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功圍城江寧,此前在鎮江時還在軍中的李之椿和賀王盛二人卻早已離開。
身爲直浙經略,李之椿自是要動員江南的各路義軍,其中蘇州和松江的錢應魁就是此前他專門聯絡過的,不過今番是去還是不去他卻有些猶豫了起來。
“此事可是千真萬確?”
“整個太湖都傳遍了,還能有假?”
與李之椿對話的是一個蘇州府的儒生,叫做平源。說是儒生,現在卻是支抗清義軍的首領,只是他這支義軍人數有點少,男丁就幾十口子,還都是些同鄉同族,平日裡在太湖打魚爲生,找到機會就去找落單的清軍或是滿清官府催科的衙役幹上一票,和不少小股義軍其實也沒什麼兩樣。
因爲是儒生,所以李之椿很是看重,此番專門前去動員錢應魁的途中特意過來一趟,結果誰知道卻聽到了這麼大的一個噩耗。
“要說會稽郡王就是與衆不同,與延平藩說定了就能派出南塘營那樣起家的老營頭出動,跨海過來打蘇鬆水師,結果還打贏了。南塘營啊,那可是會稽郡王從大蘭山上帶下來老營頭啊……”
平源一臉的憧憬,李之椿的臉色登時就不好看了。不提前通知陳文,這是他告誡過鄭成功的,因爲陳文比起浮海而來的福建明軍有着近水樓臺之便,可鄭成功居然還是告訴了陳文。最可怕的是,不光是鄭成功告訴了陳文,陳文居然還派出了軍隊北上幫忙牽制,顯然是此前他的那些挑唆根本就沒有被鄭成功聽進耳朵裡。
鄭成功如今收復南京的大勢已到,陳文還要面對杭州的八旗軍,起碼江南的大部分地區是無法染指了。南京上游有張煌言,那是個士人,李之椿相信總能讓此人聽進去一二,但是鄭成功擺明了是自家的主意更大,弄不好這一次只是前門驅虎後門進狼了也說不定。
此番引鄭成功大軍北上,他們爲的就是在陳文積蓄了足夠的力量開始席捲江南之前把這個對士紳不夠友好的武夫堵在外面。現在他們對鄭成功的影響力顯然是很小,日後鄭成功打出北伐的旗號,大軍向淮地蠶食,財貨的需求自然是少不了的,無法向南發展,弄不好還得從東南士紳們的身上割肉,誰讓他們拖欠的實在太多了呢。
除此之外,錢應魁,這可是他此前多次前去招攬的義軍首領,結果現在卻跟陳文的那個部將馬信混在了一起。這意味着的事情,只怕對他們來說就更是不利了。
李之椿的憂思,顯然是沒有影響到平源。此時此刻,儒生對江浙明軍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絲毫沒有注意到李之椿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今天一早,學生還聽說,會稽郡王在杭州大敗安親王嶽樂,陣斬其人……”
“你說什麼?!”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平源只當是將坊間傳來的流言說給李之椿聽,豈料李之椿卻一下子就站了起來,臉色煞白,猶如急病襲來一般。可到了下一秒,李之椿的面色卻突然轉圜了回來,甚至隱隱還露着一絲喜色出來。
………………
李之椿一路南下,是要藉着鄭成功鎮江大捷的勢頭把整個江南的抗清運動炒熱起來。相較之下,賀王盛離開鄭成功大軍不過十來天就重返了回來,更是帶着一支義軍準備堂而皇之的在南京城下安營紮寨。
這些天,賀王盛其實始終就在南京和鎮江奔走,此前他聯絡過的平一統,還有張衝甫、吳永功、眭本等人也都很快就到齊,若非那些私下聯絡或是組建起來的義軍實在花費了些時日才組織起來,早就來到了南京城下。
只不過,此番帶着這支幾十個能說的上話的小頭目趕來,浮現在賀王盛眼前的卻是一座座與鎮江時截然不同的軍營,以至於賀王盛一度以爲自己走錯了地方。
江邊,成羣結隊的福建明軍拿着簡易的釣竿和漁網,在江岸和岸邊的小船上捕撈着江魚。在他們身旁或是身後,一個又一個或半大,或只有幾歲的孩童面露期待,每當有江魚被釣上來,或是被網上來,無不會引起那些孩童們或是歡呼,或是豔羨的情緒。
每到了這個時候,那些身上半件鎧甲和兵器也無,卻一看就是戰兵的明軍漢子們便會流露出欣慰的笑容,尤其是看到孩子們指着竹簍或是木盆裡的魚兒發出那一聲聲稚嫩、天真的童音之時。
這裡面,倒也有一個例外的,那個漢子反握着一柄標槍,挽着褲腿下了江岸,看樣子在搜尋着什麼。站定了片刻之後,隨即一槍扎進了水中,再舉起標槍時,一條碩大的江魚正插在槍尖上面。
“好手段!”
江邊上的垂釣、捕撈固然是吸引了不少熊孩子的注意,但更多的熊孩子們卻在大營與江邊的空地上玩起了打仗遊戲,乍一看上去紛亂非常,全無章法,可仔細瞅了瞅,似乎還是在有意模仿前不久的鎮江大捷。
熊孩子們追跑打鬥,其中有幾個更是與賀王盛擦身而過。這羣孩子跑了過去,一個吊着兩個鼻涕罐兒的熊孩子緊追在後,很快,他的身後就傳來了一聲喝罵。
“臭小子,風寒還沒好就出去瘋跑,今天老孃不把你打得下不了牀的!”
遠處的婦人抄着掃帚追來,賀王盛嘴角微微一顫,卻也沒有說說什麼,只是帶着這一行人繼續照着剛纔問過的那個半大小子所指繼續向着遠處的軍營前進。
很快,賀王盛一行就抵近到營門左近。比起江邊,此間更是熱鬧,大營外不少小商販在販賣着貨物,自然也少不了各家主婦的討價還價,只是一邊是江南土話,一邊是閩南語,雞同鴨講,往往還要用上手勢。
營門邊上,一個衛兵懶懶散散的依着營門犯困,另一邊卻是空無一人,反倒是那些鹿角丫杈和木製的營牆上掛着不少男男女女的衣衫,似乎是在等着晾乾了好穿。
走到了營門前,那個衛兵似乎已經站着眯着了,賀王盛上去咳嗽了一嗓子,那衛兵擡起眼皮,看了賀王盛的官服一眼,問也沒問就不耐煩的來了一句。
“求見大王的別往裡面走,繞過去再問別人。”
說罷,眼皮再度垂下,看樣子又眯瞪了起來,也不知道昨天晚上這廝到底做了什麼體力勞動,以至於今天站崗放哨都提不起精神。
賀王盛在崇禎朝是太僕寺少卿,如今更是永曆朝廷在冊的兵部侍郎,眼見着這個小兵頗有些不敬,身邊的義軍頭目作勢就要理論一二,反被賀王盛攔下。
別人的地盤,況且代表東南士紳利益的他們如今與鄭成功還處在蜜月期,自然沒有必要爲了些許小事如何。就連賀王盛也只當是最近那些致世或是隱居的明朝舊官來的多了,纔會如此,只是這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卻着實讓他有些看不懂了。
“這是延平藩在向城裡的韃子示敵以弱,好引蛇出洞?”
“不像啊。”
確實不想,沿途所見,完全不像是一座軍營,反倒是更像簡易、破敗的鎮子拔地而起,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婦人和孩童存在呢。
更何況,一路行來,除了剛剛進入到福建明軍探馬的搜索範圍內的時候碰上過一些不耐煩的探馬上前詢問外,這一路上竟然沒有一個人對他們的身份提出質疑,最多也僅僅是一些疑惑的目光閃過,隨即就被諸如妻室、妾室、孩子或是生計之類的事情將注意力轉移而去。
“怎麼才過了十來天,鎮江的那支軍紀森嚴、令行禁止的威武之師就變成了這麼一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鬼樣子了啊?!”
………………
賀王盛帶着滿心的疑惑繞過了前鋒鎮的大營,奔着鄭成功的主營而去。只是此刻的他並不知道,他的疑惑如今正是鄭成功憂心且無奈的所在。
“士卒家眷想要吃魚,讓輔兵去抓不就完了嗎,用得着戰兵去嗎?”
鄭成功很生氣,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天了,前兩天戶官楊英巡營,結果就看到了餘新的前鋒鎮戰兵擅離職守,跑去江邊抓魚。當時他把餘新叫來臭罵了一頓,然而這幾天過去了,前鋒鎮還是那樣子,別的營也同樣是如此,好像沒了這口長江的江魚家眷們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自五月初九前鋒抵近儀鳳門,五月十二正式開始圍城,時至今日已是五月二十二,鄭成功的大軍在城下不過只有短短的十一天而已。
起初還好,各部按照命令行事,遊騎四處,暗哨遍地,對城內也是金鼓不息,訓練更是從未停下過哪怕一天。然而,等到將士們的家眷趕到南京城下,軍中的氣氛幾乎是一夜間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家眷入營,先是團聚的喜悅,其中夾雜着瓜、鎮兩戰陣亡將士家屬們的泣淚。團聚是喜事,但中國人講究入土爲安,喪事自是要大辦特辦。
頭七的那幾天,各營裡盡是披麻戴孝的陣亡將士家屬及親眷好友,紙錢更是撒的全營都是。
鄭成功瓜州、鎮江兩次大捷,誅殺清軍甚衆,自身損兵卻少之又少,交換比很是喜人。可是再看營裡面,就好像福建明軍剛剛經歷了兩場毀天滅地般的慘敗一樣,天知道“慘敗”了的福建明軍是爲什麼要跑到南京城下來辦喪事。
喪事過後,團聚的喜悅開始體現到了營中各處,甚至其中還不乏有成親、結拜之類的喜事。
這也難怪,兩次大捷,很多原本不熟悉的明軍將士開始結交了更多的袍澤,以前就已經定下了婚期的自然在如今的氣氛下自然也不好誤了吉日。吹拉彈唱少不了,放放炮竹慶祝慶祝也是難免,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軍中的肅殺氛圍煙消雲散。
鄭成功大軍號稱十七萬,其實際上也有幾萬大軍,家眷更是隻會比這個數字多,不會比這個數字少。突然多出了那麼多家眷,這將是多麼大的一個市場,既然明軍哨探自己也有需求,沒有攔着他們的意思,周遭的小商販自然免不了要來發一筆橫財,賺點快錢好過日子。
至於什麼撈魚之類的事情,更是將士們自覺自願的改善家人生活條件的表現,於如今也是免不了的。
這些都免不了,但一天的十二個時辰卻是從沒有變過的。老婆孩子熱炕頭,光顧着這些,巡哨、訓練,這些事情自然也就沒時間了,整體的渙散愈演愈烈,直到了今天這般。
“這樣下去,軍無戰心,豈能成事。明天開始整肅軍紀,實在不行就把將士們的家眷都送回到船上!”
賀王盛趕到時,鄭成功正在對着衆將發火。一路行來,鄭成功的主營的軍紀還比較整肅,大抵是就在鄭成功的眼皮底下的緣故。但其他的地方實在慘不忍睹,以至於賀王盛在路上也萌生了進言的念頭,但他剛一進入大帳,正聽見鄭成功的部將們對此表示反對,也就沒有插這個嘴。
“大王,家眷在側而不能相見,恐怕將士們會心生不滿的啊。”
類似的話,鄭成功不是沒有聽過,但是每次巡營得到的報告都是這樣的,着實讓他難以忍受。但是軍心如此,實不可違逆,否則圍着城自家的營寨裡先鬧出什麼,就徹底大事去矣了。
剎那間,鄭成功甚至想起了那樁江浙明軍殺犯案老兵的舊事。軍隊是一個對軍法紀律要求極其嚴格的團體,千里之堤毀於蟻穴,陳文當初面對的局面與他現在的局面類似,區別僅僅是一個是如果長期不注意身體,久病體虛以致時間長了就會藥石無醫,而另一個則是突發急病,若不能在第一時間吃藥那便是登時即死!
“回去整肅軍紀,告訴你們的部下,哪個不能正常巡哨、出操的,哪個的家人就回船上去。”
衆將領命而去,鄭成功便與賀王盛進行了簡短的會議。義軍紮營於側,這事情很好安排,倒是如今的形勢變化卻更值得交流一番。
“大王,下官這些日子在各處,江南士民無不歡呼雀躍於王師的勝利,形勢甚是喜人啊。”
“賀侍郎所言甚是,正好本王也接到了幾個喜訊,正要說與賀侍郎。”鄭成功拿出了桌子上的幾封書信和情報,一份一份的開始與賀王盛說道。
“本王接到張尚書的捷報,如今兵進上游的王師已經收復了寧國、太平、池州及廣德州和無爲州等地,如今正在安撫各地士民。”
“數日前,李經略派人送來軍情,說是會稽郡王出兵松江,擊破了當地的蘇鬆水師,樑化鳳那賊僅以身免。另外,還有傳聞說是會稽郡王在杭州城下野戰得勝,陣斬安親王嶽樂的。”
張煌言的順利是賀王盛他們所期待的,其中也少不了他們努力的結果。但是後一件事,就讓他感到有些複雜了,不過那件傳聞一出,賀王盛反倒是安下了些心,尤其是鄭成功眉宇間那一閃即逝的傲氣,更讓他鬆了一口大氣。
“還有一份是剛剛軍議前送到的,說是韃子漕運總督奉命拼湊了一羣烏合之衆想要南下爲南京解圍,結果在路上,那廝竟然從船上跳下去自殺身亡了……”
清軍畏戰如斯,實屬罕見,但也恰恰證明了鄭成功如今的聲勢達到了何等地步。不管怎麼說,這些都是好事,如今明軍形勢一片大好,就算是其中有一些不太盡如人意的地方,賀王盛也覺得這並非是不能容忍的。
中午,鄭成功的主營裡照例進行了爲賀王盛及其義軍接風的宴會。與此同時,聚寶門的甕城裡,一支風塵僕僕且丟盔棄甲的敗兵卻進入到了其間,正在接受馬國柱以及喀喀木、管效忠等守軍高官的嚴格檢查。
這其中,一個騎着雜色戰馬的武將遙望着高大的城牆,不由得發出了嘆息。
“南京,轉了一大圈,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