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軍的右翼和中軍先後擊潰當前敵軍的片刻之後,潰敗如病毒般迅速的傳染開來,就連此前還表現不俗的督標營和派去執行斬首行動那支騎軍也不曾例外。
左臂小盾的位置,還有些隱隱作痛,那裡在去年援救義烏縣城時曾經被一個清軍的騎將的武器砸傷過,此刻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舊傷復發。只不過,此刻的陳文還沒時間去理會這些,清軍已經開始成建制的潰散,而明軍則業已展開了全面追擊,只有被派到左翼的那兩個局已經在車輪戰中徹底耗盡力量,就連佔領戰場補刀的工作也交給了義烏營的同袍。
清軍的戰兵開始潰敗後,陳錦的將旗也倒了。緊接着,唯恐被明軍集火攻擊的清軍各部主將們的將旗紛紛撂倒,開始了向西面的大逃亡。而那些一向被陳文視作充數的輔兵,則在潰敗之初就已經失去了建制。
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越來越遠,灰藍色的洪流已經開始化作點點滴滴在褐色的土地上奔逃、蒸發,而火紅色的岩漿則勢如破竹一般追趕着曾經不可一世的洪流。直到清軍原本的連營處,灰藍色化作數道細流繞過了那裡向浮橋奔去。
奈何,浮橋就那麼幾座,清軍一時間擁堵在那裡,不得寸進,甚至爲此自相砍殺。
神塘源上,不斷有清軍如下餃子一般落入水中,而當明軍追兵抵達的片刻,明軍的水營也姍姍來遲,開始在向浮橋投擲火油和火把。
幾座浮橋被先後點燃,大隊的清軍被困在了神塘源以東,其中很有一些在絕望中跳入了水中,試圖遊過神塘源。可是在那裡,明軍的水師卻如河流中的鱷魚一般等在那裡,擇人而噬。
………………
除了左翼的督標營和那兩支福建兵馬,其他清軍大半被明軍堵在了神塘源以東,拋開極少數負隅頑抗的,以及部分跳進神塘源的,剩下的已經全部繳械投降,被明軍關進了俘虜營。
此時此刻,清軍在神塘源西岸的連營已經肅清,雖然午飯的時辰已過,但這卻並不妨礙歡慶勝利的明軍在營中享用這遲來的午餐。倒是一些第一次上陣的新兵,似乎還在爲那片由刀光劍影編織起來,遍地皆是殘肢斷臂和猙獰屍骸的血腥戰場而心驚,遠不如那些老兵此刻已經開始熱烈的討論着着這一戰能夠得到的軍功賞賜會是何等的豐厚。
此戰,八千金華明軍以野戰擊潰一萬五千來自浙西南、閩北和江西的清軍綠營,已經可以稱得上是自清軍入關以來明軍取得的最爲輝煌的一次勝利了。
雖說對手只是綠營兵,而且還是南方的綠營兵,其中也並沒有滿清的核心武裝八旗軍的身影,但是相比前年的四明湖之戰和去年的舟山之戰,這一戰一掃浙江明軍在大局上瀕臨覆滅的頹勢,徹底找回了場子,剩下的就是如何將利益最大化的問題了。
這些事情自有陳文去勞心,他們這些在戰場上勞力的將士們此刻爲即將到來的功賞而興奮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哈哈,龐兄弟,哥哥我的隊這一戰光是在主戰場上就斬首十九級,這還沒算後面追殺的了,軍功田土絕對少不了,弄不好還能升個官兒噹噹呢。”
聽到這話,夾着一塊肥肉正在往嘴裡送的另一老兵直接把筷子丟下。“鍾三哥,你們東陽營打幾個地方綠營有什麼好吹的。我們隊面對的可是那個什麼江西的提標營,斬首咱們不提,作戰的軍功自然還是我們更大。”
姓龐的伍長說完了話,可是先前的那塊肥肉卻不知道跑哪去了,正待着他那一愣的片刻,那個姓鐘的老兵卻立刻反脣相譏道:“江西的提標營不也是提標營嗎,前年大帥在四明山以五分之一兵力的孤軍擊潰了浙江的提標營,現如今王師戰力更勝當年,江西的提標營算個鳥啊。”
“切!”
聞言,那老兵還想要反駁,只是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卻聽到了另一個不可置疑的聲音。
“你們兩個不必爭了,功勞都不會小,也足夠分的,但是這首功卻還輪不到南塘和義烏這兩個老營頭。”
“呸!”
聽到這話,兩個剛剛還如鬥雞一般爭執的老兵立刻將不滿的目光投諸到說話之人的身上。可是待他們擡頭一看,卻是南塘營的那個營中人人都要怕上三分的軍法官。那可是陳文麾下第一批鎮撫兵出身的老牌軍官,資歷遠遠高於他們不說,軍階的差距和所行的職務也絕不容許任何的質疑和無禮的存在。
姓龐的老兵見狀連忙起身行禮,就連那個姓鐘的老兵雖說不在南塘營,但也不敢造次,緊跟在剛剛的“競爭對手”的動作。
只不過,那一臉的不近人情此番卻沒有斥責他們的無禮,而是將一大塊肉加到了他的碗裡,緊接着又給那個姓鐘的老兵加了塊肉。
“好了,大戰剛剛結束,適當的放鬆本將也不會在意。不過這僅限於今天,明天還要繼續追擊,別鬧得太晚,也別鬧得太過,傷了同袍間的和氣。”
受寵若驚的兩個老兵連忙應是,雖然不太明白這個活閻王今天爲何會如此和氣,但是逃脫了對上級軍官不敬的責罰,以及高級軍官親自夾菜的厚待還是讓他們喜不自勝。只是他們並不知道,那個軍法官轉過身後,用手擦了擦胸前的那枚閃閃發亮的只屬於華夏復興會會員的銅製胸章,不自覺的流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老兵們對於功賞的爭執和猜測同時也帶動了不少的新兵,使他們暫時忘卻了戰爭的血腥和殘忍。但是在另一片區域,這些卻正在以着另一種形式展現在陳文的面前。
陳錦中軍大營所在的那片營地,此刻已經被陳文暫且改造成了巨大的傷病所,金華鎮的軍醫以及從金華和衢州龍遊徵辟來的大夫,以及被分配到此的護工和民夫們正在滿頭大汗的忙碌着。
傷兵被民夫用擔架按照輕傷和重傷的各自分類送到傷病所的營房,由護工進行簡單的照料和護理,以等待軍醫前來爲他們進行醫治。
只可惜,其中很有一部分重傷員卻等不到有限的軍醫進行醫治便撒手人寰。而他們的屍體,也會按照規定進行火化,以防止疫病的出現和蔓延。
這項工作會在明天大軍繼續進軍前開始,但陳文還是會不厭其煩的爲每一個陣亡將士合上眼睛,說上一兩句寬慰的話語,這是眼下他唯一能做的。至於後續的撫卹和功賞,幕僚和各部沒有任務的軍法官也都在進行統計,絕不能讓犧牲沒有價值。
這樣的工作持續了良久,直到隨軍出征的軍法司主事齊秀峰親自帶來了一份文書,陳文才暫且停滯下來,而那份文書上則寫滿了斬首、俘獲和戰損的數據。
“此戰,擊潰韃子浙閩總督標營、福建左路總兵標營、浙江衢州綠營,以及浙江處州綠營、浙江溫州綠營、福建建寧府綠營一部和江西提督標營大部。總計擊潰韃子一萬五千戰兵及等量輔兵。”
這已經是滿清在浙西南和閩北極限了,各地還有一些駐軍在數量上有的可能連嬰城自守都做不到,而出乎意料的援軍——那支江西提督標營則顯然還不太適應浙江戰場的節奏,活該被南塘營吊起來打。
“暫計,斬首三千一百五十八,俘虜一萬八千四百九十一,繳獲無算,軍官身份有待覈實。”
斬首中的大半是發生在擊潰之後,實際上在戰場上列陣而戰時清軍被殺死的可能連一千都不到。至於俘虜,其中大有輔兵的存在,至少據陳文所知,督標營的大部確實逃走了。
“我部陣亡和輕重傷員還無法確定,其中力抗督標營的那兩個局和義烏營的側翼部隊損傷極大,幾乎人人帶傷。”
傷員還在醫治,其中很有一批無法活下去,所以真正死了多少還不確定。至於力抗督標營的部隊,他們確實盡力了,而且甚至是超常發揮。
“將斬首和俘獲通報全軍!”
“卑職遵命。”
與此同時,傷病所的一處營房裡,這裡都是已經進行治療過的傷兵,他們會暫且住在這裡,等待稍有康復再行後送。
“媽的,安跛子!你特麼怎麼也在這裡窩着,哈哈。”
前來看望本哨傷兵的南塘營第一局甲哨哨長馮彪剛剛看過了一個本哨的傷兵,轉身就看到了當初和他在一個步兵隊裡的隊長安有福。長久未見,尤其是安有福莫名其妙的跑去永康縣做一個駐軍千總之後,始終在戰兵營裡的馮彪便再沒見過他,此番重逢,卻絲毫不見冷淡,一張嘴就把安有福的綽號叫出口。
“馮大,你這張爛嘴,老子這次真的跛了,可是稱了你的心了。”
安有福踐行了他的諾言,當陣亡和負傷無法繼續作戰的士兵越來越多,前線苦苦維繫的陣型也開始出現動搖,安有福提起了一杆長槍,補充進了一個鴛鴦陣殺手隊,也算是重操舊業。
奈何雙方的兵力比差距實在太大,持續的車輪戰加速了明軍士卒的疲勞,而疲勞造成的失誤也導致了傷亡的加速產生。這其中,也有不做長槍手已久,技藝已經開始出現了一些生疏的安有福。而他的意外,就發生在重新找回作爲長槍手的感覺的前一秒。
“啊?”
聽到這話,馮彪先是一愣,隨即這個粗漢輕輕撩開了安有福的被子,看到的卻是即便右腳的褲腿已經被裁下不少,卻已經能夠看到陰乾的血跡,而裸露出來的小腿上則纏滿了繃帶,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保住這條腿。
“怎麼回事啊這是?”
“沒事,讓韃子捅了一槍。”
僅僅是捅了一槍在小腿上也就罷了,可是這一槍不光是戳穿了小腿上的肉,還磋傷了骨頭,最重要的是,就連小腿的筋也被傷到。而接下來的戰鬥中,咬緊牙關的安有福沒有退卻一步,使得原本只是受傷的小腿筋在持續的劇烈運動中發生了斷裂,送到傷病營時大夫說即便是接上了也不會像以前那麼靈活,多少會落下一些走路不方便的毛病,以後怕是再上不得陣了。
“奶奶的,我聽李帥說,那幫督標營也學咱們編練了鴛鴦陣,你可是被那幫狗雜種傷了的?”
“嗯。”
馮彪的話激起了安有福的回想,那支督標營確實是模仿了他們的鴛鴦陣編制,但是若非馮彪舊事重提,他也把其中的一些細節忽略掉了。
那支清軍的鴛鴦陣和他率領的那兩個局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鴛鴦陣殺手隊和火器隊混編的編制,但是好像都沒有火兵。這就導致了那些清軍在激戰的過程中後排往往會自行割取首級,結果則使得戰陣不復完整,影響了進攻和防禦的節奏與配合。
另外,督標營的訓練也很成問題,士卒間的配合很差,似乎不像是時間太短那麼簡單。作爲南塘營的第一批老兵,他很清楚當初訓練了不過一個月,甲哨就能表現出來的戰鬥能力,這是清軍所不具備的。若是仔細想想,好像是清軍的士卒之間缺乏他們的那種互信的氣氛的樣子。
除此之外,清軍打定了主意使用車輪戰取勝,但是每一次的輪換卻是連火器隊一起輪換,鳥銃手不提,弓箭手完全可以集中起來拋射,顯然是清軍的軍官對如何使用還不甚熟悉,或者是他們根本不願意去指揮別人部下,也不願意將自己的部下交給別人指揮,纔會導致這等情況的發生。
仔細想來,若非是這許多,同樣的編制,他們可能根本撐不到清軍崩潰。不過,這贗品就是贗品,在真跡面前做得再好也是一堆垃圾。
“那幫雜碎,真特麼夠不要臉的!”
大半年未見,再見卻是在傷病所,馮彪早已看望過了他那個哨的每一個傷兵,此刻便坐到牀邊上與安有福聊了起來。直到良久之後,馮彪已經萌生了回去巡營的念頭,卻聽到了外間一陣的嘈雜,緊接着那嘈雜的來源便進入了這間大帳篷。
“大帥!”
陳文擁有臨海伯的爵位,但是在軍中他卻不允許如此稱呼,麾下的軍官士卒只可以用軍職來稱呼,這是他用以強化軍中階級觀念的方法之一。效果還不明顯,但是稱呼卻貫徹了下來。
“大帥。”
“安千總,不必起來,好生休養。”
剛要起身的安有福被陳文重新按了回去,躺在牀上看着陳文,這讓他有些不太自然。
“不愧是追隨本帥多年的老人兒,這一次做得很好,本帥很是欣慰。”
“回稟大帥,皆是那兩個局的士卒訓練得當,在戰場上奮勇作戰的緣故,卑職不敢居功。”
那兩個局有兩個哨是來自於安有福曾經任職的永康縣駐軍,而另外六個哨則是原本的東陽縣駐軍。這些陳文都很清楚,同時更加清楚的則是東陽縣原守將劉成是安有福的老上司,而永康縣的駐軍守備雖然在叛亂中與這個部下一起演了齣戲,但也在平息叛亂後丟了守備的官職,被調回老營去做訓練官。
安有福的這話裡面,有話啊。
“有功必賞,有功必糾,這是戚少保之軍能夠無敵於天下之根本,也是本帥從在大蘭山開始便一再強調的。安千總,傷好了,本帥有一個新的營要交給你來帶。”
聽到這話,站在一旁的馮彪立刻爲他這個老兄弟感到高興,成爲營官,一躍而入高級軍官的行列,這是天大的好事,可是眼前的受賞之人卻是一陣黯然。
“可是,大帥,卑職以後可能連走路都不太方便了……”
“好好養傷,其他的無須你來操心。”
不就是個跛子將軍嗎,歷史上又不是沒有。況且某些人總統都當得,這個很有潛力的部將繼續領兵有什麼不正常的。
離開了傷病所,走在回返中軍大帳的路上,陳文不住的想到,這一戰他和陳錦犯下的錯誤都不少。陳錦過於高估了他麾下那些清軍的能力,而他則沒有做好情報工作,導致了對督標營的變化一無所知。
至於最後利用空心方陣來實現步騎配合對抗優勢騎兵,其實也有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存在。
清軍的騎兵分屬各部,陳錦派來帶隊的那個親信騎將一見面就在第一次交鋒中死於亂軍,否則清軍騎兵不會顯得如此笨拙。而他的空心方陣,兵力還是太少,不夠厚重,一丈五尺的長槍彌補了一些劣勢,但實際上清軍的騎兵若是再精銳一些,且能夠實現統一的指揮的話,或許想要拖住清軍那段時間他還要付出更多的傷亡,甚至是代價。
這一次,運氣站在了他的一邊,但這也是在長久的訓練積累下來的實力的基礎上,以及此番前來的清軍自身存了問題纔可能實現的。
不過,這並不妨礙陳文此刻的歡愉。
“你看,同樣都姓陳,做人的差距怎麼就那麼大呢?”
等抓住了陳錦,親口問問他,不知道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嗯,最好是一嘴的鐵嶺方言,效果應該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