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經是十月初二了,衢州那邊已經順利的將護城河的河水排走,可誰知剛暴曬了兩天卻趕上了一場大雨,無疑是拖慢了一些工程進度。
昨天是十月節,送寒衣的日子,李漁這次趕回來就是以祭拜祖先爲由的,否則身在滿清佔領區的他一回來就會引起懷疑。而且,據說爲了這次祭拜祖先他還是特地把一家子全帶了回來,很可能是這次走後幾年內就不再回來的樣子。
送信的人一來一回,陳文與李漁約在了城西的一處酒樓,事先已經清空,留下的食客也都是僞裝過的陳文的護衛,掌櫃和夥計也知會過了,瞞的不過是李漁一個人。
十月初三的午前,李漁如約趕來,一身明季儒生常穿的道袍,頭頂與後腦勺中間的那塊卻留了個金錢鼠尾,怎麼看怎麼彆扭。
兩廂見過禮,便在僻靜靠窗的位置分賓主坐落。陳文與李漁所謂見過,卻是以文字相交,稍作了寒暄,李漁就將一大打子用線裝訂好的書稿了拿了出來,示意陳文這個僱主來審閱。
書稿的第一頁分明寫着傾城之戀的書名,陳文對張愛玲的原版故事只知道大致的劇情,並沒有看過原著,當初他寫給李漁的大綱其實就是大致劇情往崇禎十七年甲申國難到金華之屠這段時間的歷史上套出來的。
明朝末年,祖上盛極一時的明初翰林白家由於連續幾代人沒有供出一個舉人,已經衰敗不堪。
白家的六小姐白流蘇是府城裡有名的才女,早年便與她父親的一位同年的兒子指腹爲婚。可是誰知道,原本很有希望金榜題名的父親卻在一次次的落榜中鬱鬱而終,而他的那位同年卻高中榜眼,成了庶吉士,宦海十餘年就做到了高官顯宦。
崇禎十七年,雖然遭逢甲申國難,但這一年也正是白流蘇出閣的日子。兩家原本相差無幾,也算是門當戶對,可是現在卻天差地別。白家的老太太唯恐孫女嫁過去在婆家受氣,便讓家中湊出一筆不菲的嫁妝。爲了此事,幾個兄弟互相推諉,妯娌之間斤斤計較,在老太太的威逼下總算是湊了出來,可是沒等白流蘇嫁過去,她的指腹爲婚的夫婿就在闖賊李自成的拷掠中身死,連她父親的那位同年也未能倖免。
婚沒結成就成了望門寡,而她的婆家則乾脆把責任甩到了她的頭上,說是她把公公和夫君方死的,拒不歸還嫁妝。那戶人家是官宦人家,雖然遭逢大難,但是門生故舊卻不少,說話遠比白家硬氣。爲此,白流蘇在家中受盡了親戚們的冷嘲熱諷,看盡了世態炎涼。
所幸,她的父親有一個叫做範柳原的學生與平息了許都之亂的陳子龍相熟,使了些氣力總算是迫使那家把嫁妝歸還了回來。可是白流蘇在這一連串的爭鬥中卻身心俱疲,乾脆奉養着老母改住在了她父親當年讀書時居住過的那個城南的小院裡,遠離那些勢利眼的親戚。
恰巧的是,範柳原就住在那附近。由於先前的事情,二人一來二去就熟識了,中間有過一些誤會,同時也礙於人言可畏,始終沒有進一步的發展。結果兩年之後,清軍突破錢塘江防線,端重親王博洛和總兵官馬進寶悍然製造了金華之屠。
屠城的三天,白流蘇和範柳原躲在小院的枯井之中,誤會在交流之中逐漸解除,進而許下了天長地久的諾言。相濡以沫的三天後,清軍封刀南下福建,已經快要餓死的二人在其他倖存者的幫助下脫離了困境,很快就結成了夫妻。
這是陳文此前所寫的大綱,因爲不太瞭解具體的故事情節,所以乾脆就寫了一個大致上的大綱交給李漁來填充。結果幾個月過後,李漁不光是完成了劇情的填充,還把大綱給改了不少,不知道是李漁和張愛玲之間的理念相差良多,還是陳文把這個故事套得太過生硬了。
在李漁的改寫中,故事劇情跌宕起伏,遠比陳文那個大綱中有些乾巴巴的劇情要強的太多。不僅凸顯了白流蘇的美麗和善良,而且將許都之亂、甲申國難、清軍南下弘光朝滅亡、以及魯王監國和朱大典殉國等歷史事件進行了完美的融合,給範柳原塑造成了一個長於空談、不善實務的普通士人形象。到了大結局時,範柳原爲了給二人找吃的被清軍殺死,而白流蘇則在獲救後得知範柳原的死訊便上吊自殺,活生生的把這個愛情故事寫成了悲劇。
可仔細一想,這個改良後的故事難道不就應該是個悲劇嗎?!
酒不知道上過了幾壺,溫酒的熱水也換過了多次,陳文一邊飲着酒,一邊細細品讀着這篇融入了明末歷史的故事,直到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才徹底看完。一時間,倒是讓他回想起了從前歇班時坐在家中看着某部經典小說的過往。
“謫凡兄大才,故事跌宕起伏,酣暢淋漓,確實遠勝在下先前寫過的那個故事大綱。”
“不敢。本來在下是打算寫作範柳原出去尋找食物時,白流蘇在枯井中被韃子發現,慘遭****,而範柳原在找到食物回來後只看到了白流蘇的屍體,於是在清軍封刀後他便憤而投奔王師。但是思來想去,卻還是下不了筆,暫時就只能這樣了。”
從沉默中滅亡,到沉默中爆發,至少在陳文看來,後者要優於前者。可是再看李漁,說出這話時卻是一陣的疲憊和感傷,陳文記得李漁的文字不是這個樣子的,或許自己的所作所爲給他帶來了不小的負擔。
“閣下有所不知,接到這個故事的大綱已有數月,在下可以說是寫寫停停,直到前不久才徹底寫完。期間幾次撕稿,幾次想要棄筆,否則早就送到閣下案前了。”
李漁一語說罷,陳文突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沒等他想好如何迴應,李漁卻像是打開了閘門一般,將積聚多年的心裡話釋放了出來
“接到閣下的大綱時,在下差一點兒就把書信給扔了,因爲那場血腥的屠城,在下是實在不想再去面對。可是由於閣下先前送來的那個故事確實吸引了在下,所以抱着隨便看看的心思讀過了一遍大綱,然後是第二遍,第三遍。一整天的時間,在下想出過十幾個故事背景,整個故事的具體情節也多有浮現於腦海,只差動筆。”
“可是當在下提起筆,卻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這個故事似乎哪裡不對似的。直到幾天之後,在下才想明白,並非是故事不對勁,而是在下從內心裡不願意去面對。”說着,李漁便自顧自的到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渾渾噩噩的過了近半個月,在下覺得不能這麼下去了,於是便提起筆按照閣下的大綱和此前腦海裡的情節去寫。可越是寫就越是心煩意亂,最後只得停筆,但到了第二天就又提起了筆。就這樣,幾次之後,總算是從中走了出來,但是文字和情節上的許多東西卻必須不斷的斟酌。”
“好容易把前面的故事寫完,可是寫到了最後的那段屠城時,先前的感覺似乎有回來了……”
“在下初到杭州,雖有友人資助,卻始終沒有一個正經的營生,家中用度艱難,若非山妻持家有方,只怕早就餓肚子了。自從此前得了閣下送來的稿酬,家中總算是寬裕許多。不怕閣下笑話,那些天在下總是在想,若是棄筆不寫,家中就又得艱難度日,所以只得硬着頭皮繼續寫下去。”
“原本在下是打算寫完後就讓閣下的從人帶回來的,可正好是這時,臨海伯在衢州大敗韃子的消息傳到了杭州。”
“回想起那個始終沒有寫下去的結局,在下才想明白,正是王師的努力才讓更多的有情人能夠終成眷屬,不至在韃子的野蠻屠戮中陰陽永別。如果中國被夷狄竊取,那麼就會有更多的範柳原和白流蘇被韃子殘害,世間的美好也只能存在於故事之中。”
“所以,在下決定離開杭州,帶着家人和有着同樣想法的朋友回到金華投效王師,順便把這份手稿交給閣下,同時也請閣下來爲在下作個見證。”
說到這裡,李漁竟從袖口中掏出了一把裁紙的小刀,看着陳文淡然一笑,左手將頭頂的金錢鼠尾一捋在手,右手一劃,那條醜陋的金錢鼠尾就落在了地上。
兔起鶻落之間,陳文的那幾個護衛剛剛有所反應,還沒來得及動手就看見那個讀書人在他們的大帥面前把鞭子割了下去,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只是他們,就連陳文也是一愣,這是他從未想到過的可能,可卻偏偏發生在了他的眼前。
“從文字的交流中,在下看得出閣下也定是一位心懷漢家衣冠的義士。雖然不知道閣下是否有意爲之,但是這兩個故事寫下來,在下確實感悟良多,所以今番一事不勞二主,還望閣下見諒。”
此時此刻,李漁似乎是從千鈞的重負下襬脫了出來,整個人也變得煥然一新。反倒是陳文,似乎還沒有在這種屬於“藝術家”的天馬行空中反應過來,尤其是想到李漁打算在金華投軍的念頭,就連表情都有些不太自然了。
又暢談了片刻,李漁便起身告辭,他還有幾個朋友一起來到了金華,眼下就住在城西的一個客棧。他們打算花費幾天的時間來了解下金華明軍和官府的各個部門的職能,好爲投奔明軍的事情做一個準備。
今天碰上的事情似乎是有點另類,不似陳文平日裡經常處理的那般,雖然這個結果是他所期寄的,但還是弄得他好像反應都有些遲鈍起來,甚至把請李漁爲八詠樓重寫對聯的事情都給拋諸腦後。待他從刺激中反應了過來,還是去找了孫鈺對李漁等人做出了一番安排,而當他回到老營準備休息,也好明天返回衢州前線,卻接到了一個不可思議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迫使他今天必須連夜返回衢州前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