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張煌言收到了鄭成功兵敗南京的消息。這個消息突如其來,登時就震驚得他半晌沒說出話來。江南江寧左翼四旗和城裡的漢軍旗幾乎全滅,綠營兵更是不在話下,這仗怎麼可能會輸,又怎麼輸的,哪怕是絞盡了腦汁他也沒能琢磨明白。
然而,張煌言很清楚,他能夠如此順利的收復這麼大片的土地,依仗的不過是鄭成功這隻大老虎,有了這張虎皮加持,地方官吏和清軍會害怕,地方士紳則會擁護,一切也就順理成章了。
可是現在,鄭成功大軍撤出長江,他手中戰輔兵不過兩千餘人,雖然沒有家屬拖累,但是周遭上萬的綠營戰兵,每個府的綠營都是他總兵力的幾倍,更何況爲了確保佔領區穩定,他更是將這千餘戰兵分散到了這三個府,兵力差距實在懸殊,只要會做加減法就能看出來問題所在。
“勝敗兵家常事,不異也。今日所恃者民心爾,況上游諸郡邑俱爲我守,若能益百艘來助,天下事尚可圖也。儻遽舍之而去,其如百萬生靈何?”
封好了書信,張煌言鄭重其事的交給面前的這個和尚:“大師,有勞了。”
“貧僧這就出發,定將書信送到。”
這個法號鬆隱的和尚是張煌言挑選出來的信使,其人此行的目的就是將書信交給鄭成功,設法讓鄭成功派出援軍,以穩固南京上游的佔領區。
使者啓程,羅蘊章擡起頭,對張煌言說道:“大司馬,延平藩那邊若是來不了,或者是鬆隱師傅找不到,還是派人聯絡一下會稽郡王吧。”
鄭成功已敗,軍潰如山倒,很可能已經收不住勢頭了,聯絡陳文是一個妙招,但陳文那邊張煌言此前也沒有聯絡過,雙方之間從未有過交集,就算借熟識聯絡也要找到如今身在南昌的王江,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死馬當活馬醫了。”
張煌言匆匆寫就了一封書信,交由一個親信快馬前往杭州。兩天之後,鄭成功的消息沒有回來,杭州那邊倒是接到了消息,還給信使換了馬好讓他儘快返回,但是留守杭州的東陽侯尹鉞表示,陳文已經離開杭州好幾天了,他的任務是鎮守這四個府的佔領區,出兵是不可能的。
尹鉞說話客氣,但江浙明軍集團對他們多少有些敵意存在。張煌言很清楚的聽出了尹鉞的弦外之音——你們既然有本事來截胡,那也當是有本事解決不利的困境,這時候想起咱們了,晚了。
張煌言知道,換作是福建明軍,一樣會如此,因爲舟山的事情,雙方嫌隙已成,即便是陳文有容人之量,願意助鄭成功一臂之力,可下面的衆將的不滿卻還是無法撫平,而現在便顯現了出來。
“定是會稽藩想要看咱們的笑話!”
羅蘊章很生氣,但張煌言卻並沒有因此而改變他對陳文感官:“不可能,這不像是陳文的性子,他既然肯出兵分擔壓力,就沒有不出手幫咱們的道理。他肯定不會在杭州,但指望他的部將出兵卻也是不可能的了,那沒準會把整個江浙明軍拉進更大規模的戰爭之中。”
“可是……”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爲今之計,沒有援兵,我等該如何應對?”
這兩日,隨着鄭成功兵敗的消息傳來,那些歸降的地方官吏和綠營開始蠢蠢欲動,今天更有人來問張煌言,是不是請陳文出兵相助來抵抗馬國柱的大軍。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如果江浙明軍不出兵的話,這些人就不再會是他給鄭成功信中所寫的“俱爲我守”的明臣,而將會是身在明營心在清的明末徐元直!
“大司馬,那樣的話,咱們須得儘快將部隊重新集結起來,分散在各處實在是容易被韃子各個擊破。”
“確實如此。”
寧國的明軍集結完畢,很快就開始向池州方向進發,那裡毗鄰江浙明軍的佔領區,實在不行就退過去,總比多線作戰要強上許多。況且江北的霍山、英山地區也有聯絡好的義軍存在,渡過長江,在那裡開闢新的佔領區也是一途。
大軍出發,一路向西,可是探馬很快就向張煌言報告,寧國府易幟,寧國府的綠營尾隨而來。
“該死的,早知道就把這些朝三暮四的韃子都宰了,現在反倒是養虎遺患了。”
張煌言如今的軍隊,比之歷史上要強上許多,畢竟還都是張名振的老底子,那些在南方本地組建起來的地方綠營這些天也是有見過軍容的,未必真有多大的信心取勝,但一路尾隨,如雪球般越滾越大的話,明軍就會越來越危險。
“大司馬,咱們還是要正常行軍,不能操之過急,否則軍隊跑起來就不好控制了。”
“一切有勞羅將軍了。”
羅蘊章是張名振麾下衆將裡比較出色的一個,尤其是到了今時今日,水師名將阮進死後,更是首屈一指的大將,是故張煌言頗爲倚重。
這支幾百人的明軍正常紮營,正常行軍,緩緩向西而去。直到臨出寧國府的地界後衛部隊才與耐不住性子的寧國府綠營前鋒進行了一場小規模的衝突,很快就擊潰了當面的對手,但寧國府的綠營卻並沒有因此放棄,依舊遠遠的綴在後面。
如陳文在四明山時那般停下來與這支追兵決戰,是極爲不現實的,因爲二人所處的環境和整體的局勢差異良多。沒有辦法,只能繼續想池州前進,豈料還沒到青陽縣城,噩耗就一個接着一個傳來。
先是池州那邊的駐軍被當地綠營驅逐,被迫前來匯合,正在路上,但也把池州的綠營給招來了。接下來,太平府那邊傳來噩耗,駐守當地的部將馬龍遭到本地綠營襲擊,力戰而死,其部潰散,想來是凶多吉少了。這兩個地方一丟,停泊在那裡的海船也就不復爲明軍所有了,想要渡過長江已成泡影。更重要的還是,後面的追兵多出來一支,打着的卻是徽州綠營的旗號。
追兵越來越近,前路渺茫,由青田進入徽州地界並非不能考慮,那樣的話,踏入山區,清軍的兵力優勢不好展開不說,江浙明軍的反應也將是這些綠營所要考慮的。但是那片地區,張煌言以及他麾下的武將們都不熟悉,尤其是都遠不如徽州綠營熟悉,哪怕是進入到了徽州地界,弄不好還沒等江浙明軍反應過來,他們就已經被聚殲在某個不知名的山坳、幽谷裡面了。
順着七星河向西,很快這支明軍進入木鎮鎮紮營,在這裡與池州的那支部隊完成了合流,但也收到了馬國柱的勸降書。
“無需多言,張煌言絕不降虜!”
逐退了勸降使者,張煌言再看麾下衆將以及鎮子上的士卒,其士氣雖不至崩潰,但是比之前些時日也要低落良多。
這是不可避免的,前段時間還是順風順水,可現在卻已經落入到了兵力孱弱且無外援,而且還即將被優勢清軍包圍的絕境,哪怕這些將士們也能夠做到寧死不降,但是士氣的低落卻是不可避免的。
“大司馬,趁着韃子還沒圍上來,明天天不亮咱們就啓程吧。”
現在已經是入夜時分,清軍離得最近的還是尾隨着前來匯合的明軍的那支池州綠營,其他的都還有二三十里地不等,但探馬始終甩不掉,也轟不走,遲早都會被追上。尤其是現在他們的糧草也不多了,必須儘快轉移纔是。
“讓將士們早點睡覺,三更帶着乾糧啓程南下。”
船已經沒了,唯有南下徽州纔有生路。只是說是讓麾下的將士們提早睡覺,張煌言卻根本睡不着。
南京兵敗的過程有些已經模模糊糊的傳過來了,雖然不太清楚具體情況,但鄭成功沒有儘快攻城,反倒是頓兵城下等待對手投降的事情他卻還是風聞了一些。從遼事起以來罕有的輝煌大勝,到莫名其妙的慘敗,張煌言躺在牀上,越是想這些就越是睡不着,索性起來巡營,以身作則,也權當是換換腦子。
出了大帳,遠處的伙房裡燈火通明,那些伙伕還在爲明天準備乾糧。一路走來,止碰上了一支巡邏隊,垂頭喪氣得宛如行屍走肉一般。張煌言想要說些什麼,卻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得繼續向前走去。
越是向北走,水流聲就越是清晰,前面是北河,黑漆漆的一片,就像是這支孤軍的前途一般,只有遠處的幾點火光,似乎還在象徵着希望,但卻也微弱至極。
“這時候了,誰在對岸生火呢。”
思慮及此,炮聲轟然響起,張煌言連忙帶着隨從楊冠玉往營地跑去,可是當他跑回來的時候,營地裡卻早已是亂成了一團。
此刻是深夜,而且他們還是一支孤軍,即將被清軍圍困,這時候炮聲響起,顯然是清軍夜襲的前奏,自是人人驚慌,以至於慌不擇路的往四下逃跑,想要從這片“死地”脫身。
張煌言強拉住了一個軍官,只見此人衣服僅僅是草草穿上,都沒有繫好,甲冑和頭盔就更別提了,鞋子更是隻穿了一隻,即便是被張煌言強拉住了,也是慌急的想要從衆逃脫出去。
“大司馬,韃子來了,咱們快跑吧,咱不跑就沒命了。”
“不是韃子,不是韃子,只是河對面有人放炮。”
“放炮就是要夜襲啊。”
眼前的這個軍官已經被恐懼擊倒,張煌言茫然的放開了他的胳膊,任由其奪路而逃。
“先去找到羅參將!”
張煌言是主帥,但他是文官,這支軍隊主要是羅蘊章的部下,張煌言自知已經無能爲力,唯有找到羅蘊章纔有可能控制住局勢。
可是,兵荒馬亂,哪怕還不到兩千人,卻也並非是想找就能找到的。況且,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就是清軍發炮是真的打算夜襲,還是其他的什麼,張煌言自己也不知道,很快就被亂軍裹挾着逃離了這片區域,直到天亮了他才發現,羅蘊章就在這支幾百人的潰兵裡面。
“大司馬,咱們恐怕是上當了。”
羅蘊章猜的沒錯,張煌言看到的那些火光,正是池州綠營的炮隊,他們原本是打算轉天搶在其他綠營抵達前發起進攻,好奪取頭功的,爲此決定晚上開上幾炮,干擾明軍休息,進攻時的勝算也會更大一些。
一如歷史上固山額真明安達禮率領的湖廣援軍急於爲南京解圍,因爲白天的水戰與張煌言所部沒能分出勝負,所以決定趁夜啓航。結果就是啓航時發炮以號令各船,卻被這支孤軍誤以爲是夜襲,直接就炸了營,等到白天張煌言收拾餘燼之時已經沒剩下多少人了。
“其他人呢?”
“昨天晚上兵荒馬亂,只怕已經都跑散了。”
原本還有一千多兵馬,現在就剩下這幾百口子了,而且還都是丟盔棄甲,手裡還有武器的更是少之又少。
“那這是什麼地方?”
“末將也不知道,還須得找個老鄉問問纔是。”
大晚上跑了一夜,哪還能辨識方向,沒了方向就更別提位置,況且他們對這南京上游府縣也並不是很熟悉,即便是知道了位置不太清楚該怎麼走下去。
良久之後,總算是從本地的山民口中得知,這裡已是木鎮鎮以南的山區,往南要走一百幾十裡地才能進入徽州地界,其中更是不乏山路。而他們這支潰兵,僅存的糧食也都丟在了木鎮鎮那裡,此刻正是兵疲糧乏的困境之中。
回去,是不可能的,那裡此刻想必已被清軍佔據,回去就是送死;南下徽州,長達百多裡地的山路,還沒有糧食,如何是好。
“西面有個鎮子,咱們去鎮上,嗯,去鎮上讓鎮子上的士紳富戶襄贊些軍需,纔好繼續上路。”
羅蘊章不好意思用搶這個字眼,他知道張煌言治軍是決不允許的,所以讓士紳富戶捐一些出來,能吃多久就吃多久,不行就在路上繼續找鄉紳去求一些,總好過全軍餓死在山裡吧。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張煌言有沒有什麼辦法,所幸這段時間以來,江南士紳的支持力度還是比較大的,在池州時他記得好像有一個是那鎮子上的鄉紳,張煌言覺得求一些總還是能辦得到吧。
“那就出發吧,不過要告訴將士們,咱們是王師,萬萬不得擾民,切忌。”
“末將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