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亭是陳文的機要文書,又是個有功名的讀書人,在這個文盲遍地的軍營之中很受尊敬。而且說到底他還是陳文的幕僚,是下屬,有事不來彙報反倒催陳文快回中軍大帳,這顯得有些不太正常,至少和周敬亭平日裡那副持禮甚端的樣子很是有些不同。待回到了中軍大帳,陳文腦海中的些許疑惑立刻被更大的不解衝散。
中軍大帳中除了周敬亭外其他的幕僚、參謀早已散去,反倒是一個穿着儒生長袍也稍顯單薄的書生立在當場。可是細看去,那書生雖說畫了了裝束,但是陳文一眼還是能夠開得出來隱藏在脂粉下的皮膚很是白皙,五官也甚爲精緻,眉宇間似乎與周敬亭還有幾分神似。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這人雖然穿的是男子的衣衫,但卻分明是個女子,不出意外的話顏值應該還不低。
把女子帶入軍營,還帶到了他的中軍大帳之中,周敬亭這是幾個意思?
而此時,似乎是感受到了陳文的疑問,亦或者是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周敬亭咳嗽了一聲,隨即便向陳文介紹道:“大帥,這是舍妹。”
聽出了周敬亭的隱隱不悅,陳文也意識到他直勾勾的盯着面前這個小女子的行爲很是無禮,隨即便收回了目光,重新向周家小妹行禮。只是不明真相的陳文持禮似乎有些太過於不緊不慢了,使得周敬亭頗有些急躁了起來。
確認了大帳附近再沒有其他人,周敬亭立刻向陳文低聲說道:“大帥,曹從龍在府城軟禁了孫知府,更是藉着羅城巖的那夥人拿下了府城的各處緊要所在,就連湯溪縣也沒有例外。”
“大帥,大軍的根本之地已不復在王師之手了啊!”
陳文登時便是一愣,待到他再反應過來,整個人立刻便被怒火點燃。
內訌,這是赤裸裸的內訌!
臨行前他與曹從龍已然商定,待拿下衢州後便回師東進台州,雖說他本身確實對於這個計劃也並不是很上心,但也從未刻意拖延過光復衢州的進度,只是順勢而爲罷了。如果衢州真的能儘快光復的話,其實東進台州獲取出海口也並非是一無是處的戰略。
但是誰知道他前腳拿下龍遊,進而將陳錦圍在了衢州府城之中,後腳曹從龍就在他的老巢武力奪權,若是細思一番的話,甚至很可能在他還沒有出兵時曹從龍就已經決定如此,否則又怎麼可能如此迅速的行動起來。
接下來,周敬亭便示意由周家小妹這位叛亂的親歷者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與陳文說個清楚,其中並非只有周家小妹親見的事情,更不乏日前在龍遊縣城外倪良許有意無意間透露的細節。
聽着女子柔美聲音中夾雜着的殘酷現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陳文心頭的憤怒已經開始有若實質一般,只是在這憤怒之中,一絲無力還是悄無聲息的將他纏繞起來,逐漸收緊,就連呼吸也開始愈加的困難起來。
一直以來,憑藉着在論壇和小說中看到的文字,陳文對於南明的歷史有着一定程度的瞭解。
大軍在外征戰,幾經血戰總算是將當面清軍壓倒,只差最後一擊便可以翻盤,而就在這時,背後卻總會有人捅上一刀,甚至是連捅幾刀,直至將整個局勢敗壞無遺。這樣的事情在南明並非鮮見,甚至可以說是幾乎每次有機會翻盤總會有人跳出來這樣做,這其中的那位在後世備受美譽的湖廣監軍文官督師何騰蛟便是明末清初之際最著名的內鬥狗。
弘光時受制於左良玉,無所作爲;隆武時排擠忠貞營,蒐羅散兵遊勇作爲嫡系造成百姓更大的負擔,兼無將將之能,導致了劉承胤等人的軍閥割據,清軍入閩時他更是陽奉陰違不去救援隆武帝;永曆朝反攻湖南,全勝在際之時唆使郝搖旗偷襲陳友龍部明軍給予清軍喘息之機,又爲爭功調走了圍攻長沙幾近功成的忠貞營,徹底斷送收復湖南援助江西的戰略,更是一手導致了他本人被清軍俘殺,甚至死後他的那些同黨們還將敗壞局勢的黑鍋丟到了堵胤錫的身上,導致了那位在湖廣戰場上始終竭力救亡的名臣鬱鬱而終。
正因爲有這麼一個文官監軍的例子在前,陳文對受命而來的曹從龍並非沒有防備之心,只是他讓張俊派人監視得到結果也僅僅是曹從龍本人在他出徵後出言拉攏東陽、義烏、浦江三縣以及北部駐軍文武,另外便是招安羅城巖白頭軍的事情,除此之外,其人平日裡反倒是深居簡出,一副等着陳文拿下衢州後回師東進的“乖寶寶”做派。
可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曹從龍本就沒打算親自下場,反而是在大蘭山一系的文官中拉攏盟友,利用盟友的力量串聯起更多人與他同謀,反倒是瞞過了陳文的耳目。若是聯想到前不久曹從龍在招安羅城巖白頭軍後向他報喜,並且希望陳文能夠派人幫他訓練這支撫標營的事情,顯然他還是小視了這個不通兵事的兵部侍郎。
其實若是陳文對南明歷史能夠多一分了解的話,他很可能會在曹從龍的身上多留一個心眼。
歷史上,在魯監國自去監國號改奉永曆爲皇明正統後,曹從龍便加入到鄭氏集團之中,成了鄭成功的弟弟鄭世襲的親信。永曆十六年,鄭成功在臺灣去世,曹從龍與鄭世襲的另外三個親信策動鄭世襲與鄭成功之子鄭經爭奪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的爵位官職,並且收買了幾個主要的臺灣駐軍將領。
鄭世襲自立爲延平郡王后,得到消息的鄭經便親領大軍自廈門出發,很快便平息了這場以爭權奪勢爲目的的內訌。但是隨後的報復行動中,不僅僅是包括曹從龍在內的那四個鄭世襲的親信以及倒向鄭世襲的臺灣駐軍將領,就連鄭成功時代鄭氏集團的財神爺,鄭成功的堂弟鄭泰也沒能倖免,最終導致了金廈大批明軍在唯恐遭到打擊報復的情況下投降滿清,鄭成功辛辛苦苦建立起的大軍開始分崩離析,而鄭經也只能縮在臺灣一隅之地,再無如鄭成功時那般獨自北伐的可能。
這件事情鄭經處置失當負有極大的責任,但是作爲引發這場鄭氏內訌的始作俑者,鄭世襲、曹從龍等人同樣難辭其咎。
只可惜,陳文對於十年後的那場鄭氏內訌並不瞭解,對於曹從龍的認知也僅僅是知道此人表字雲霖,是魯監國朝的兵部侍郎,而且還是曹從龍來到金華府之後的事情。一向依仗着對於局勢大致走向有所瞭解的他隨着歷史開始走向不同的道路,以及對於細節處的不甚了了,這些都使得一股無力感開始涌上他的心頭。
然而,現在卻並沒有時間可以用來嘆息!
陳文麾下士卒大多來自於金華府,老巢被人奪佔,頓兵城下怎麼看都只有死路一條。想要擺脫困境就必須回師平叛,可是平叛的前提卻是設法回師。此刻清軍被分割在衢州府城和江山縣一帶,一旦撤軍被發現的話,很可能便會出現兩支清軍合流追擊撤退中的明軍,弄不好就又是一次半渡而擊,而在撤退中被追上,則根本無法複製上一次那樣臨時改爲強渡擊潰清軍的可能了。
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