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次團結的大會,一次勝利的大會,一次繼往開來的大會。與會的縉紳大室表達了他們對於滿清及其麾下的那些走狗惡棍的憤慨之情,並且紛紛慷慨解囊購買官府的借款,以添軍用,極大的襄助了王師建設新衛所以及此後出兵收復失地的軍事行動,表現出了金華府各縣聖教門徒們偉大的愛國熱忱。”
至少在後世的某些私人修篆的史書裡是這樣寫道的,至於當事人如何去想,便不在那些有良心的歷史發明家的考慮範疇之內了。
王師光復金華府善後大會在當天入夜時分便結束了,在場的近百個士紳富戶捏着鼻子購買了不到八千兩的徵虜大借款後便婉言謝絕了陳文的籌款晚宴,各自匆匆離去,而這還要算上此前第一筆約期十年的一千兩銀子。
至於那個認購一千兩的老者,則是孫鈺的岳父老泰山,乃是陳文專門找來的演員,俗名“托兒”。
由於孫鈺參加了尹燦的反清義軍,易家屢次遭到金華府滿清官吏的勒索,後來馬進寶移鎮金華府後,更是差點兒把這位易老先生拉去灌醋,若非表現得足夠謙卑,毫不猶豫的將城中以及各縣甚至是其他府的產業盡數獻給了馬進寶,只怕是連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就這樣,從金華府的大戶人家一落千丈,一大家子人藏在了六洞山一帶的破屋裡忍飢挨餓的過活了數年,耕種着山間僅存的幾畝薄田。直到明軍收復金華府的一個多月後,孫鈺的岳父一家在得知隨着這支明軍殺回來的金華知府乃是他的女婿,才趕在正月十五前重回府城與孫鈺一家相見,此番更是被陳文請來演了這齣戲。
對於這些襄助明軍的士紳富戶,陳文表示一定會記下他們的功勞,並且會連同之前嚮明軍捐獻財物,傳遞情報的義民一起記錄在案,等到光復南京迎鑾後向天子稟明他們的忠義,想來天子也一定會嘉獎他們的。
於是乎,在發現陳文有這麼個記賬的好習慣後,那些唯恐着明軍敗亡後會按照陳文的賬簿來鎖拿的“反清人士”只得捏着鼻子認購了部分徵虜大借款,只是在購買額度上絕大多數都選擇面值最低的,反倒是那個一度指着陳文的鼻子痛斥其“信譽問題”的老夫子在私下裡認購了八百兩,算是除了“托兒”之外最大的一筆借款。
不到八千兩銀子,還要減去那一千兩,這些銀子對於這支急需資金提升實力的大軍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不過對於陳文而言,卻已經算是意外之喜了。
從善後大借款,到分期付款,再到徵虜大借款,陳文的目的除了獲得啓動資金以撐過夏稅開始前最難熬的幾個月外,更重要的是將本地的士紳百姓們與明軍綁在一起,以便獲得更多的支持。至於這些人是不是心甘情願,陳文卻根本不在乎。
至少在他看來,只要手中的大軍足以抗衡清軍,守住這片土地進而收復更多的失地,這些人根本鬧不出什麼亂子,反倒是在明軍獲得主動權後會加大力度支持明軍,以便於在大明中興後保住地位進而更進一步,而他從今天起也給了這些人一個既能得利,又能得名的機會。
………………
半個月後,剛剛建立起不久的金華衛開始分發第一批田畝。而此刻,永康縣縣城西南的毗鄰鳳凰山的一個小村外,永康縣守禦千戶所的千戶以及衛所文官正在指揮衛所和縣衙小吏劃定田畝界限。
這個村子的田土此前很多都被駐守永康縣的清軍奪佔,由於此地距離縣城不遠,靠近永康溪引水灌溉已成,又兼被奪佔田土的人家大多被迫害以至絕戶,明軍第一批分地的軍烈屬和傷殘士兵中便有幾戶分在了這裡,其中便包括四明山殿後戰的陣亡士兵丁克己的一家。
在倖存百姓警惕的目光中忙忙碌碌了一上午,千戶所的官吏們總算劃定了界限,在丁家寡婦以及其他軍烈屬和傷殘士兵的千恩萬謝中離開了此地,繼續到別的地方監督工作。
丁克己陣亡後,丁家分到了四十畝的田土,這份田土由於陳文麾下這支明軍寄居於天台山而無法發放,直到現在才總算有個了結。這四十畝地乃是永業田,二十年內無須繳納任何稅賦,丁家母子也不用承擔徭役,並且已經劃到了丁克己的名下,只待他的兒子長大後便可以變更田主。
之所以如此,主要還是考慮到可能存在的改嫁問題,所以將陣亡將士的田土暫時歸於其名下,等到其人的遺孤長大再行更名也算是保證了田土的歸屬。
同在一個村子的其他幾戶中傷殘士兵和如丁家寡婦一般的軍烈屬且不提,其中有一個陣亡將士不僅沒有妻室後嗣,其他家人也都不在人世,孤身一人在大蘭山投軍,結果在四明山殿後戰中陣亡。陳文按照計劃,由金華衛挑選了一個年歲不甚大的孤兒,讓其認了這個陣亡士兵爲義父,改隨了其人的姓氏,便以此償還了撫卹田土。
只是這份田土暫時還是掛名於那個士兵的名下,田土也由千戶所尋人代耕,而他的義子則被安排在了金華衛的一個附屬機關裡接受撫養和教育,待成年後田土和收成纔會歸其所有。
比起這個陣亡士兵,丁克己還算是好運的,至少他有一個親生兒子,以及一個願意爲他守下去的妻室……
衛所的官員們走後,丁克己在世時的隊長劉成以及原南塘營甲哨第四鴛鴦陣殺手隊倖存的同袍也大多都趕了過來,協助丁家母子在田地的一處風水還不錯的地方爲丁克己立了衣冠冢,以方便祭拜。
一鋤頭、一鏟子,安有福和石大牛一點一點的將用來放置衣冠的墓穴挖好,待丁家母子將丁克己留下的衣冠放了進去,纔開始封土堆墳頭。而在安有福和石大牛忙碌的同時,劉成帶着另外兩個同袍則尋到了此前找過的那個石匠,付過錢後將爲丁克己訂做的墓碑搬上了丁家分到的牛車,將其拉了過來。
立好了墓碑,丁家母子及劉成、安有福、石大牛等人便點了香燭,奉上一應貢品,開始祭拜。
“夫君,陳大帥許諾的撫卹田土已經發放了,以後妾身和傑兒便住在這裡,時時守着你,守着這片你用性命換來的田土,總會把孩子養大成人,好爲丁家傳宗接代的……”
焚燒紙錢的煙塵中,丁家寡婦嗚咽的女聲間雜期間,劉成等丁克己的同袍盡皆流露出了感傷的情愫,而與丁克己最爲親近的安有福和石大牛更是虎目含淚,一道道劃過臉頰,追思着這位陣亡了一年多的老大哥當初給予過他們的幫助和彼此之間的友情。
丁家母子下拜磕頭完畢,便輪到了劉成,不過劉成乃是丁克己生前的上司,自然不好磕頭祭拜,便鞠了幾個躬,而安有福、石大牛等人則直接在墳前叩拜。
訴說着這一年多軍中的軼事,以及從天台山出發後明軍的歷次交戰,丁克己的戰友們在追思過往的同時也在感傷於先他們一步已經離開人世的同袍。直到良久之後,衆人從丁家離開,前往永康縣城裡的一個小酒館,就連已經確定駐軍於此的安有福也不例外。
深夜,酒館的東家早已睡下,而劉成、安有福和石大牛等人卻還在喝酒,只是苦了那小夥計還趴在曲尺形的大櫃檯上打着瞌睡。
只不過,此刻的桌子上,除了劉成以外,只有一個曾經在他麾下的士兵還在與他這個曾經的直接上官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其中聊到的最多的還是分授田畝,以及軍功授田的事情。聽着劉成這個已經半隻腳跨進了高級軍官大門的老上官將流傳於他們這個階級纔有機會知道的內情娓娓道來,只聽得那個曾經的士兵激動不已,連連向遠在金華府城的陳文和當面的老上官劉成敬酒,彷彿這樣便可以表達他的感激之情。至於其他人,則全部醉倒在桌上,打着此起彼伏的哈欠,以此來作爲伴奏。
今天是給丁克己立衣冠冢的日子,回想起當年剛剛進入軍營,口無遮攔總是得罪人,甚至還衝撞過軍法官,可每一次都是丁克己在安慰他,幫他在隊中立足,更是在戰場上爲他遮風擋雨。曾經的兄長早已逝去,心中苦痛的安有福不出意外的第一個醉倒在桌上,而一向老實憨厚到了有些蠢笨的石大牛卻在安有福醉倒後很快便撒氣了酒瘋。
當着衆人的面,滿臉淚水的石大牛一邊喝着酒,一邊哭訴着丁克己陣亡時的詳情,到了後來更是開始狠狠的扇他自己的嘴巴,用力之大着實將衆人嚇了一跳,甚至嘴角都隱隱流出鮮血。而身爲老上官的劉成卻制止了其他人試圖勸阻的企圖,只是默默看着石大牛發泄心中積蓄已久的自責。直到精疲力竭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以至醉倒的那一刻,石大牛翻來覆去的那一句“若是俺能反應快一點,或許丁三哥就不會死”的自責聲,始終迴盪在耳邊。
酒喝了一整夜,只有酒量一向甚大的劉成始終在慢慢飲着,而其他人則是喝醉了睡,睡醒了繼續喝,只有石大牛在撒過了酒瘋後便再沒起來過,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才被準備返回駐地的衆人喚醒。
除了劉成和安有福,石大牛等人在此次重新整編後還留在戰兵營,其中作爲資深老兵的石大牛更是被提升爲他們曾經的那個隊的伍長,在新任的隊長羅永忠的手下做事。
與這些最底層的軍官不同,劉成憑藉着義烏城防戰的出色表現,已經被陳文任命爲遊擊將軍,負責整個東陽縣的防務,成爲了當初的那支南塘營的中級軍官中最先成爲將軍的一個。當然,和已經掛着協守副總兵銜管總參謀部的樓繼業還是無法相提並論,但是和其他南塘營第一批的隊長相比,卻已經是升遷最快的一個了。
衆人踏上了行船,他們都是要沿着永康溪而下,抵達金華府城,其中劉成更是要在進入東陽江後溯流而上前往東陽縣城的軍營就職,唯有安有福還在岸上爲他們送行。
“安兄弟,不再考慮一下嗎?老哥哥我在吳大帥那裡還能說得上幾句話,把你調回戰兵營應該不是問題,永康縣並非能夠奪取軍功的所在,何苦守在這裡虛度年華。”
聽到這話,安有福搖了搖頭,繼而向劉成說道:“劉隊頭,當初丁三哥殉國時,我曾答應過他照料他的遺孤,眼下能夠就近留在永康縣做個駐軍守備隊千總,已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還請隊頭見諒。”
“哎。”
安有福的回答讓劉成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個老部下雖說毛病不少,受罰的次數也很多,但是軍功也同樣不在少數,作爲士兵期間的獨自擊殺和在其他人協助下擊殺清軍的數量現在還在榜上排在首位。此番整編時,曾經有一個南塘營的哨長和軍訓司的訓練官可以挑選的機會,他卻選擇來這個與軍功無緣的永康縣充任駐軍守備隊千總。
忿忿於這個老部下的不智,但是這份義氣和信守然諾的精神還是讓劉成讚歎不已,只得在道了句後會有期後跳上了行船,開始向他即將主持軍務的東陽縣駐軍大營出發。
與此同時,劉成的目的地以南數十里,橫店鎮外的一處林子身處,一個穿着明軍軍服的漢子正在燒着紙錢,向他面前的一個連墓碑都沒有的墳頭幽幽的訴說着。
“爹、娘,孩兒現在在陳大帥的軍中當兵,孝順鎮一戰也有戰功在身,不再是曾經的那個寄人籬下的家奴了,而是堂堂正正的軍中勇士。日後再有軍功也可以明媒正娶個媳婦,爲咱家留個後……”
“……前不久,陳大帥下令分授田土,等孩兒得到了田產,便用此前的那份軍功賞錢風風光光的將祖父母和您二老的墳遷到咱家自己的地,不在馮家的眼前受氣,子孫後代也不再是馮家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