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自天空向下俯視,戰場上自北向南,火紅的顏色在經過了短暫的僵持後便開始緩緩的將對衝的那片更大的灰藍色向西擠去,只有最南端的一片還在洪流中勉力支撐。可是事實上,火紅色每前進一步,灰藍色就向後一步,但是每退一步,便是有一點一滴的灰藍色被徹底吞噬,以至於期初原本要火紅色要大得多已經開始逐漸縮減。
清軍的中軍乃是江西提督標營,高達四千人的江西綠營精銳由於對浙江戰場的不瞭解,在戰術編制上已經開始落伍,面對陳文麾下最爲精銳的南塘營,此刻只能勉強以兵力的優勢,通過變陣輪換來將士氣維繫下去。
相較之下,分別位於靠近衢江的清軍右翼和南端的左翼,他們面對的對手一樣不弱。
右翼面對的明軍中,雖然東陽營只有一半的兵力,但若是加上陳文臨時補充的那兩個局的步兵隊,兵力上已經與戰兵營相差無幾。哪怕戰鬥力有些參差不齊,可是右翼的清軍也不過是幾支屢遭金華明軍打擊,早已喪膽的地方綠營,能夠暫且維繫着沒有崩潰已經相當容易了。
至於左翼清軍,眼下也只是憑藉着福建左路總兵標營這支福建清軍精銳來勉力維持陣線。而這還是總兵官王之綱不敢違逆頂頭上司陳錦的命令,將軍隊重新進行組編,靠着新近添加進去的長矛手列陣與明軍對刺的結果,否則只怕早就如江西提督標營那般了。
明軍剛剛完成分地,並且建立了軍功分田的制度,士氣正是最爲旺盛之時;而清軍大多是客軍,集結衢州已久,思鄉之心已經開始影響到軍心士氣。倉促出戰之下,即便是兵力明顯佔優也是極爲吃虧的。
戰場上的大勢隨着傳令兵的往來早已瞭然於陳文心中,這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其實不僅僅是他,清軍的統帥,浙閩總督陳錦也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雙方戰鬥力懸殊到了這個地步。
“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陳錦暗自嘆了口氣,此前由於上半年浙江清軍的圍剿宣告失敗,就連總督都被圍在了城裡,清廷決定讓步軍統領阿爾津率領一支滿八旗軍南下助剿。
可是隨着湖南戰場的逆轉,李定國逼殺孔有德,廣西重新被明軍收復,這一系列事件的發生使得清廷不得不改變計劃,讓阿爾津的那支八旗軍留守江西,防止西南明軍殺入江西,威脅浙江或是更爲關鍵的江南。
“若不是沈永忠那個廢物……”
由於鄭成功在上個月攻陷了漳州,東南戰局開始越加的不利於清軍起來,福建的清軍機動部隊想要單獨擊退福建明軍根本是癡人說夢。可若是抽調地方綠營,勝敗未可知不說,鄭成功的水師冠絕閩海,一旦被福建明軍來個處處開花,福建全省就會徹底糜爛。
原本在陳錦的一再請求下,清廷如其所願的派出了“真正滿洲”南下助剿。可是同樣在上個月,甚至比鄭成功收復漳州還要早上半個月,沈永忠在明軍的兵鋒下棄守長沙,退往嶽州,如果阿爾津像金礪那般頓兵于堅城之下,只怕尼堪的大軍還沒有來得及趕到湖廣,江西和浙江就已經不復爲滿清所有了。
至於沈永忠本人,他的續順公的爵位承襲自他的叔叔沈志祥,而沈志祥獲封爵位則是由於他是東江鎮最後一任總兵官沈世奎的從子,滿清攻陷皮島,沈世奎身死後需要安撫東江軍纔會授予其爵位。
“當年沈世奎就是靠着女兒做了毛文龍的小妾才爬上去的,這姓沈的一家子都特麼是一羣廢物!”
阿爾津暫且留在了江西南昌府以備擁兵數十萬,於四川、湖廣和廣西戰場上處於攻勢中的西南明軍,但是浙江也不可能不管,於是乎清廷就派出了江西提督標營前來助剿。
“可一個漢軍旗的旗人帶着一羣綠營兵,怎麼可能與滿八旗相提並論啊?!”
由於西南戰局急轉直下,未能如陳錦所願。所幸,這段時間他也痛定思痛,並沒有一味的將希望都放在了援兵的身上。鴛鴦陣的威力非同凡響,至少在浙江的地形確實是佔盡了便宜。既然如此,他使用那個來自於四明山的降將王升將整個督標營按照陳文的編制進行復制。
直到今日,雖然訓練了不過兩個月的時間,還並不能與陳文手下的那幾個戰兵營相比,但是兵力的絕對優勢使得他擁有了利用其它各部清軍牽制住金華明軍的戰兵營,從而獲得了利用鴛鴦陣形態的督標營逆轉戰局的機會。
況且,陳錦的殺手鐗也並非只有這一支!
三千督標營自陳錦的將旗後起身,在陡然加重的戰鼓聲中高喊了一句“虎”便向着戰場南端的福建左路總兵標營處行進。只不過,他們並不打算填充或是取代王之綱的部下的位置,而是利用兵力的優勢繼續向南,實現對明軍左翼的義烏營的側擊。
“竟然會是鴛鴦陣,陳錦,算你狠!”
唾口大罵的詞彙在空腔中繞幾圈後化作了一口唾沫被陳文吐在了地上,他還記得,去年督標營便是利用兵力優勢和大隊的騎兵壓垮了只有步兵隊的義烏營,現在陳錦顯然是想要借鴛鴦陣化的督標營故技重施。
不對,還少了點什麼!
嘴角劃過了一絲殘忍的蔑笑,繼而陳文便命令作爲預備隊的鎮直屬營和那兩個局的駐軍步兵隊嚮明軍的左翼移動,就連他也沒有例外。
“安千總,你是老南塘營甲哨出來的,應該還記得成軍之初的那位第一鴛鴦陣殺手隊的伍長牛平安吧。”
牛平安是南塘營最老資格的那批軍官之一,安有福與其同在甲哨自然沒有不知道的可能。其人在去年負責護衛王江,結果被寧波綠營全殲,而他的對手便是和明軍同樣的鴛鴦陣,王升複製陳文的編制訓練出來的鴛鴦陣。
這是金華明軍有史以來第一次敗績,也是唯一一次被清軍成建制殲滅的慘敗,而且還把巡撫王江弄丟了,雖然這些將士盡皆殉國,但卻一向被金華明軍視爲奇恥大辱。聽到這話,安有福先是一愣,隨即拱手向陳文回答道:“卑職遵命!”
不是知道,是遵命!
陳文看着受命負責指揮這兩個局步兵隊的原永康縣守軍千總安有福的背影,欣慰的點了點頭。這個任務非常沉重,但是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唯有孤注一擲。
戰場的最南端,先行出發的督標營很快便自福建左路總兵標營的側翼繞了過去,並且在開始接觸前便極力向義烏營的側後延伸。
雖然督標營的指揮官還是督標中營副將張國勳,但是王升卻早已從中營的一個普通守備升作了旗鼓都司,此刻正負責協助張國勳指揮作戰,而他的老部下也成爲了張國勳手中最後的預備隊。
督標營訓練鴛鴦陣不過兩個月,王升因此也得到了提升,但是各級軍官的牴觸卻始終存在,對於新式戰術編制的牴觸,更多的還是對於他這個新來的降將的抵制。爲此,他們聯手促使了火兵這一編制的取消,不光是爲了給他一個下馬威,事實上就連陳錦和張國勳也不認爲這一編制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眼見於此,王升只得選擇了沉默,雖然他知道戚繼光時代和陳文手中的鴛鴦陣都有火兵,但是爲什麼存在他卻不甚了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還不願意爲此去得罪那些同僚。
對手同樣使用鴛鴦陣,這無疑是給義烏營側翼的那半個局的鴛鴦陣殺手隊很是不小的震懾,但是隨着軍官們一聲聲充斥着鄙夷和不屑的怒喝出口,側翼的各隊立刻開始變幻陣型,由剛剛還在進攻中的小三才陣重新變幻爲利於防守的大三才陣。而此時,跑步前進的預備隊也迅速靠近戰場,以防止督標營繼續延伸,將義烏營包圍起來。
督標營的鴛鴦陣乃是由王升訓練出來的,經過了頻繁的交戰已經轉換爲火器隊與步兵隊搭配的編制。
沒有了刀盾兵的標槍投射,兩軍碰撞前始終以弓箭手和鳥銃手進行對射。所幸隨着大軍的不斷延伸,義烏營的指揮吳登科把他手中捏着的那四個哨步兵隊和重新完成了裝填的火炮、火銃手們投入到側翼,明軍在遠程武器的對射中並沒有吃什麼虧。
直到接近到一定距離,義烏營和督標營紛紛將遠程射手退到了後面,而是將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支鴛鴦陣露了出來,隨即便是激烈的碰撞。
由於雙方都在使用鴛鴦陣,狼筅手們第一反應並非再是壓制和破壞對手的陣型,而是與對面的狼筅手進行對攻。沒了狼筅手騷擾,兩軍的長槍手齊出,在長牌手的保護和藤牌手的協助下與對手進行着最激烈的廝殺。
兩支軍隊如一個豆莢裡生出的豆子一般,碰撞開始的剎那便以着最血腥的方式進行戰鬥。進攻的督標營使用的是小三才陣,而防守一方的義烏營則利用大三才陣進行抵抗,以降低己方的傷亡。
就在碰撞開始的頃刻之後,安有福負責指揮的那兩個局也衝進戰場,使得督標營不得不放棄了迅速完成側擊的計劃,改爲利用兵力的優勢與明軍進行消耗戰。
作爲陣後的弓箭手,張益達在這樣的戰場上只能通過仰射來騷擾和殺傷清軍,而與此同時,清軍也在做着同樣的事情,這讓他感到非常的難以忍受。站在陣後,他能夠很清晰的看到他從屬的這支援兵已經從接觸之始的小三才陣被迫換成了大三才陣進行防守。
“我們以前就一直用鴛鴦陣和鴛鴦陣進行對攻訓練,應該比韃子更加熟練吧。”
如其所言,這一側翼的戰場上,明軍由於訓練時間更長,確確實實是對於應對對手的進攻和利用對手的疏忽發起反進方面更爲擅長。但若仔細觀察,清軍的鴛鴦陣雖然由於不夠熟練還顯得比較笨拙,配合也稍遜一籌,但是卻並非沒有進行過對抗訓練,甚至可以說是專門進行的如何對抗鴛鴦陣的訓練。在戰場上,並沒有如張益達想象的那般出現一邊倒的局面。
況且,他們的兵力確實存在着壓倒性的優勢,是三千對八百的優勢!
明軍左翼戰場加一起不過三千人,而清軍已經達到了驚人的八千。兵力的絕對優勢雖然無法盡數發揮出來,但卻使得他們迅速的穩定住了陣線,甚至開始通過車輪戰緩緩的擠壓明軍的空間,將左翼明軍向東壓迫。
若是從天空上俯視的話,此刻的戰場上,火紅與灰藍已經於南塘營和義烏營之間的連接點開始瞭如指針般的緩慢旋轉,勝負的勢頭已經不再如剛剛那般顯而易見。
“殺!”
廝殺的吶喊聲與苦痛的哀嚎聲連成了一片,已經很難再將其區分開來。早已拔刀在手的陳嵐親眼看着一個隊長在幫助那個隊裡的長槍手解除掉一個清軍長槍手的攻擊後,立刻便陷入了一個清軍長槍手和一個清軍長牌手的加攻。
“殺不盡的狗韃子!”
自從與清軍開始了碰撞,對面的清軍雖然因爲配合上遠不如他們,但是卻能夠在每損失一兩個兵後立刻變幻爲縱陣,將後面完好無損的隊換上來繼續進攻。而他們,始終死守在這一線,根本無法進行輪換,不是沒有機會,而是根本得不到輪換的兵力。
作爲哨長,陳嵐手中的那四個步兵隊已經沒有一個完好無損的了,傷亡最少的損失了一個長槍手和一個長牌手,而最多的則有三個長槍手和一個藤牌手已經永遠的倒在了戰場上。爲此,他只得命令各隊的火兵補充其間,甚至不得不命令那些幾乎就沒有摸過長槍的火銃手撿起長槍補充戰陣。
“安千總,兄弟們已經快撐不住了,快請大帥支援吧。”
“陳哨長,現在各線吃緊,援兵的事情不必再想。我的命令只有一個,那就是給老子死守住這條戰線。殺手隊死光了,火器隊補上去;火器隊死光了,隊長補上去;隊長死光了,你們幾個哨長給我補上去;若是你們也死光了,我親自補上去!”
千總,在金華明軍中乃是老營和駐軍的差遣,而哨長則是步兵隊的官職。安有福雖然是千總,但是他原本在永康縣時作爲守將的副手直屬部隊也只有一個哨,而陳嵐雖說也不是什麼戰兵隊的哨長,但是東陽縣駐軍的規模很大,他的哨長也是名副其實的。
然而,軍中階級高低決定一切,安有福的千總銜雖然不高,但是卻擁有指揮這兩個局的權利,陳嵐咬了咬牙也不得不退下,繼續指揮作戰。
“大帥手裡還有一個鎮直屬營,這不是無緣無故的,韃子一定還有殺手鐗沒有拿出來,所以我必須堅持下去,爲大帥爭取時間!”
隨着時間的推移,火紅與灰藍之間的旋轉幅度越來越大,雖然灰藍在下半個指針那裡擠壓的幅度越來越大,但是火紅色在上半個指針處卻開始脫離鏈接,將清軍的中軍和右翼擠壓的越來越遠。灰藍色在上半部的崩潰,或許就在下一秒。
“竟然還是不行。”
陳錦咬牙切齒的下達了下一個命令,隨着他的命令,始終守在他將旗下的那近千鐵騎開始向南面飛奔而去,他們得到的命令便是繞過督標營和明軍作爲援兵的那兩個局的步兵隊,直撲陳文的將旗。
而這,纔是陳錦最後的殺手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