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庫的庫丁幾乎都是金華府城的本地居民,但若是如軍器司和撫標營的叛亂分子所言那般全都沒有上過陣,卻是過於誇大了。至少今天輪值的副隊長不僅僅上過陣,而且還是當初的那支老南塘營的老兵,哪怕在那時也只是個火兵而已。
石二牛,紹興府餘姚縣人士,現任南塘營第一局甲哨第四步兵隊鴛鴦陣殺手隊伍長石大牛的二弟,當初逃難到大蘭山的時候和他的長兄一起投奔南塘營充當火兵,雖說在大蘭山上的時候連累他長兄在受罰次數上險些超越榜首的安有福,成爲那個私榜的魁首,但是憑藉着參加過四明山殿後戰、北漳鎮追擊戰以及去年的孝順鎮之戰的資歷,也絕對稱得上資深老兵這個稱號。
只不過,他的長兄由於吃苦耐勞,訓練刻苦,服從性強等優點在天台山期間得到了所部軍官們的賞識,很快便轉爲了戰兵的身份,甚至在前不久更是當上了南塘營資格最老的一個鴛鴦陣殺手隊的伍長。
相比之下,石二牛直到今年的新一輪整編卻還是那副膽小怕事的老樣子,在徵兵標準日漸嚴苛的今天便是繼續充當火兵都未必夠格,尤其他還是個資深老兵,更加顯得扎眼起來。
所幸的是,雖說訓練司的那關過不去,但是資深老兵畢竟是資深老兵,當時還在負責人員分配的顧守禮便給他謀了個武庫衛隊副隊長的職務,正好方便其照料暫時住在城內,計劃分到的田土便在城外不遠村子的父母弟妹,也算是照顧一下曾經出生入死的追隨過陳文的老兄弟。
武庫至關重要,但是其本身就位於府城之內,所以正職的隊長由本縣的守備兼任。而今天,守備還在城內軍營,同爲副隊長的那個在天台山上加入南塘營的老兵也趕上了休沐,整個武庫的安全便由他一人負責。
遠遠的看着一大隊明軍急急忙忙的向這裡趕來,爲首的那個軍官卻並非他熟悉的面孔。一向膽小的石二牛連忙招呼衛兵關閉僅有的那一座大門,更是派人去準備狼煙,以備不測。
武庫乃是戰爭時期全城中最重要的一座庫房,陳文原本是打算把它修城一座小型堡壘,可是隨着安華鎮防禦工事那邊所需人力的吃緊,金華明軍佔領區的很多庫房、軍營以及其他軍事設施都只能暫時照着低配的低配來簡單修築,甚至一些優先級較低的連這個標準都達不到,只能隨便應付一下了事。相比之下,這座武庫只是原計劃的低配產品,高牆、角樓、烽火臺皆有,已經算是比較堅固的了。
派人知會了軍需司的留守官員,石二牛便爬上了角樓,向武庫外的明軍喊話。“門外的同袍是哪個營的,武庫重地,集結在外所爲何事?”
見角樓上有衛隊軍官喊話,帶隊的撫標營副將何德成抹了一把盔甲捂出來的油汗,便向石二牛喊道:“本將乃是撫標營副將何德成,奉撫軍曹老大人之命帶着麾下弟兄們前來領取武器、鎧甲。都是王師的袍澤,麻煩樓上的兄弟把大門打開,咱們也好去和軍需官交接。”說罷,何德成便煞有介事的掏出了一份命令。
撫標營!
作爲資深老兵出身的副隊長,而且還有個哥哥在南塘營裡擔任伍長,石二牛雖然個人能力比較差,但是資歷擺在那裡,和那個當初僅僅比他早入營一個月的守備還是很有話說,所以對於這支撫標營的出身也有所瞭解。
陳文出征前,金華府的明軍骨幹全部出自於當初的那支老南塘營,僅僅是招募了大批的本地人士而已,軍權則全部集中於陳文的手中。可是隨着陳文出征,十來天前曹從龍招安了羅城巖的白頭軍,組成了這支撫標營,本地便突然多了一支明軍。
事出突然,留守金華的最高軍官團練總兵尹鉞僅僅包括負責義烏、浦江以及安華鎮在內的北線防務,而陳文更是遠在衢州,當前天撫標營要求入城護衛曹從龍以盡職責的時候,守備毫不猶豫的把他們堵在了城外。可是隨着名義上擁有監軍之權的曹從龍趕到現場,守備不敢硬頂,只得藉口持有武器的人員不得進入將羅城巖白頭軍的那堆破爛兒收繳了起來,並且着人前往衢州報信才讓這些人入城。
這個處置方式並非失誤,主要還是源於陳文出征後金華府城再沒了有資格和曹從龍相抗衡的存在的緣故纔不得已如此。原本收繳武器便可以使守軍擁有絕對的優勢,但是沒想到城內卻有軍器司的內鬼配合,反倒是撫標營中的一些骨幹人物全副武裝了起來。
眼看着對面將近兩百人,其中有近百人持有金華明軍制式的兵器,爲首的十幾個更是在這五月下旬已經開始有些溼熱的天氣裡頂盔束甲而來,石二牛雖說平日裡比較笨,但是這等情況卻還是能想得分明。
這支撫標營根本就不是什麼奉命換裝,擺明了就是叛亂,而且肯定已經取得了一定的先手,否則那些武器、盔甲是怎麼來的?!
怎麼辦?
對於腦子比較笨的石二牛來說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於是乎他便選擇了一個即聰明又力所能及的辦法——去問別人。而在敷衍了兩句後,石二牛便下了角樓,正好迎上了他要找的人,那個留守的軍需司主事。
留守的軍需司主事乃是陳文在天台山上時招募的幕僚,乃是吳登科之前請的那個先生的一個弟子,雖說是大蘭山人士,但是和大蘭山文官集團沒有任何關係,所以這次合謀自然也沒有他的什麼份。
三兩句話聽過了石二牛的所見所聞,主事立刻得出了和石二牛同樣的判斷,可是這偌大的武庫裡面眼下只有三十幾個衛兵和一衆民夫,城內的守軍又大多分散在了各門,又當如何行事?
看着石二牛急切期待的目光,主事很瞭解這個駐軍的下級軍官實在不是一個有足夠應變能力的傢伙,包鐵的大木門外鼓譟聲越加響亮起來,主事咬了咬牙便讓石二牛點燃烽火,只盼着城外大營的訓練官和那幾百剛剛補充進來不久的備補兵能夠及時殺進城平亂。
與那個主事分道揚鑣,石二牛連忙返回角樓打算繼續拖延時間,爲狼煙的點燃、衛隊的集結以及組織民夫等事準備,可是就在這時,卻看到了門外那些已經等得很是不耐煩的撫標營擡來了一根原木,看樣子是打算做攻城錘之用。
叛亂者已經徹底撕下了僞裝,石二牛很清楚對面人數衆多,而自己這邊只有三十幾個只進行了必要的軍事訓練卻完全沒上過陣的衛兵,以及一羣還沒怎麼樣就開始瑟瑟發抖的民夫,包鐵的大門很是堅固,後面更有門閂和原木頂着,可是一旦被攻破,裡面的這些傢伙只會立刻崩潰。
隨着石二牛的一聲令下,靠近大門的兩個角樓裡的幾個弓箭手紛紛向那些擡着原木而來的撫標營兵放箭。
羅城巖的白頭軍和很多義軍、山賊沒什麼兩樣,領頭的周欽貴,以下則是何德成、倪良許等幾個各有部曲的首領,在下面還有作爲骨幹的老兄弟、老兵以及更下層的小兄弟、新兵。
何德成此來帶着的便是他和王汝安的部曲以及一些新近招來的新兵,那些羅城巖上下來的部曲中上過陣見過血的也少之又少,更何況是剛剛招募幾天的新兵。面對角樓的射擊,那些擡着原木的新兵措手不及之下立刻便被射倒多人,就連原木也被丟在了地上,甚至這小兩百人竟然在這零星的射擊下便開始節節潰退。
躲在牌手的背後,何德成滿頭滿臉的油汗幾乎已經開始遮蔽視線,一把將那個勞什子的頭盔摘了下來,狠狠的抹了一把汗水。他知道若非那些頂盔束甲的老兄弟盯着,只怕那些新兵已經一鬨而散了。
說到底還是新兵太多,沒上過陣不說,連訓練都沒有過,最起碼的令行禁止都沒適應,如何能夠攻擊這等堅固的武庫,所幸他們蓄謀已久,也並非沒有準備後手,而那個後手便在本該同來的王汝安的手中。
將部下退到了幾個巷子裡面,勒令那些老兄弟帶好新兵,何德成也只得暫時以攜帶的弓箭還擊,等待殺手鐗的到來。
與此同時,角樓上石二牛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切,他以前面對過的敵人都是像金華鎮標營,亦或者是紹興、衢州、嚴州、處州等地的正經綠營兵,甚至更有提標營那樣的綠營精銳,哪見過這等幾個弓箭手一人放幾箭就把小兩百人嚇退了的慫兵。只不過,雖說作爲火兵只是隨隊砍過一些首級,而且每次砍那些死人脖子的時候手都在抖,但是幾次大戰下來,戰場經驗還是有的,對面既然沒有離開,反而繼續射箭還擊,顯然是並不甘心。
回首看過烽火臺,狼煙已經沖天而起,援軍應該用不了多久就能趕到。
眼見於此,石二牛趕忙學着以前的那些上司的模樣誇讚了幾句手下,又嘲笑了一番對手,也算是激勵了一番士氣。至於他覺得更加有效果的那種陳文式的演講,笨嘴拙舌的他根本學不來,只得一再表示定會向上官爲他們討要賞賜云云。
石二牛是老南塘營出身,這些衛兵沒有人不知道,所以對於他所說的討要賞賜的事情能否得到批准很是放心,再加上此人雖說膽小,但是勝在老實本分,大夥自然也信得過其人不會貪墨賞賜。一時間,就連大門後那些剛剛組織起來的民夫也頗有些摩拳擦掌的,看樣子是打算在外面的那些膽小鬼身上爲家人弄些外快的樣子。
軍心穩定了下來,石二牛便命令弓箭手減緩射擊頻率以節省體力,叛軍戰鬥力感人,但是他手裡面的也都是沒上過陣的新兵,若是算上堅固的武庫和對手人數上的壓倒性優勢,雙方似乎五五開的樣子。
思慮着應對沒有錯謬,石二牛在慶幸的同時突然想起了他的長兄,以及那些還在戰兵營的同袍們。若是能夠守住這裡,或許憑藉着今天的表現,他也能回到戰兵營,成爲一名光榮的金華明軍戰兵了吧。
戰兵不僅可以優先分地,軍餉也還是本色加折色,遠比守備部隊在分地後只有折色要強太多,再加上前者說出去更加招人待見,或許他未來的岳父老泰山大概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在聘禮上面挑三揀四了吧。
一定是這樣的!
守住這裡,便是戰鬥英雄,而不再是那個被人暗地裡嘲笑的廢物!
夢,很美。只不過,當石二牛看到叛軍援兵緩緩推來的那門弗朗機炮的時候,幻夢登時便碎了一地。
上過陣的他知道那東西意味着什麼,也知道如何限制對手,而他麾下的那幾個弓箭手都是在軍營中訓練合格的,想來應該可以做到。可是任他如何命令,那幾個弓箭手卻一個個顫抖着無法將箭矢射出去,即便射出去了都會軟弱無力的落在半路,全無剛纔的那般精準。
大炮!
他們甚至不知道遠處的那門炮身後側有一個缺口的火炮名爲弗朗機,但是黑洞一般的炮口他們卻看得再清楚不過,那東西會造成的殺傷也立刻被無限放大起來。
火炮不斷的推進,直到暫時充當炮手的那幾個軍器司官吏工匠們估摸着他們能夠將炮彈打到牆上的時候才讓推炮車的撫標營兵停了下來,隨即便在那些畏畏縮縮的刀盾兵面前鼓搗起了這門弗朗機炮。
打仗,這應該是丘八的事情,奈何撫標營兵根本沒人會擺弄這高科技產品,爲了確保順利拿下武庫,他們只得前來客串一下。
指揮着工匠裝填子銃、安放引信,在何德成等撫標營軍官士卒敬畏的目光中帶隊前來的那個文官親手點燃了引信,隨即便連忙向後面跑去,似乎是害怕這門昨天才經過第一輪測試的弗朗機炮會炸膛一般。
火炮距離大門不過百米,炮彈飛出後瞬間便轟到了右側的高牆上,直接將那面高牆轟出了一個缺口。
由於帶着的都是新兵,何德成實在不敢讓他們去攀爬殘壁還有一米來高的豁口,只得要求文官再行開炮。只不過,當弗朗機炮的第二個子銃剛剛裝填了上去,原本寂靜無聲的武庫那邊登時爆發了一陣驚恐欲絕的尖叫聲。
火炮已經就位,料敵從寬的何德成還是選擇了繼續開炮,而這一炮也確確實實爲他贏得了一個更好的局面,因爲這一炮直接將武庫的大門轟開,甚至左邊的那一扇門更是被轟飛了出去。
“衝進去,拿下武庫,人人都用賞錢拿!”
隨着何德成一聲令下,大隊的撫標營兵毫無秩序的衝向大門。兩者之間不過百米,幾乎是轉瞬即至,待他們衝了進去看到的則是那顆炮彈不僅轟開了大門,更是將後面的一衆民夫轟死多人。
滿地的血腥,配合着驚聲尖叫着奪路而逃的衛兵和民夫,何德成知道他贏了,這座武庫歸他們撫標營了。可是就在這時,他卻在四散奔逃的人羣中看到了一個身影,似乎就是剛剛在角樓上喊話的衛隊軍官。
高牆被轟出了一個不小的豁口,也徹底壓垮了衛兵和民夫們的忍耐神經。緊接着第二聲炮響,堅固的大門被徹底轟開,連帶着未來得及跑開的那幾個民夫也遭了秧,殷紅的鮮血和殘缺的屍體觸目驚心,恐懼蔓延開來便再也無法阻擋,石二牛甚至親眼看到對面的角樓裡一個弓箭手拋下兵器從數米高的角樓一躍而出,似乎那樣做便可以逃離這片死地。
從角樓的梯子上爬了下來,驚恐的人羣還在漫無目的的尖叫奔逃,撫標營兵在那個副將的帶領下已經衝了進來,勝負已定,但是他卻並不甘心!
石二牛?你說那個懦夫啊……
軍訓司早就應該把他清退了,省得給戰兵營丟人……
哈哈,據說他哥哥當初也是個膽小鬼,可是打了那麼多仗,倒也把膽子練出來了。反倒是這個懦夫,還是那樣子,真是可笑……
二牛啊,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這聘禮實在有點太少,親事還是再議吧……
要不是跟爵爺早,就憑他也配當這個副隊長……
……
無聲的嘲笑聲似乎於耳中再度響起,與此同時,另一個聲音卻更大的音量在迴應這些鄙夷。
“我,不是懦夫!”
尖叫逃竄的人影中,石二牛彎腰抄起了一杆長槍,這個兵器他曾在軍營裡學過,只是卻一次也沒有在戰場上用過,因爲每每有同袍受傷,他都會害怕到顫抖不已,只得將傷員背下去,絕不敢補充到隊列中。
可是這一刻,隨着心中的聲音壓倒嘲笑,石二牛的雙手不再如此前在戰場上那般不自覺的顫抖,反倒是握緊了長槍,做出了一個再標準不過的起手動作,徑直指向這支叛軍的首領。
“南塘營,衝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