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此,江漢、沈調倫二人與其他人之間的爭執越來越多,甚至到後來連沈調倫因親信犯事都無法站定立場,繼續在軍法的執行上堅持下去。
就這樣,很快效仿自陳文,而陳文很多更是效仿自戚繼光的軍法便被“閹黨餘孽用法過於嚴苛,違背聖人關於仁的教誨”之類的理由廢止。有此,這支大蘭山明軍的軍紀敗壞便日甚一日。
自古而今,團體、軍隊、國家之類組織的規矩和制度往往就是這樣一點點被這種人情、私利逐漸蠶食殆盡,以至於走向滅亡的。然而在這一件事上,其事實上更不過只是那段歷史的復刻而已!
原本的時間線,永曆十年,沈調倫響應張名振、張煌言、陳六御收復舟山,於這一年起兵重建大蘭山明軍。恰逢王江設局自杭州軟禁處逃脫,便加入到了那支全新的大蘭山明軍之中。而除了王江和沈調倫,當時還有後營指揮,當年的大蘭山明軍中首屈一指的猛將毛明山的迴歸,可謂是完完全全的王翊時代的大蘭山明軍的原班人馬,並不存在如黃家兄弟、萬家兄弟這樣的外人。
當時的浙江沿海抗清形勢開始發生逆轉,舟山收復、馬信反正、而擅長主持財計事而聞名的王江更是從杭州脫身,時人皆以爲大蘭山明軍能夠得以復興,重新與舟山形成掎角之勢,浙江抗清運動即將死灰復燃。
然而,半年之後,這支曾經有着光輝歷史的浙東義軍卻不僅沒有得以復興,反倒是“聲勢寖衰”,長達半年的時間不光是影響力幾近全無,在接下來的圍剿中也沒有一戰之力,最後以王江、沈調倫、毛明山的戰死爲清初四明山抗清運動畫上了一個句號。
後來,黃宗羲在《行朝錄*四明山寨》中對於那段歷史曾有過這樣的評價:“甲庚冬,復嘯聚半載而平。然皆偷驢摸犢之賊,徒爲民害。其父殺人報仇、其子行劫,浸失其傳矣。”
原本的那段歷史,黃宗羲僅僅是一個旁觀者和記述者。可是到了如今,由於陳文的緣故,他卻取代了沈調倫成爲了這場重建大蘭山明軍運動的發起人。
奈何,魯監國初立時,黃宗羲散家產組建的那支三千人的世忠營最後就是因爲軍紀問題覆沒的。可是作爲一個文人,一個在後世還曾在文字獄的壓迫和恐慌下盛讚過康熙的文人,自然無法堅持王翊在世時所堅持的軍紀森嚴。哪怕他或多或少也能夠明白這裡面的一些道理,但是他本就是士人階級的一員,而且還是一個沒有任何行政經驗的東林復社名士出身——評價別人在行,親身做事則是外行。其自身的立足點如此,自然不可能如當年的王翊一般。
至於,在未來的日子裡,於《行朝錄*四明山寨》中他會否如作爲旁觀者時那般寫下諸如:“甲午春,復嘯聚數月而平。然皆偷驢摸犢之賊,徒爲民害。其父殺人報仇、其子行劫,浸失其傳矣”之類的文字,那就猶未可知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大蘭山上的軍紀也越加不堪起來,變得與同時代的其他明軍、義軍越來越沒什麼兩樣。或許也正因爲如此,原本黃宗羲等人託關係談好的那些資助,其實際到位的也越來越少,以至於原本效仿浙江明軍的每日一操也被迫一停再停。
“我早就說過,當時就應該一鼓作氣收復餘姚,有了穩定的稅賦才能練兵,豈會像現在這樣不進不退。”
以着萬家和黃家的關係,萬斯程指責是誰,在座的無不明瞭。只是就連王江都無動於衷,其他人也就更沒有反駁的可能了。
每天的例會已經開始成了抱怨的時間,黃宗羲聽了聽,結果又跟昨天一樣,沒有任何實質的內容,便散了會,各忙各的去了。到了晚上,王江處理完了今天的事情,吃過了飯便將旁人揮退,與黃宗羲單獨聊了起來。
“太沖,恕我直言,在我的印象中輔仁不是那種聽不進去話的。不如還是讓我再勸勸他,畢竟完勳對他有知遇之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總會有效果的。”
這些日子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讓王江感到了有些心灰意冷,使得他不得不舊事重提。然而,黃宗羲或許是還沒有意識到如今的情況意味着什麼,亦或許是騎虎難下,但無論如何卻依舊是不肯相讓。
“呵呵,長叔,勸說的話,我不是沒與他說過,可是他居然告訴我他是在替完勳澄清士風。士人的事情,自然有士人自己解決,一個武夫,哪怕是國公也輪不到他澄清士風。”
“這……”
“當初完勳給我寫信提及此人時,我就說他是個閹黨餘孽。現在看來,到是我看走眼了,此子遲早會成爲一個禍亂天下的混世魔王!”
黃宗羲有此一言,並沒有太過出乎王江的意料,事實上這些天黃宗羲對陳文的評價都是類似的,但是此間故地重遊,這一句混世魔王卻還是讓他從塵封多年的記憶中想起了什麼。
“我記得,以前有人跟完勳和我說過,開陽宮武曲星君與那搖光宮破軍星君同樣青睞剛毅果決之人……”
星佔之學在民間的士大夫中本就是一種時尚,王江此言一出,立刻就引發了黃宗羲的興趣。接下來,他便將孫鈺從陳文那裡聽來的那一套理論複述給了黃宗羲,竟然引起了這個一向執拗的熟識的深思。
“既然註定了是破軍星君轉世,那再怎麼引導也終究是無用。此言不當,長叔當慎思之。”
“那你就這麼確定陳文一定是破軍星君轉世,而不是武曲星君臨凡,亦或是其他什麼星君?”
“你說什麼?”
黃宗羲回憶了這幾年與陳文的交往,其人抗旨不尊、破壞以文馭武的祖制、甚至是如今這樣把刀伸向了那些擁護滿清的士大夫,還要釐清稅賦,怎麼看怎麼像是一個混世魔王。
但是這個混世魔王卻從未有憑一己好惡而殘害普通百姓,更是常年減免那些受了兵災的府縣的稅賦,根本不似陳勝、黃巢、李自成那般。而這一切的發生,以黃宗羲對浙江明軍集團的瞭解,並非是文官力爭所得,乃是出於陳文的本心,在這樣的亂世實在是難能可貴,以至於很多明軍控制區的百姓都有過給陳文和孫鈺立長生牌位。
若說仁心,陳文遠比這個時代絕大多數自稱仁義的人士要更加遵循聖人的教誨,可也正是此人,如今卻拔出瞭解腕尖刀,正要迫不及待的在士紳階級身上割肉以食,以至於一時間黃宗羲都產生了些許的迷茫。
“我等俱是凡人,如何看得清楚。”
這是這些天下來,黃宗羲在氣勢上第一次低落了下來。可是片刻之後,大抵是重新想起了東林先賢們與閹黨之間的鬥爭史,想起了他父親是如何死在了詔獄之中,這些日子以來已經被消磨掉良多的鬥志卻又重新充斥於他的身體之中。
“不管是否如此,我們首先要把這份事業做起來,然後依靠着大小相制的祖制來牽制陳文,防止其進一步迫害士人。”
勸說的話語脫口而出,只是卻沒有如其所料的那般說服王江,哪怕只是表面上的說服。然而未待他繼續把話說下去,卻只見房門被一把推開,沈調倫大步走了進來,臉色鐵青的將一封書信放在了桌子上。
書信是沈國模派人送來的家書,卻沒有擡頭和落款。其中只說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紹興府的府衙接到了浙江巡撫衙門的命令,準備糧草和民夫,以備提督標營大軍抵達之用。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經過了去年的那場大戰,這東南四省幾乎無人不知東南清軍已經暫時失去了一舉剿滅浙江明軍的可能。除非有特殊的情況發生,比如浙江明軍內訌以至自我崩潰、滿清八旗軍主力南下、或者是綠營兵戰鬥力提升到足以與浙江明軍一戰的程度。
奈何,這些事情在此時此刻卻都沒有發生,浙江明軍內部經過了長期的磨合已經如一塊鐵板一般,就算是那六個府的士紳對其不滿也只能在壓力下采取合作的態度;而滿清八旗軍主力,剛剛從西南戰場回到北京,經過了岔路口的血戰,損失良多,還需要時間重新補充參戰的各牛錄;至於綠營兵戰鬥力突然得到提升,卻是任誰也不會相信的——仿照浙江明軍編制分明是一條捷徑,可滿清朝廷不同意,還在強烈壓制這等變革,綠營,不出意外還是原來的綠營。
這樣的情況下,洪承疇是不可能讓田雄經紹興南下找陳文的不自在的,眼下的局勢不讓提標營繼續嚴守錢塘江防線,反倒是移師朝不保夕的紹興,那麼其目的只可能是一個!
“會不會是咱們最近動靜太大了,引起了韃子的注意?”
引起清軍注意,這是必然的,否則提標營是不可能冒險渡過錢塘江的。至於動靜的大小,進攻縣城、突襲小規模清軍、清除下鄉催科的吏員、甚至是代替滿清官府行使縣城以外地區的權利,這些大蘭山明軍當年經常做的事情他們一件沒幹過。除了在大蘭山附近偷雞摸狗、在臨近的府縣拉攏更多人資助,王江根本想不起來還有什麼事情的動靜能大到驚動田雄的。
“至少,這也說明了,咱們的聲勢日盛,就連韃子也不得不提防了!”
這段時間,王江幾乎是煩透了這個萬斯程,或者可以說是煩透了這種只會空談的嘴炮。只不過,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原來這個人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是他以前所沒有發現的,那就是樂觀。
只可惜,萬斯程的這種“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在此間卻只有王江這麼一個知音,其他人在聽到這話後,臉色不是變得鐵青,就是煞白,甚至就連萬斯程自己很快就拋棄了王江這個知音,被嚇得臉色慘白非常。
“據我所知,韃子的提標營如今已經擴編到五千大軍,比之四年前更勝一籌。而咱們,手裡就只有這三百多新兵,才了練了一個月。秀國公當年也是以五百戰兵擊潰了提標營一千戰兵外加一千五百輔兵而已。咱們的兵練得沒有他時間長,想要戰而勝之,只怕是不太可能。”
昨天這時,他們中的一些人還在號稱陳文以五百兵全殲兩千五百提標營而他們這些正人君子練出來的兵只會更強,而到了現在,本就對於這份煌煌大言不甚愛聽的鄒小南很清楚的分析了當年的那一戰的兵力對比,得出來的答案卻更是讓他們臉冒冷汗。
“呵呵,鄒主事不用給末將留臉面,這兵本來說好了按照秀國公的辦法練,可到最後卻沒能堅持下來。現在營裡面的那些新兵,別說是與秀國公擊敗李榮時的南塘營相比了,就算是當年那場比試,只怕用鴛鴦陣也不是中營的對手。”
當年與陸宇鼎、毛明山一同盜取王翊之首,未能與毛明山同死,對於江漢來說已經是一大遺憾了,所以這一次哪怕陸宇鼎不同意,他卻還是來了,就是抱着替毛明山來再努力這一次的打算,哪怕是爲此付出性命的代價。
男人之間,尤其是武人之間的義氣不過如斯。只可惜,軍紀從上到下皆不能維護,兵練成現在這樣子他本來就是一肚子的氣。此時此刻,正要發泄一下心中不滿。
“江都督此言不妥,那個閹黨餘孽本就不是正人君子,自古邪不勝正,不可妄自菲薄。”
“呵呵,好一個邪不勝正。”
“行了,咱們今天議的不是那樁陳年舊事,有時間還是想想如何應對吧。”一開會就互相抱怨,互相之間夾槍帶棒的,黃宗羲發現就連江漢這個武夫也越來越能說了。然而如今的形勢卻是清軍有可能發現了他們,想要前來圍剿,哪還有工夫扯這些沒用的。
“那你以爲當如何?”不去理會大眼瞪小眼的江漢和萬家兄弟,黃宗羲立刻向鄒小南發問——那些話是他說的,既然說了,總應該比其他人多一些解決問題的想法吧。
“不如,就像王經略當年那般,暫避一時吧。”
“這恐怕不妥吧,如今四明、天台、舟山衆將盡皆星散。沒有人接應,糧食一吃完下面的將士只怕就會跑光了。”
“照如今這般,別說是糧食吃光了,沒準路上就已經跑光了。”
“實在不行的話,就向秀國公求援吧,同爲王師,他不會坐視不理的。到時若是能勝,咱們也有個裡應外合的功勞……”
“不行!”
鄒小南的第二個建議剛剛出口,立刻就遭到了黃宗炎的否定。與萬家兄弟有所不同,黃尊素當年就是死在詔獄裡的,黃家兄弟與閹黨的仇怨早已就不僅僅是政治上那麼簡單的了,其中還摻雜着私人恩怨。如今既然已經認定了陳文閹黨餘孽,那麼他自然是不可能再去求陳文來解救他們。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鄒小南乾脆就閉口不言,聽着黃宗炎言辭激烈的講述着那些“正人君子與閹黨勢不兩立”的舊事、大談鬥爭的必要性,看着萬家兄弟也如吃了興奮劑一般大聲附和,滿心的疲憊溢於言表。
此時此刻,黃宗炎與萬家兄弟侃侃而談,黃宗羲則在認認真真的傾聽着這些廢話,而沈調倫和江漢則乾脆如鄒小南一般,疲憊不堪的坐在椅子上,兩眼無神。至於王江,卻從頭到尾一如最近半個月的歷次會議那般,無動於衷的坐在黃宗羲的下手,默不作聲。
良久之後,黃宗羲發現商議了半天卻連一個實質上的解決方案都沒有商量出來,只得借“提標營出兵目標不明,事態尚未明朗不可輕動”爲由結束了這次緊急會議。不過在宣佈會議結束時,本着保密的原則,他還是勒令衆人不得將今日之事外泄,以防人心不安。
如此處置,黃宗羲不能說有錯,畢竟總不好鬧出清軍沒有進攻四明山的打算卻把他們這些號稱要重建大蘭山明軍的義士們嚇跑了的笑話,須得進一步觀察事態變化纔好做出決定。
只可惜,此番緊急會議卻並沒有能夠得到有效的保密,少不更事的萬斯大幾乎是第二天就被那些他招攬來的江湖好漢把會議內容套了出去,並且飛速的傳遍了整個大蘭山。接下來的幾天,每天都會有士卒和他們家屬逃離,以至於王江在會後向黃宗羲建議的預備方案——準備車馬以備撤離之用都無法順利執行。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沒過數日,提標營的前鋒騎隊便抵近到大蘭山下。本以爲有廣大士紳支持的黃宗羲等人直到親眼看見了清軍的騎兵才發現其實他們根本就是兩眼一抹黑,除了沈國模最初的那次以外竟再沒有人送來消息。而這麼短的時間,江漢訓練出來的那幾個斥候也只能以項上人頭被吊在清軍探馬的騎槍上才能把情報傳遞回來,毫無作用。
更重要的是,此時此刻,對於黃宗羲等人來說,事到如今,他們再想撤離,也已經徹底沒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