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包袱,騎在驢子上彷彿整個人都輕鬆了幾分的孫鈺便趕去上值了。
只是大約半時辰的光景,陳文的補覺計劃就被突然來訪的胡二給徹底打斷了。
“陳先生,王經略有請。”
看着胡二那堆積着笑容的臉,陳文的起牀氣一下子就沒了釋放的通道。知會過孫銘,若是吳登科上午來聽《左傳》,就叫他下午帶着那些鄉黨一起來找陳文。在此之後,陳文便和胡二一起前往大蘭山老營。
進了中軍大廳,陳文行禮如儀。而後王翊揮退了閒雜人等,只留下他和王江,便開口說道:“輔仁這些時日過得還好?”
陳文拱手一禮。“多謝經略掛懷,孫司庫一家待在下極好。”
“孫司庫一向慎言慎行,倒是對輔仁卻稱得上推崇備至。”
陳文知道,王翊所說的乃是孫鈺舉薦的他的前事。“孫司庫謬讚了,在下不敢當。”
看着陳文的表情,王翊很清楚這顯然只是陳文的謙辭,繼而他說道:“本官和王副憲商議良久,今有一要事準備託付於輔仁,不知輔仁可否爲我二人分憂?”
“王經略但說無妨,在下自當盡力而爲。”
王翊頓了頓,說道:“監國殿下準備再次派遣馮侍郎作爲使臣,前往日本借兵助戰。輔仁博聞強識,口才更是了得,本官打算向監國殿下舉薦輔仁爲鴻臚寺寺丞,充任副使,與馮侍郎同行。”
赴日乞師?
這段歷史陳文倒是很清楚。從1645年的弘光元年到1659年的永曆十三年之間,浙江抗清集團先後八次以個人或是魯監國朝廷的名義赴日乞師,其中前四次是由周鶴芝主導的,因爲其人與日本薩摩藩主有舊;最後一次則是朱之瑜的個人行爲。
而剩下的三次,便是馮京第在長崎“哭秦廷”的第五次、馮京第和黃宗羲同行再赴長崎的第六次和魯監國被日本和尚詐騙的第七次。
陳文想了想,按照史書的記載,現在到舟山之戰爆發前,好像魯監國行朝都沒有再赴日乞師過啊!
是黃宗羲寫漏了?
還是我這隻小蝴蝶翅膀子扇得勁兒有點過大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陳文記得,關於赴日乞師,其實當時的浙江抗清人士並不是鐵板一塊,甚至包括兵部尚書餘煌和肅虜伯黃斌卿都對此表示反對。其中黃斌卿是害怕支持此議的周鶴芝藉助日本薩摩藩的勢力對他不利,等周鶴芝不再主導之後,他便派了他的弟弟跟着馮京第去日本;而餘煌則認爲此舉是引狼入室。
相對的,贊同的一方則包括首輔張肯堂、侍郎馮京第、御史黃宗羲和平夷侯周鶴芝等人。
其中馮京第爲反駁餘煌,提出了吳三桂借清兵導致眼下滿清佔據中國十之八九的局面,而此刻借兵日本則是因爲無地可失,能擊敗清軍就是賺了的奇葩論調。另外對於日軍軍紀問題,馮京第則表示嘉靖朝作亂的倭寇都是些海盜和浪人,他要借的都是日本正規軍,所以不可同日而語。
在書上看到這段歷史之後,陳文毫不猶豫的就把馮京第划進了東林黨棍的集合之中。所以,當王升提出要陳文隨他見馮京第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找機會逃跑,因爲他實在沒興趣和這種人講理,哪怕他是那種能夠做到臨危一死報君王的忠臣。
而作爲一個現代人,陳文在這個問題上是餘煌的絕對支持者。
身在此時,殘明危如累卵,陳文能夠理解他們那種急於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態。但是,作爲一個來自於21世紀的中國人,他很清楚近代對於中國的百姓傷害最深的國家是誰。就算今日此事與他無關,他也絕對無法認同這種做法。
因爲這是原則問題!
不過嘛,原則歸原則,話卻不能說得太直白,雖然他並不清楚王翊對此事的看法,但是陳文卻知道,王翊與馮京第、黃宗羲二人的關係匪淺,甚至和黃宗羲是兒女親家,這樣的關係使得他必須注意措辭。
“在下少時讀書,曾經看到過這麼一件事。”
“祥興二年,崖山海戰,宋軍大敗,左丞相陸秀夫揹負天子投海,隨行的十多萬軍民亦相繼跳海殉國!消息傳到日本,日本舉國茹素三日,以悼念大宋的滅亡。”
這個故事並非出自信史,而且日本方面也沒有相關記載,只是陳文在論壇上看到過的。
聽到這段話,王翊和王江不約而同的認爲陳文贊同赴日乞師的國策。可就在這時,只見陳文話鋒一轉。
“此事過後,日本和當時還叫做高麗的朝鮮的國內在哀悼華夏亡於韃虜的同時,卻出現了另一種思潮,他們稱其爲華夷變態。”
“所謂華夷變態,說的就是當華夏亡於韃虜,蠻王夷君入主中原,華夏文明創造者漢人則淪爲下等民族。那麼,曾經的華夏就變成了蠻夷,而他們這些接受了華夏文化思想的蠻夷則相應的變成了新的華夏。”
所謂華夷變態,其實來源於日本江戶時代前期長崎藩上報給德川幕府的中國形勢報告書,也叫唐船風說書。該書涵蓋的時間範圍正是滿清入主中國的那段時期,而日本則認爲這個時期是中國變爲夷狄的過程。因此,日本將該書所記載的事情和記載的時期稱之爲華夷變態,而這種思想也實際深遠的影響了後世的日本對華態度。
在當時及後世的日本人和朝鮮人看來,這個時期,中國逐漸淪爲了蠻夷的殖民地,漢家衣冠被剃髮易服的嚴刑峻法扼殺,華夏文明的道統被滿清的瘋狂殺戮所斷絕。那麼,當曾經的華夏逐漸演變爲蠻夷之後,他們這樣僥倖存留下漢家衣冠的蠻夷國度就變成華夏。
而這也就是後世網絡上著名的“崖山之後再無中國,明亡之後再無華夏”的來源。
陳文很清楚,他所編造的故事中,“華夷變態”的思想出現了嚴重的時空穿越。不過在他看來,明朝官方與日本的交流遠沒有唐宋時那麼頻繁,而民間則更多是走私形勢的貿易往來,在這個沒有網絡、沒有電話、甚至沒有無線電的時代,就算這種理論穿越了,王翊也很難弄清楚這種思潮到底有沒有發生過。
果不其然,聽到了這段話之後,王翊和王江皆呆若木雞,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還會有這等事情。
眼見於此,陳文知道他已經成功,繼而說道:“據在下所知,如今日本國內諸侯林立,他們在自家的土地上打仗都一向是**擄掠、無惡不作,更何況是在他國。屆時若是日本真的派兵而來,勢必倭患與韃子互相交雜,試問中國百姓何辜?”
“況且,在下根本就不相信日本會派兵而來。”說到這裡,陳文再次拿出了以擺事實來講道理的看家手段。
“顯皇帝在位時,日本舉國數十萬精銳兵犯朝鮮,被封頂不過五萬的王師吊起來打,從那之後日本對我大明武力畏懼甚深。現下王師尚且不敵,日本執政之人又有何德何能敢於冒着國家動盪、家破人亡的風險派兵前來送死?”
陳文知道,歷史上日本對於南明王朝乞師求援一事,其實同樣不是鐵板一塊。薩摩、長崎等藩傾向於同意此事,因爲這樣他們可以獲得增強實力的機會;而德川幕府顯然也看出了這點,所以對於此事持否定態度,但又害怕南明真的能夠翻盤,到時會找他們麻煩,於是更多的是贈送一些物資作爲援助。
無論從感性上,還是從理性上,陳文都不願意赴日乞師這種事再發生,所以從一開始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爲了讓王翊等人能夠明白,他們所試圖去抓的這根救命稻草其實只是在自取其辱。
“在下只知道,這九州膏腴之地乃是我漢家列祖列宗歷盡艱辛而得,無論是北虜、南蠻、東夷、西戎,只要敢犯我華夏者,自當奮戰到底。就算力不能敵,只要我漢家兒郎沒有死絕,遲早也會有後人爲我等報仇雪恥,怎麼也輪不到那些本就是蠻夷的倭寇來摻和!”
陳文這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一番,直說得中軍大廳冷場了半天,後來還是王江下場打了個圓場,表示他們會考慮陳文的建言,才親自把他送了出去。
待王江回到中軍大廳,王翊卻彷彿還在思考些什麼。眼見於此,王江卻是一陣大笑起來。
“完勳啊完勳,你我還打算假借此事來壓一壓他的脾氣,想不到卻被他好生的教育一番,這傢伙還真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啊。”
此時,王翊卻嘆了口氣,說道:“長叔,看來我們是真的錯了,此事須得稟報監國殿下,亦要說與馮躋仲和黃太沖,至於這赴日乞師的事情必不能再做了。”
………………
陳文回到孫家時,還未到午飯時分,可是吳登科和他那一衆鄉黨卻早已來到,把孫家的小院擠了個滿滿當當。
自覺得剛剛第二次撥了王翊好意的陳文,毫不猶豫的把剛剛發生的事情說與衆人。
聽到朝廷準備再次赴日乞師的消息,吳登科等人皆怒形於色。在這些浙江漢子眼裡,倭寇和滿清沒什麼區別,都是蠻夷,他們一旦到了中國肯定要燒殺搶掠、肯定要**擄掠,就像幾十年前他們的那些祖宗一樣。朝廷如此作爲,豈不是引狼入室嗎?
而聽到陳文義正言辭的駁斥了這個觀點後,衆人竟好像出了口惡氣一般,尤其是聯想到陳文因此放棄了那個從六品的清貴官職,更是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
一個北直隸人士,爲了浙江百姓不受倭寇的侵害,毫不猶豫的駁斥了上官的無禮要求,更是毅然回絕了加官進爵的好意,這是一種什麼精神?這是鮮明的民族主義精神!
試問,如果不是英雄好漢,又怎麼可能做出如此決定呢?
收穫着衆人的恭維,陳文心中暗笑,這一切都是在他預料之中的。在現代時,他所認識的浙江人就普遍不喜歡日本,到了昨天講戚繼光之時,更是徹底刷新了他對這個時代浙江人仇視倭寇一事的理解上限。
而此時,他一定還是要把這件事添油加醋的說一遍,便是爲了下一句話做準備。
“諸君不必再恭維在下了,這些都是應該做的,其實我也可以算是浙江人,自然不能容許倭寇再次禍害浙江的百姓。”
“啊?”此言一出,衆人無不詫異,因爲陳文從來都是自稱北直隸人士,今天這是怎麼了?
見衆人果然流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無恥的穿越者繼編造出身、家人、世伯和聘妻之後,再一次將黑手伸向了他此時還遠沒有出生的一位祖輩。
“大家都知道,我家乃是天津右衛世襲百戶出身,而這個世職則是家祖在洪武年間獲得的。”
接着,陳文編造了一個浙江杭州人士在元至正年間加入了大明王朝的軍隊,成爲了岐陽王李文忠的親兵的故事。
“家祖戰必先登、退必殿後,從軍十數年便積功升至衛指揮僉事,就連岐陽王也對家祖讚不絕口,更是親自教授過家祖一些練兵的訣竅。洪武五年,家祖隨岐陽王北伐暴元,阿魯渾河一戰,家祖英勇殉國。高皇帝以家祖之長子爲青州左衛百戶,世襲罔替。”
這故事從頭到尾編的就一如戚繼光得祖上那般。
“成祖皇帝時,青州左衛改爲天津右衛,我家便定居於天津衛城。所以,在下的家族雖然已經離開浙江兩百餘年了,應該還算是浙江人士吧?”
得到了這個答案後,衆人由於長期接受陳文講古洗腦的緣故,立刻便不再作疑,進而更加的激動了起來。
那個一向被吳登科稱之爲尹二狗的漢子則更是挑起了大拇指,大聲說道:“陳大哥的祖上是咱們浙江出來的英雄,陳大哥怎麼可能不是浙江人,最起碼也是祖籍浙江。”
在現代人看來,一個人即便祖上是浙江人,但是他家已經遷居他地兩百餘年了,怎麼說也應該算是遷居地的人士,而不應該按照祖籍去算。可是在明朝則不然,只要族譜可循,哪怕這一家人已經離開此地一千年了,他的祖籍也應該是此地的。
隨着陳文祖籍案的蓋棺論定,這羣金華人和陳文的關係也更加的親熱了起來。
眼見於此,陳文覺得是時候圖窮匕見了。
“在我看來,只有戚家軍才能掃平倭寇韃虜。所以,我打算重建戚家軍!”接着,陳文站了起來,向衆人伸出了手。“在下自問雖然自不量力,但是也願意一搏。不知諸君可有願意和我一起爲了驅除韃虜、收復漢家失地而奮鬥的嗎?”
沒有得到預想的熱烈迴應,讓陳文頗爲詫異,眼見着這羣人喘着粗氣直勾勾的看着他的模樣,讓陳文頗有些雞皮疙瘩往外跳的感覺。
只見此時,吳登科拍案而起,大聲說道:“陳大哥這話真是說進了咱們兄弟的心裡去了,不瞞您說,昨天聽了陳大哥講的戚少保,我一晚上沒睡着。今天一早起來就把弟兄們約了出來,來找陳大哥商議此事,爲的就是希望您能夠留下來,想不到您也是這麼想的,真是太好了。”
“哦?”這一下,反而輪到了陳文感到詫異了。
這次,倒是那個尹二狗鄙夷的看了吳登科一眼,彷彿戰勝了的公雞一般大聲說道:“俺們幾個東陽縣出來的都商量好了,我等兄弟願奉陳大哥爲主帥,到時候陳大哥領兵,孫舉人主持政務,大夥抱團殺回金華老家,豎旗招兵,重建戚家軍,橫掃天下。”
說着,尹二狗竟哈哈大笑起來,彷彿那個橫掃天下的志願馬上就能實現一般。
見被尹二狗搶了白,吳登科以着更大的嗓門說道:“我等也是這麼想的,陳大哥博學多才,就連孫舉人對您都是讚不絕口,平日講古之時對兵法和戰局的詮釋也很到位,只要上過兩次陣,肯定能成爲良將。我們兄弟願意奉陳大哥爲主,重建戚家軍!”說着,吳登科竟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磕起頭來。
見吳登科如此,衆人也紛紛表示自己也是如此想的,彷彿是趕上了千載難逢的定策之功一般,一個個紛紛跪倒在地。
“我作主帥?”雖然這是陳文本來就希望得到的,但是自己還沒有開口就送到了嘴邊,反而猶疑了起來。
“當然。”說着,尹二狗站了起來,以着理所當然的口氣說道:“陳大哥莫要謙虛,您出身將門,又是出生在北地的南方人,和戚少保的出身相差無幾,這肯定是老天爺的意思纔會如此巧合。再者說了,您從北直隸一路向南,孤身一人上路,自然心志堅定。有道是三軍之災起於狐狸,主帥自然要您來當軍隊才能打勝仗啊。”
什麼?
“三軍之災起於狐狸?”吳登科顯然對這句話持保留態度,可是又不知道到底錯在哪裡。
“自然是狐狸。”尹二狗以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堅定的說道:“林子裡什麼東西疑心最大,當然是狐狸啊。吳大哥,還是得多讀讀書啊。”接着,這尹二狗很自然的流露出一絲憐憫的神色。
雖然最後被尹二狗嘲諷了一句,但是吳登科似乎也覺得他說的有幾分道理,便沒有再說什麼。
陳文知道,這個尹二狗是這羣金華人裡少有的能夠認識一些字的,不過水平大概也就跟小燕子、韋爵爺相差彷彿。
接下來,小院內的衆人紛紛三五成羣的向陳文表示自己也是這一決定的支持者,並保證會聽從陳文的號令。而這也讓陳文徹底看清楚了這羣金華人的地域構成,倒是可以稱得上金華府的各縣都湊齊了。
人數最多的是吳登科那一羣來自義烏縣的,有十數人之多;然後便是尹二狗那羣東陽縣人,也有不到十個人;最少的是蘭溪縣,只有一個人;而這其中金華府治和永康縣的可以算作一個團隊,這大概跟孫鈺有關係吧。
“國中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這話還真沒說錯。
總共不到五十個人,竟然也能分成那麼多個小團體,這倒是讓他想起了上學時的那羣總是三五成羣的同窗了。
這一刻,陳文無不惡毒的想到,大概是這羣人互相之間根本拿不出個妥協的方案,再被吳登科在這羣人中的威望以及尹二狗的封建迷信思想那麼一煽動。於是,就出現了那個由自己領兵,孫鈺處理政務的體系。
陳文記得,孫鈺和吳登科這羣人好像都是從尹燦的部將周欽貴那裡出來的。而在他的記憶裡,周欽貴所率領的反清武裝好像一直堅持了康熙年間的三藩之亂才被剿滅。這羣人既然分屬各地,爲何會有志一同的從那裡離開,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大蘭山呢?
拋開這些暫時還不相干的事情,陳文擡手示意衆人肅靜,隨即說道:“諸君推舉我是對我的信任,我也不會辜負大家的好意。但是,我希望大家能夠明白,重建戚家軍不是那麼簡單的,我們需要爲此付出很多,甚至要犧牲某些個人利益。”
見衆人流露出思索的神色,陳文繼續說道:“大家既然推舉我作爲主帥,我自然不會讓大家吃虧。犧牲只是暫時的,這些在未來都會以其他形式償還給大家,而且會遠遠比我們所付出的要多得多。”
陳文很清楚,作爲一個帶頭人,如果連自己團隊成員的利益都無法保證的話,那麼這個團隊也不可能有什麼成績。
“或許大家會奇怪我爲什麼那麼有信心,原因很簡單,我不單單是對自己有信心,我同樣對我眼前的諸位漢家義士有信心,我更加對岐陽王和戚少保有信心。我相信,從今天起,我們將會走向一個又一個勝利,直到光復九州的那一天!”
聽完這一席話,衆人盡皆歡呼起來,彷彿光宗耀祖、衣錦還鄉的那一天已經近在眼前。
而在這羣起激昂的人羣身後的大門外,一個畫風截然不同的傢伙突然出現在了陳文的視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