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濟爾哈朗,還是范文程,他們的心思對於遠在江西的陳文來說,都是根本不可能預知到的。攻陷了棱堡,陳文在廣信府等了孫鈺幾天,才啓程出發前往去南昌坐鎮。
從五月下旬至今,這段時間,陳文派出的先遣部隊已經收復了南昌、南康、九江、瑞州、臨江和袁州這六個府。
與此同時,張自盛、安有福那一支南下的部隊也先後收復了撫州府和建康府。其中建康府乃是張自盛當年在江西的主要根據地,永曆五年時他就差點兒在瀘溪縣的大覺巖被清軍剿滅。若不是福建左路總兵王之綱突然撤圍而去,趕往浙江充當救火隊員,大概他的老命也就交代在那了。
此番故地重遊,尤其是當年一起在江西殺韃子的那些老兄弟,被清廷稱之爲江西四大寇的另外幾位在幾年前都已經在邵武被清軍殺害,唯有他在加入到浙江明軍中反倒是能夠得以倖存,並且在此番重新殺回老家來,這份觸景之情實非尋常人能夠體會到的。
除此之外,最後出動的那支部隊——南塘營和淳安營也兵不血刃的收復了鄱陽湖以東的饒州府,這個府在現在的名氣不是很大,但是一方面饒州臨近江南西南部的徽州和池州,另一方面,後世江西最爲知名的景德鎮也就在這個府最北面的那個叫做浮樑的縣的境內。
江西一省,共計十三個府,在短短一個來月的時間,陳文的大軍四面開花,已經收復了十個之多。雖說很有些距離府城還要稍顯偏僻一些的縣城還沒有盡入其手,但是隨着各地清軍的或降或逃,總體上這些地盤已經可以算是浙江明軍的佔領區了。而孫鈺此來,爲的就是這幾個府的治理問題。
《資治通鑑》中曾寫道:爲政之要,莫先於用人。
大半個江西在手,首先要選定一個巡撫來主持民政大局,這是關鍵中的關鍵。
現如今,江西一省的具體情況還不太清楚,但也無非是清軍在屠城和剿滅地方抗清武裝的過程中導致了人口銳減,土地大量荒棄,還有的就是苛捐雜稅和官吏、綠營盤剝、劫掠地方之類的事情。所以陳文比較屬意讓孫鈺來負責這片全新的佔領區,浙江那邊的官府已經運行多年,隨便派個人代理一下也不會影響到施政,比如王江就是個不錯的人選。
原本陳文已經做出了決定,只差跟孫鈺說過,確定他沒有異議就可以下達命令,甚至連上疏他都準備好了,可孫鈺對此卻提出了不同意見。
“輔仁,你很急着進攻杭州嗎?”
“何出此言?”
話一出口,陳文立刻就明白了孫鈺的想法。
他在浙江明軍中威望無人能及,而民政方面,孫鈺作爲巡撫,或者說是從有實無名的巡撫也已經有多年,浙江的官吏皆出自他的門下。孫鈺其人是陳文最忠實和重要的政治盟友,有他在地方上自然可以放心,但若是孫鈺轉而負責江西,陳文就得返回浙江坐鎮。
沒辦法,隨着改革的展開,浙江明軍和官府在獲取了更大的實力的同時,也積累下了更多的反對者。只有陳文或是孫鈺才能壓得住這幫人,其他人,比如性子軟弱的前浙江巡撫王江,只怕很難勝任。
可是新近收復了江西的大片土地,陳文顯然要留在江西坐鎮,軍事上的威懾力夠了,地方上的行政才能展開,兩相其害取其輕,讓孫鈺過來主持江西民政的計劃就可以說再見了。
飛鴿傳書,王江已經在趕來江西的路上,而孫鈺帶來的那些文官和講武學堂輸送的衛所軍官卻先一步啓程。隨之而來的,更有新兵訓練營裡新近訓練出來的那幾千駐軍,他們將會用長矛來確保文官和衛所軍官的施政的平穩和安全的展開!
啓程出發的同時,陳文也並沒有閒着,軍制的進一步調整以及武器裝備等配套環節的研發和製造工作,也提上了議事日程,只是時間尚短,江西這一省也還遠沒有徹底光復,暫且只能做些計劃。
不過有一項工作,確實已經正在進行之中,就是反應到相關人等的胃口上,就顯得有些礙眼了。
根據監軍官的彙報,負責傷病所的那些廚子們表示,這些天下來,由於明軍的大捷,以及可以預期到的那些收穫,傷員們的心態都很好,表現在胃口上就是吃嘛嘛香。可是傷病所裡的另外一羣人,那些軍醫們卻是遠沒有那麼好的胃口,每天吃的很少,有時候吃了還要吐出來,或者是乾嘔,有一些無聊人士的話說,就像是懷了孩子一樣。
男人懷孕,這是不科學的。而這種現象的背後,卻是這些軍醫們自凌遲開始後的那些觀摩,以及這些天對一部分屍體的解剖。每天跟屍首玩命,還要不斷的研究和繪製圖譜,往往還要把一些內臟器官拿出來檢查一下,能吃得下飯也就奇怪了。
事實上,對此這些軍醫並非沒有反對意見,並非是反對研究人體內部構造,以便於在日後更好的醫治傷患。只是按照中國古代的傳統,毀壞他人屍體是重罪,也是他們所不太能夠接受的。
畢竟這不是那個將孔老二踹倒了再踩上一萬遍的時代,陳文對此還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後世網絡上的一些說辭,感覺現在也是能夠拿出來用用的。
“聖人說,夷狄,禽獸也。牲畜的屍體可以解剖,這些披着人皮的禽獸爲何不可?”
以着國公的身份去曲解孔老夫子的話,軍醫們也沒什麼辦法,只能默默接受了這些毒奶,按照陳文的吩咐去使用那些清軍的屍體進行解刨學研究。不過作爲妥協,那些對科學有所貢獻的屍身,也可以獲得臟器、傷口重新歸位和縫補,以及用棺材下葬,且做好標記的待遇,並不像是其他清軍屍首,直接挖坑埋了,家人日後撿骨都找不到是誰。
雖說這還是一個修橋鋪路無骸骨,殺人放火金腰帶的時代,但懲惡揚善也是華夏的傳統和美德,浙江明軍歷來是如此行事,也不可避免的體現在了俘虜的待遇上,哪怕這種善是被動的,甚至是死後纔開始的。當然,單從這件事上,也是一種對另一種傳統的妥協和補償。
嗯,爲了科學,妥協一下也是可以的。
廣信府與南昌兩地相距五百里地之遙,陳文策馬先行,卻也花費了些時日才抵達那裡。待他趕到之時,李瑞鑫早已在城外等候,對有功人員讚賞和鼓勵了兩句,陳文就策馬踏入了城南的進賢門。
這座城門,歷史上譚泰鎮壓金聲恆反正時,金聲恆的部將湯執中打開了這座城門,放清軍入城,最後導致了那場大屠殺的發生。而在大半月前,李瑞鑫也是借特種作戰騙取了城門,進而奔襲殺來,奪下了這座城池。相較之下,竟比當年的清軍更要取巧一些。
進入了進賢門,陳文直奔提督衙門,那裡將是他在南昌的行轅所在。只是走在路上,他卻不得不感嘆世事無常——在浙江浴血奮戰了長達四年的時間,一步步在荊棘中走來,豈料收復的第一座省會卻不是杭州,竟然會是江西的南昌。而最近的這段時間,攻城略地,也不似此前那般困難重重,麾下衆將收復各府縣的過程中絕少有戰鬥發生,聞聽洪承疇的死訊,守軍不是望風而降,就是望風而逃,與當年在浙江時可謂是恍如隔世一般。
乍一看上去,好像是江西的清軍戰鬥力遠遜於浙江。可是仔細一想,卻並非那麼簡單。
陳文起兵抗清的永曆四年,大到全國,小到浙江,滿清纔是中國的統治者,而明軍反倒纔是地方上的割據勢力,甚至是造反的義軍。
自古造反,先是流竄,在流竄中壯大自身,而後發展根據地,守土不失,幾輪反圍剿打下來,耗盡了對手的威望,剩下的就是摧枯拉朽般的大踏步進軍了。李自成走的就是這條路,而陳文的流竄生涯很短,僅僅是從大蘭山到天台山再到金華府而已,接下來就是一輪輪的反圍剿,打到今天,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一口氣將地盤擴大了一倍有餘,就是逆轉的開始!
“接下來的日子,先得把江西徹底變成基本盤,讓這個省發揮出應有的效用才行。”
大隊趕來的文官、衛所軍官團隊還在路上,輕車簡從的王江也是如此,估算下距離和速度,抵達南昌的時間大抵不會相差多久。
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就先要做起來。首先的,就是江西一省的滿清文官武將們的去留問題。還是那句話,爲政之要,莫先於用人。
俘獲的那些,陳文暫且不去管他們,這些人的命運徹底操於浙江明軍之手,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的。反倒是那些投順反正的,卻需要用心處置,畢竟這種情況在此前實在是少見的緊,於日後也將會造成極大的影響。
“罪人趙進美、吳南岱、康時升,叩見秀國公。”
趙、吳、康三人,乃是如今鎮守袁州的義烏伯吳登科派人送到南昌的。其中,趙進美是江西布政使參政湖西道,吳南岱是袁州知府,而康時升則是袁州副將。他們皆是在吳登科兵臨城下時出城自縛出降的,於吳登科收復袁州府其間極爲配合,所以送到此地交由陳文安排。
“趙道臺、吳府尊、康副將,請起。”
陳文稱呼他們原本的官位,豈料這三個傢伙卻是一臉的惶恐,又是口稱死罪了起來。
“起來敘話,本國公不喜歡看人跪着。”
確實不喜歡看人跪着,喜歡看躺着的——死的那種。
三人見陳文臉色一繃,反倒是鬆了口氣,連忙站了起來。不過這句腹誹卻是隻敢在心中,畢竟這殺人如麻的魔頭就該有魔頭的樣子,剛剛那麼客氣反倒是讓他們感到不安。
這三個官員站了起來,見陳文一擺手,不敢不坐,便如同伺候上官時那般,屁股沾着椅子邊兒坐了下來。這一切無不看在陳文的眼中,不過他也並沒興趣糾正他們,更沒有那個時間。
“義烏伯在送三位來南昌時,也給本國公上了文書,表示王師收復袁州府的過程中,三位極其配合,並非那等冥頑不化之輩。本國公說過,器械歸順王師者免死,各位日後有何打算,可以跟本國公說說,言者無罪。”
這三個人,陳文多少有所瞭解,有的是來自於吳登科的書信,有的則是軍情司的報告,更有陳文原本就知道的,只是沒想到會在此間見到。
聞聽此言,三人連忙起身,向陳文重新行過了致謝的禮節才重新落座,而後卻是趙進美率先開口。
“學生不敢有太多妄想,父母尚在家鄉,只求國公能將學生投入大獄即可,學生願在牢中爲國公效力。”
此言一出,陳文先是一愣,可是仔細一想,卻也正常。趙進美是山東益都人,乃是當地的神童,其人在崇禎朝中的進士,而後降清,平日裡好寫些雜劇、詩賦,據陳文的幕僚說是寫的極佳。不過此人既然是山東人,大抵也在擔憂老家的家人才會如此。
“趙先生大才,本國公乃是求賢若渴,但若因此害了趙先生的父母親眷,卻也絕非是本國公所願。既然如此,本國公自會與王巡撫提及此事,他會妥善安排的。”
來之前,他們對浙江明軍多少已經有些瞭解了,陳文口中的王巡撫不可能是別人,只會是幾個月前回歸到浙江明軍之中的那位前浙江巡撫王江。王江是降過滿清的,陳文都可以花費大氣力把他救出來,而且還是一連兩次,足見其人還是重情義的。而此間趙進美的奇葩要求也能夠得到陳文的認可,更是可見一斑。
“謝國公體恤,罪人一定盡心盡力爲朝廷效力。”
人皆是父母生養長大,如果爲求仕途,連爹媽都可以不要了,這種人陳文用起來也不敢放心。不過在牢裡辦公,倒也虧得這位神童想得出來。
趙進美心滿意足的重新把屁股沾着個邊兒坐下,陳文便將視線投諸到吳南岱的身上。這位袁州知府在袁州的官聲極佳,聽說他要前來面見陳文,本地的百姓多有相送的,更是央求着明軍把他在袁州做過的那些利民的好事說給陳文,確實是個難得的人物。
“吳先生爲官一任,造福一方百姓,於如今這個時代,尤其是在韃子的官場還能如此,實屬難得。”
“國公謬讚了。”吳南岱起身行禮,繼而說道:“學生與趙公所求相同,還望國公能夠應允。”
吳南岱乃是常州府武進縣人士,順治六年的進士,去年才調任的袁州知府。其人之所以能夠在袁州迅速的爲地方士紳百姓們所稱道,原因很簡單,因爲他上疏清廷裁減了袁州府的浮糧,說白了就是減免了不合理稅賦。
至於這個人的名字,陳文卻是早有耳聞。數十年後誕生的那部膾炙人口的小說《聊齋志異》中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叫做《胭脂》,其中爲鄂秋隼伸冤卻誤判了宿介的那個知府的原型就是此人,甚至連名字都沒改過,而最後使得真相大白於世的學正施閏章,則是作者蒲松齡的座師。
這個故事很有意思,所以陳文記住了這個名字。不過又是一個要在牢裡爲他效力的,陳文卻突然有了種荒誕的感覺。當然,吳南岱是常州人,錢謙益的同鄉,那裡可比山東近多了,只要努把力氣,這位先生估計在牢裡也呆不了多久。
解決了兩個文官的問題,陳文才轉向那個武將,豈料此人卻是一下子就拜倒在地上,口稱願爲陳文效死云云。
武將和文官不一樣,牢裡面沒辦法幫着審案子,而這個武將的家人都在袁州,家鄉也沒有太多顧慮。只不過,這方面沒有顧慮,別的方面卻並非沒有。
“罪人幾年前曾做過廣信府的參將,曾與平江伯有過一些交集……”
交集是好聽的,說白了就是康時升在廣信府參將任上時曾經圍剿過張自盛,二人之間不可能沒有仇怨。現在張自盛在陳文麾下大用,康時升自然害怕秋後算賬,免不了要找陳文求個說法。
安撫過了這個武將,答應爲他和張自盛說和一二。據陳文所知,張自盛如今最恨的就是福建提督楊名高和福建左路總兵王之綱,這兩個多管閒事的福建綠營武將跑到江西來搗亂,直接導致了揭重熙、曹大鎬、洪國玉等人的被俘和殉國,可謂是仇深似海。至於這個康時升,連提都沒提過半句,看來二人之間的那點兒齷齪也就是那麼回事兒罷了。
一連接見了幾波地方降順文武,有的想要回鄉,有的想要留用,也還真跟趙進美一樣想出要在大牢裡爲陳文效力的怪人,這使得陳文不得不懷疑,滿清朝廷或許就是個囚籠,所以他們纔會這麼生冷不忌。
目送走了最後一波,陳文也是伸了伸懶腰,不過今天的計劃中卻還有一個需要見見,而且他還特別安排了最長的時間來見見這位熟人。
“王參將,四載不見,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