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也罵過了,船反正不可能回來接他們了,李本深和胡全才只得急匆匆的踏上了逃離江西的路途,而他們的目的地卻遠比劉芳名他們更加明確,那就是直接前往江寧,只有到了那裡才能擺脫明軍的威脅。
至於接下來的運作,李本深是高傑的外甥,當年一起降清的,如吳勝兆、李成棟、胡茂禎等人皆已經先後殞命,但是諸如高進庫等人卻還健在,並且依舊還在爲滿清效力。有這些人在,滿清朝廷多少會有所顧忌一些,對他的處分也不會太過嚴苛。而且胡全才在朝中也是有人脈的,總能把這一關渡過去。
李本深和胡全才取道向北,而後再沿長江而下的同時,此前繞了一個大圈才逃離了明軍控制區的劉成和鄒卓明這一衆人卻在沿着長江溯流而上,準備在進入江西后南下去求見洪承疇。
事實上,如果洪承疇出兵晚上一個月,沒準還能見上劉成一面,對於這一戰的結果不會有什麼改變,但也多少能知道一些浙江明軍內部的軼事,死後見了閻王爺,也能把“是誰殺死了他,而他又殺死了誰”這個問題說得更清楚些。
洪承疇沒有能見到劉成,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遺憾。然而,對於劉成而言,雖然遺憾是不可避免的,但卻是他無上的幸運。
行船抵近到了湖口,原打算採購些食水就繼續上路的,豈料這一行人正巧聽聞了洪承疇兵敗玉山的消息,鄒卓明和劉成之間立刻就出現了分歧。
“老經略用兵不利,我等須得加緊敢去廣信府,好助老經略一臂之力!”
在場的一共六個人,鄒卓明和他的四個隨從就佔了五個名額,看起來劉成是勢單力薄,但他卻並不這麼想。
“我覺得,現在過去,不過是送死而已。”
“你說什麼?!”
洪承疇的能力,鄒卓明是再拜服不過的。野戰失利,他只覺得是小挫,不會想到清軍在這一戰後已經失去了野戰的信心。
相較之下,劉成對浙江明軍的瞭解遠勝鄒卓明,陳文總會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一旦付諸於實踐卻往往能夠產生奇效。甚至不需要那些奇思妙想,如今的浙江明軍,對於傷亡的忍受能力也不是其他軍隊能夠比擬的,恐怕就連八旗軍都不行,更別說是綠營了。
不清楚甘陝綠營的戰鬥力,使得劉成對戰局的評價遠比鄒卓明要來得悲觀。然而這六個人裡,話事的卻並不是他,而是顯得更加人多勢衆的“介紹人”鄒卓明。
“劉將軍,以老經略的運籌,即便是野戰失利,也總能穩住戰線,這在去年已經印證了,難道你還有什麼疑義嗎?”
此言一出,那四個隨從登時就將劉成這個原本保護的目標圍在了當場,雖說只是下意識的舉動,動作幅度也不大,但是對於劉成這樣的人物,卻絕沒有看不出他們用意的可能。否則他早就死在倪良許的手下了,也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某隻是希望閣下能認真想想。”
口中是讓鄒卓明認真想想,但事實上他本人卻也在思慮之中。
鄒卓明是個文人,他的四個隨從雖說都是會武藝的,但是爲了潛入明軍佔領區,卻也是專門挑選的那些看不出有殺氣的,武藝自然不是首選。密室搏殺,劉成有八到九成的信心能夠在二十招之內將這四個人殺死,最後再解決了鄒卓明,就再沒人知道他出現在江西北部的這個縣城了。
但是,這樣一來的話,沒人引薦,想在滿清那邊混出個模樣,卻也是要困難太多了。甚至就連能不能夠加入其間也將會是未知之數。
“鄒先生,去歲老經略雖說是未能取勝,但是棱堡堅固,兵力依舊佔優。而陳文的士卒皆已疲敝,幾個方向的官軍也保持着存在,他絕不敢頓兵堅城之下。”
“可是這一次,福建綠營殘破,且還需面對海寇的威脅;臺溫的馬、胡二賊附逆,陳文不光是無需再防備東線,還獲得了出海口,與海寇達成合作;杭州駐防八旗和提標、撫標、定標三支精銳慘敗,寧紹兩府也已經淪入敵手,陳文於北線再無壓力,完全可以併力向西。”
“老經略在這時候用兵,本是可以借陳文兵力分攤各地的機會來個以多打少,但卻依舊敗了,而且還敗得那麼快。現在的陳文,已經再沒人可以制衡,只怕是早已兵臨城下了,甚至就連廣信府是否還在官軍的手裡都很難說。”
陳文乃是如今抗清各勢力中唯一一個能夠在用兵上和李定國並駕齊驅的名將,雖說二人的戰法天差地別,習慣也是各異,陳文指揮作戰的靈氣遠不如李定國,卻勝在那無堅不摧的剛猛。是故,於難纏的程度亦是不遑多讓。
這是洪承疇當初親口告訴他的,鄒卓明自然是深信不疑。由此,對於陳文自然也是倍加重視,甚至在他潛入明軍佔領區,策反劉成的過程中,也是費了很大的氣力,步步小心,唯恐被陳文的手下發覺。
此間經過了劉成這麼一分析,沒有軍事經驗的鄒卓明反倒是開始疑慮了起來,但是洪承疇那深謀遠慮的形象卻依舊在影響着他。
“還有棱堡,就算是兵臨城下了,還有棱堡可以依託,陳文想攻陷廣信府是不可能的!”
“棱堡?”
劉成冷冷一笑,他知道距離說服這個年輕的文官已經只差一步之遙了,而他現在就要把方纔就已經醞釀好的說辭釋放出來。
“鄒先生,別忘了,棱堡可是陳文率先拿出來的。以我對他的瞭解,這個人,心有七竅。無論什麼東西,他敢拿出來,就一定知道該怎麼破解!”
劉成說的乃是事實,陳文使用棱堡的時間遠比清軍要長,經驗按理說也更加豐富。而且劉成是陳文的部將出身,還是最早的那一批部將,瞭解程度更深只是必然的,否則他們也不會費勁了氣力想要把這個叛將拉過來。
思慮了片刻,鄒卓明只得嘆了口氣,向劉成問道:“那劉將軍的意思是不去見老經略了?”
“不!我們當然要去,但不是現在,總要把那裡的情況打探清楚才行,否則羊入虎口,對朝廷、對老經略的損失只會更大。”
鄒卓明的問話,分明是個陷阱,劉成甚至已經從周遭那四個人的呼吸中聽了出來。不過有了這個回答,鄒卓明和他的這四個隨從到也暫且放下了心,接下來就只需要再等等消息,也不失爲一個穩妥的辦法。
湖口縣,顧名思義,長江與鄱陽湖交匯的所在,有着“江湖鎖鑰,三省通衢”之稱。這裡是兵家必爭之地,消息也是在靈通不過的了,由於戰爭尚沒有波及到這裡,較之平日裡也不過是多了一絲擔憂,縣城內外的百姓在大體上還是保持着平日裡爲生活而奔忙的節奏。
劉成和鄒卓明在湖口縣暫且住了下來,等待接下來的消息,也要看看到底會不會是誤傳。不過,此間的南昌,卻是另一番的光景。
南昌是江西的省會,曾以洪都爲名,乃是歷史上洪都之戰的發生地。正因爲此間乃是兵家必爭的所在,城池在修築上也是務求堅不可摧。
南昌如今的城牆已不再是唐宋時的那般,乃是明初重建起來的。城牆高二丈九尺、厚二丈一尺、深一丈一尺,原本已有的東、南、北三面的護城河被重新疏浚,又新開挖了西面的護城河,將其連在一起,包圍全城。
城有七門,曰:德勝、章江、廣潤、惠民、進賢、順化和永和。城門專修有甕城,皆是以桐油、石灰、糯米汁砌巨磚而成,比城牆低三分之一,甕城更是裝配有千斤重的閘門,可謂是易守難攻非常。
城南的進賢門,原名撫州門,乃是廣信府西南的撫州人進入南昌時總要經過的一處城門。南昌有民諺,說是駝籠掛袋進賢門,說的就是人來人往的情狀。只不過,這個說法指的卻是當年,如今的進賢門大半天也過不了三瓜兩棗,並非是只有此間如是,整個南昌府城的七座城門皆是如此,有的甚至還大有不如呢。
清軍南下以來,針對此間的攻防已有多番。清軍攻陷南昌,江西提督金聲恆反正,譚泰南下鎮壓,幾經戰亂,尤其是譚泰南下的那一次,更是對這座省會城市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大屠殺,超過二十萬人遇難。以至於到了現在,蔡士英巡撫江西已有數年,極力恢復民生,想要恢復舊觀卻還是像癡人說夢一般。
五年過去了,城內的人口卻還沒有恢復多少,城裡麪人少,商旅得不了利,也就不會過來,出入城的自然也就更少。
正因爲如此,城門的守卒也是懶懶散散的,而且不比城西的章江門那邊,衙門雲集,還可能被那些上官們瞅見,自然也是樂得如此。只不過,今天也不知道是太陽要打算從東邊落下去,還是月亮要從南邊升起來,遙遙看去,似乎遠處正有一支騎隊在往此間趕來。
“沒看錯吧,那些經標營和提標營的不是都去廣信府了嗎,哪來的騎兵啊?”
守城的軍官如是說,卻也並不在意,哪怕是明軍來了,甕城有千斤閘,就算是衝進了甕城,甚至是衝進了城也沒用——千斤閘一落,天人永隔!
未幾,那支騎隊便奔到了城下,守軍見來的騎兵身穿着清軍軍服,胯下蒙古、河套的健馬,就是身上的甲冑有些破破爛爛的,還有一些連頭盔都沒戴,但也讓守軍看清楚了,那腦袋上也是正兒八經的金錢鼠尾,絕非是束髮的明軍。
“你們是從哪來的,可有軍令?”
視線所及,騎隊大抵有百來人,多則數十人,少則十來人,分作幾部分,看上去好像不是一支部隊出身的,反倒更像是臨時糾合在一起的。
見騎隊在護城河前下了戰馬,安了心的守軍也出來了兩個,前來問話。豈料爲首的那個軍官,也就是人數最多的那部分人馬的首領,一副疲憊欲死的模樣,開口卻不客氣。
“本將是新任的永豐縣守備,話跟你們說不着,帶本將去見你們把總,十萬火急,快!”
永豐縣在去年被明軍攻陷,後來交給了一支本地的土寇,前不久江西提督劉光弼剛剛將那個縣城重新收了回來,新任的守備自然是誰也不知道叫啥。不過看他這副心急如焚的模樣,守卒也不是傻子——耽誤了軍情可是死罪,沒必要爲這態度怎樣。
帶着守備和幾個同行的親兵入了甕城,很快就見到了進賢門的守門把總。屏退了左右,豈料那把總聽了來人的回答,登時臉色一變,連忙拉着那守備入城,順帶着讓手下把城外的那支騎兵放進甕城裡面。
守門把總帶着親兵和那個守備一行進了城便一路向北,反倒是把那些守卒看了個一愣。
“兄弟,喝口水,出啥事了,方便不方便跟咱們說道說道。”
說話的守卒很客氣,那個接了水碗的騎兵也沒猶豫,一大口灌進了肚子,就對那守卒說道:“兄弟看老哥是好人,今天跟你說明白了,趕緊帶着家裡人跑吧。老經略沒了,廣信府也已經丟了,就連棱堡也被攻陷了,再有些天明軍就得殺過來,趁着現在有命還是趕緊走人吧。”
“啊?!”
這個消息一出,登時就將那守卒震在了原地,他的一聲驚呼,更是把那些好奇的守卒吸引了過來。
說話的騎兵一嘴的遼東口音,說是左蝦營的一個什長,左右蝦營是洪承疇的經略府親兵,兩個指揮也都是大內侍衛出身,據說是皇上專門派來保護那位聲名顯赫的老經略的。就連這些人都丟盔棄甲的逃了回來,那麼說廣信府那邊是真的完了。
“這怎麼可能?老經略那是什麼樣的人物,怎麼可能就這麼死了?”
“還有什麼不可能的,老經略去年就敗過,前些日子在玉山也敗了,對手都是明軍的那位秀國公,這次還是那個殺神帶着兵殺過來的。”
“就是,就是。我等上下數萬大軍啊,那可都是奮力死戰到底的,可就是打不過。浙江的明軍太兇了,刀砍在身上都跟沒事人一樣,你說能不輸嗎?”
“我還聽說了,那個明軍大帥會作法,他的兵都是刀槍不入的,沒準還真是這麼回事。”
“那這可咋辦啊?”
“……”
進賢門的守卒都是南昌本地人,原本經標營和提標營的那些北方綠營兵在南昌訓練時,少不了要偷雞摸狗,很是看他們不順眼。可是如今就連洪承疇都完蛋了,南昌城裡就一支撫標營,偌大的城池,怎麼守,到時候還不是本地人倒黴嗎。
片刻之後,進賢門的守軍和那支騎兵嘰嘰喳喳的聊成了一團,各種稀奇古怪的段子都有,以至於他們就連守城的本職工作都給忘了,大抵也只有那個守門的把總還在盡着作爲守軍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