,按理說,對錢財是不屑的。更何況,顧庭筠自己也常道“君子貧賤不移,富貴不淫,威武不屈”。可又爲什麼犯下這樣的錯事?
想了許久也理不出個頭緒來,正回過身來想要離去,卻見一個少年正揹着把琴往這邊走來。還是上回見到時穿的那身白衣,下巴尖尖,一雙杏核似的眼睛。
他徑自從恆修身邊走過,在靠近天牢的地方站定,盤腿而坐,解下琴,自顧自地彈奏起來。
是首叫不上名字的曲子,感覺還帶着點風塵味。入耳卻帶了份哀怨,夾着泠泠的曲調,又轉作了纏綿,讓人心生憐惜。
一曲奏罷,陸恆修還呆立在原地。
那少年又慢慢背上了琴,看來是要回去。
走到陸恆修身邊時,卻停住了腳步:“他那麼個自尊自傲的人,怎麼能讓你瞧見他落魄的模樣?”
一雙杏核眼瞟過來,是輕蔑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