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剛亮,樓繼業依稀回到了義烏夏演的老宅子,從小到大始終對他疼愛有加、從來沒有歧視過他庶子身份的祖父正坐在正堂裡等着他。雖然他並不清楚爲什麼已經去世多年的祖父會在那裡,但是身邊圍着的堂兄弟和子侄們卻把他圍了個寸步難行,以至於他都沒時間去考慮這個問題了。
好容易擺脫了這羣以觸摸一下他的衣甲爲榮的親戚們,樓繼業趕忙走進了正堂。正堂裡,除了他的祖父和父親,還有夏演樓家的很多長輩,只要是他認識的幾乎都到齊了,而他們就是爲了等待自己回家。
樓繼業踏入正堂的大門,連忙走上前去拜倒在他的祖父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響頭。
“不肖子孫樓繼業,離家十餘載,終幸不辱命,現已追隨陳大帥成功光復兩京。天子龍顏大悅,賜我家以忠勇傳家牌坊一座,並授予世襲爵位、軍職,孩兒特來向祖父大人、父親大人還有諸位叔伯長輩覆命。”
“好!不愧是我樓家的子孫。”
看着老懷開慰的祖父,樓繼業突然覺得這些年的苦一定也沒有白吃,他終於得到了回報。是的,終於算是衣錦還鄉了。
就在這時,老宅外依稀傳來了咚咚的敲鼓聲。樓繼業眉頭一皺,牌坊是先前就立好了,可是吉時還沒到啊,再說那也應該是放炮而不是敲鼓啊,這特麼是哪個笨蛋乾的好事?
樓繼業仔細聽了聽,那鼓聲的敲動頻率很是耳熟,好像昨天就聽過,似乎是點兵鼓的聲音。
點兵鼓?
點兵鼓!
周圍的場景立刻變得支離破碎,樓繼業猛的睜開了眼睛,噌的一下子從營房的炕上坐了起來。
“點兵啦!都特麼趕緊起來!”
說着,樓繼業也不管身上的那牀被子,直接跳了起來,上去就給睡在他一左一右的兩個伍長一人一腳。
樓繼業這兩腳力道不小,身材魁梧的牛平安還好說,只當是提醒了,而另一個在鴛鴦陣中持藤牌腰刀的伍長則是尚且在睡夢中那一句“哎呦”就立刻叫了出來。
按照鴛鴦陣的選兵標準,藤牌手要年少便捷、手足未硬,說白了就是要求靈活。在這樣的標準下,藤牌手一般體型上都不是特別佔有優勢,所幸的是鴛鴦陣本身就是一個講求配合的陣法,個人的力量和武勇反倒不是很重要。
那藤牌手揉搓着大腿被樓繼業踢到的地方,也連忙坐起身來,可他也只看到了樓繼業的一個衝出門的背影。他低聲暗罵了句,同時也暗自慶幸這一腳沒踢到子孫根上。接着,他便和已經起身的牛平安一起把本殺手隊的隊員全部叫了起來,穿戴好軍服頭盔,出去整隊了。
砸醒了本隊士卒的樓繼業,趕忙跑去砸本哨另外三個隊的房門,所幸按照陳文的規定,爲了便於應變,每個哨的四個隊都要儘可能近的安排營房,這也使得他不必跑太遠去砸門。雖然他並不是甲哨的哨長,甚至陳文營中現在還沒有人坐到哨長的位置,但是樓繼業卻覺得,這個位置用不了多久肯定是他的,甚至他還可能成爲這個營的第一個哨長。
已經正在奔四的樓繼業多少還是看得出來,從他入營起來,陳文就很看好他,畢竟像他這樣讀書識字又身兼武勇的將門子弟在這營中絕對是鶴立雞羣。同時,他也很清楚,自己在這營中的金華人中頗有威信,就是已經坐到千總的吳登科也比不了,這既是優勢也是劣勢。
從軍多年,樓繼業很能理解,作爲主將肯定是要磨一磨的他的性子,這樣纔是爲將之道。也正是因爲陳文沒有第一時間把他提拔起來,他纔對陳文更是高看一眼,最起碼這個將軍還沒有不自信到需要靠官職來拉攏大有人望卻尚未證明忠誠的屬下的地步。
至於他自己,樓繼業倒是一點也不擔心,陳文給他的感覺是一個不是很重視武勇、而是重視執行能力和兵法素養的武將。尤其在他得知吳登科最近總是利用吃飯的時間跑去糧庫央求那個孫舉人講《左傳》,更是在學着認一些簡單的字的時候,更加加深了他的這種感覺。
綜上所述,樓繼業覺得他自己肯定會被提拔,只是時間的問題。況且陳文已經暗示過他,而這讓他更加堅定了幫助陳文把這個哨帶好的心思,這畢竟也是證明忠誠的一種方式。況且他現在只是幫忙叫起牀,並沒有指揮別人做什麼,這也並不是什麼犯忌諱的事情嘛。
在營房前整完隊,樓繼業便和其他三個隊長一起帶着甲哨的四個隊列隊走向西校場,昨天通知了,今天不操練兵器,所以甲哨的軍官士兵全部空手出門。
對於甲哨其他三個隊的官兵們來說,樓繼業砸門的事情,並沒有引起他們的不快,反而他們還很感激樓繼業。因爲按照軍法,訓練期間點兵遲到者鞭笞,一人遲到全隊連坐,所在隊的隊長和伍長還要加罰;若是交戰期間,點兵遲到者就意味着可以和腦袋說再見了。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收穫着衆人的感激,樓繼業相信,總有一天他能夠從這些同僚之中脫穎而出,總有一天他能夠成爲聞名遐邇的武將。那時候只要能夠收復金華府,他應該就可以衣錦還鄉了。
第二通鼓剛開始,甲哨就已經趕到了校場,本來他們以爲能夠第一個到的,結果卻排在了騎兵隊和火器隊後面。
雖說部下是最早到達校場並集結完畢的,但是李瑞鑫還是一臉的冰冷。
火器隊且不說,他知道這支隊伍遲早要交給其他武將來指揮,畢竟自己不可能一邊帶領騎兵衝鋒,一邊指揮火器隊射擊吧。單說騎兵隊,上山的這些天,他除了去參加軍議幾乎都在和這些未來的騎兵泡在一起。
從當年在黃得功軍中作爲親兵開始,李瑞鑫就很清楚。騎兵,不只是騎着馬衝鋒那麼簡單。
作爲騎兵,紮營要派出斥候弄清周圍的動向;行軍要辨認道路、瞭解地形;戰前要看懂對方的旗號,弄清敵人的兵力、兵種構成和列陣方式等一切有用的東西;開戰之後,要壓制對方的騎兵,並且隨時做好衝亂敵陣的準備;戰鬥結束,勝了要追擊,兩條腿的步兵畢竟指望不上,敗了更要掩護主帥撤退。
騎兵看似人前騎着高頭大馬,招搖過市,好不威風,可是不幹騎兵的哪個知道當別的兵種都睡覺了,騎兵還要估算好時辰起來餵馬。要知道,對於騎兵而言,和戰馬溝通感情是本身就是騎術的一部分,它與箭術、武藝和作爲大軍斥候的知識是同樣重要的基礎素質。
昨天老營把戰馬送來,李瑞鑫就開始教授這些大多以前只是騎過騾子的漢子如何與戰馬相處的知識,比如不能站在戰馬的屁股後面、什麼時候要鬆肚帶、什麼時候要緊肚帶、如何正確的使用繮繩等等等等。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先讓他們養成晚上餵馬的習慣。
昨天晚上,李瑞鑫估算好時辰便衝進了營房,把這些睡得正香的準騎兵們一一砸起,隨後更是監督他們喂完馬纔回去給自己的那匹烏雲踏雪喂料。帶兵嘛,趕上笨的不教幾次怎麼可能呢,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到了今天早晨,這些新兵蛋子還是給他氣了個夠嗆。
今天早晨,李瑞鑫趕在敲點兵鼓前就趕到了騎兵的營房,他可容忍不了自己帶的兵被別人超過去。可是,天不從人願,這些新兵蛋子大概是昨天晚上去餵馬沒睡好,以至於他剛弄起來一個隊,另一個隊卻又穿着軍服或躺、或坐的睡着了。
作爲騎兵連一點自律都沒有,難道敵人來襲時你們也要睡夠了纔起來打仗嗎?一氣之下,李瑞鑫乾脆拿着馬鞭把那些睡着了的士兵一個一個的抽出了營房。
在他看來,這也就是在陳文這樣好脾氣的將主手底下了,要是在靖國公黃得功軍中,這種兵穿箭遊營都是輕的,應該拉出去斬首示衆,以儆效尤!
相比之下,趕在第三通鼓之前來到校場的吳登科就慶幸得多了。
昨天晚上聽完兵法課,他便把陳文交代的事情在巡營時和他的部下們強調一遍,嚴禁劫掠百姓的軍法從心底他是認同的,而這也並不僅僅因爲他是戚家軍子弟的原因。
吳登科早年雖然造過反,但是他始終覺得那時候是替天行道,無論是追隨許都,還是和許都的餘衆在一起時,他都覺得只要殺光了貪官污吏就能讓更多人免於他年幼時的悲慘和悽苦。
可是,貪官污吏沒殺完,清軍又來了。這些韃子殺人放火不說,更可惡的是,他們似乎是來給那些貪官污吏撐腰的。有了這種感覺後,吳登科毫不猶豫的帶着鄉黨投入了尹燦軍中,爲的就是把這些干擾他做正經事的韃子全部消滅光。
在尹燦軍中,他的一些維護貧民的做法不爲人所喜,所以倍受排擠。也正是因爲這些舉動,他纔會和孫鈺結交。尹燦死後,孫鈺告訴他大蘭山明軍的事蹟,這讓他重新找到了一絲希望,來到這裡後,即便被排擠,即便被利誘,他也沒有想過要離開,因爲他相守住這份希望。
認識陳文之後,吳登科很快就被陳文那層出不窮的歷史故事所吸引,尤其是講明太祖的那一日,喝得爛醉的他飽含着熱淚躺倒在牀上,夢想着有一日既能夠除盡貪官污吏,又可以完成他年少時的夢想,成爲一個不遜色於他高祖父的族兄吳惟忠的名將。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該有多好。
很快,被他所仰慕和崇拜的陳文被任命爲遊擊將軍,並且可以新編一營。吳登科費盡心思的去拉攏熟識入夥,甚至不管那人到底是不是金華來的,只要認識、身體素質能夠達標就行,甚至就連互相瞧不上眼的樓繼業他也遊說到了,這對他這個並非如陳文般伶牙俐齒的漢子而言着實不易。
昨天晚上巡營結束,他回到作爲軍官纔有資格獨享的房間,看着從孫鈺那裡要來的字,發出了陣陣的傻笑,這份興奮直接導致了他很晚才睡着覺。經過了這些天的學習,眼前這東南西北四個字,他已經能夠準確無誤的認識三個了,這讓他如何不高興。
吳登科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也可以像陳文和樓繼業那樣,自己抱着兵書來讀,那將是多麼激動人心的一件事啊。他覺得,只有能夠親自去讀兵書和《春秋》,纔能有機會成爲名將。
這一天,一定會到來的吧。
時間過得很快,三通鼓已經敲過了,陳文站在點兵臺上滿臉怒容的看着纔剛剛進入隊列的那個殺手隊,厲聲喝道:“丁哨第十五殺手隊出列!”
聞言,那隊剛剛進入隊列的殺手隊又戰戰兢兢的走了出來,直接排成橫列站在了隊列的前面。
“本將知道,爾等都是新兵,剛剛入營尚且不適應,所以沒有要求任何人按照當年岐陽王軍中精銳那般要求,一通鼓之內必須集結完畢。是故,本將規定,入營前十日,軍官士卒在三通鼓之內集合都可以算是合格。”
“今天是本營正式訓練的第一天,丁哨第十五殺手隊點兵鼓過三通尚未集結,你們這樣的集結速度是打算日後在戰場上敵軍襲營之時,等到韃子把袍澤們都殺光了爾等再出來送死是嗎?大聲的告訴我!”
聽到這話,本已戰戰兢兢的第十五殺手隊官兵更是惶恐得不能自已,他們立刻跪倒在地,一個勁兒的重複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不敢?”陳文的臉上怒意更甚。“條例中第五條和軍法第十一條都是什麼?第十五殺手隊隊長起立回答!”
聽到陳文的問話,那隊長站起來,躬身回答道:“條例第五條,訓練期間,點兵鼓過一通不至者,鞭笞五十,全隊連坐,軍官加罰;軍法第十一條,征戰期間,點兵鼓過一通不至者,以逃兵論處,斬首示衆,全隊鞭笞五十,所在隊軍官降職使用。”
聽完這段回答,陳文的怒意下降了少許。“記得挺熟的嘛。爾等應該感謝你們的隊長,如果他沒有背下來,按照條例最後一條,全隊加倍懲罰。”
說罷,陳文大聲喝道:“丁哨第十五殺手隊集體違反條例第五條,鞭笞五十,隊長、伍長帶兵不力,鞭笞六十,即刻執行!爾等可有不服?”
“卑職服氣。”說着,那隊官兵站起身來,隨着鎮撫兵前往校場一側的行刑區。
這時,站在丁哨和戊哨前的尹鉞似乎是想起來什麼,只見他咬了咬牙,大步走了上來。
“啓稟將軍,此事卑職亦有過,情願同受軍法。”說着,尹鉞便是拱手一禮。
“哦?”
“昨夜卑職給丁哨講解軍法,至第十五殺手隊時已晚,卑職唯恐今日講解不完,便拉着鎮撫兵繼續講解,以致第十五殺手隊無法按照條例規定時間睡眠,請將軍責罰”
見尹鉞神情不似作僞,陳文登時明白了他的用意,繼而說道:“條例中並無軍官因公幹擾士卒休息的條例,既然尹千總願意分擔責任,爾等每人減去五鞭,記在尹千總身上,只此一次,下不爲例。尹千總今日鞭笞三十,待傷好後補上懲罰。”
聽到陳文修改了懲罰,不但那些受罰的官兵紛紛對尹鉞流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就連其他在場的軍官和士兵也大多報之以感動。在這些人當中,唯有李瑞鑫顯得頗爲不屑,而樓繼業卻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此時此刻,尹鉞倒是長舒了口氣,躬身謝道:“卑職謝將軍體諒。”
看過了衆人的反應,陳文繼而說道:“尹千總不願諉過,願與屬下共苦,此乃好事,本將很是欣慰。但是須得記住,只能共苦未必能打勝仗,把兵帶好纔是正途!”
“卑職謹遵將軍教誨。”
………………
與此同時。
中營的一個守備在被窩裡翻了個身,破口大罵道:“這個姓陳的真特麼是個王八蛋,才這個時辰就不睡覺起來練兵,他還真以爲那幫剛入營的新兵蛋子練上區區一個月的時間就能夠打得過老子這些老兵?癡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