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萬萬不可啊。”
順治一句話說完,一個花白鬍子的正紅旗親貴連忙拜倒在地。
“據奴才所知,江南水網縱橫,鄭親王與安親王之敗是非八旗不及那些浙匪蠻子,乃是騎兵受限,機動不得所致。我大清以此戰法數十載,戰無不勝,豈可因些許敗績就擅改祖宗成法啊。”
親貴口口聲聲說的是祖制,其實在場的官員哪個聽不出來,這根本不是什麼戰法的問題,而是八旗制度的存廢!
順治聽得明白,但是這個親貴所言代表了八旗內部的巨大呼聲,他卻也不得不詳加解釋一二。
“我大清鐵騎戰無不勝,確是事實,八旗勁旅面對尋常賊寇亦是摧枯拉朽。奈何數次交鋒,無論八旗,還是綠營,皆佔不到便宜。朕同樣認爲是地形受限所致,但是如今,皇叔殉國,八旗之中確非再無良將,可又有哪位親貴敢自稱能勝得過朕的皇叔的!”
濟爾哈朗在皇太極時代就是旗主,戰功顯赫,更是在老成凋零的年月裡稱得上碩果僅存的定海神針般的人物。這樣的八旗名將,在場的親貴、旗人,任誰也不敢說出自己就一定勝得過濟爾哈朗的。
就算是心裡有覺着自家在北方與江浙明軍交戰,表現上應該要好得過濟爾哈朗的,也絕不敢說出口。狂妄是一回事,這話說出去,登時就把兩藍旗給得罪到家了。畢竟,戰死在江南的可是兩藍旗的王爺,哪怕嶽樂還不是旗主王爺。
濟度的目光掃視羣臣,一個個盡皆愕然無語,就連那個挑頭的親貴也沒有敢出言反駁,就連正藍旗的旗主,多鐸的兒子多尼也不由得眉頭一皺。
順治的一席話將兩藍旗捆上了他的戰車,最近的這半年來,兩藍旗死了兩個王爺,在八旗內部可以說是丟大了臉,其他六旗背後少不了閒言閒語,現在順治將戰敗的原因歸咎到地利和戰法被江浙明軍剋制,兩藍旗得到了臺階下,阻力自然是大爲減少。
當然,這兩年在江浙丟人的不光是兩藍旗,兩黃旗從達素到那幾個固山額真級別的武將,也是死了一大批。兩黃旗是順治的基本盤,他早已交過了底兒,此間自然沒有人站出來反對,甚至是兩白旗方面也因爲內部的一些混亂而沒有跳出來,反倒是一向的和事佬兩紅旗的態度比較堅決。
“朕深知,八旗乃是大清的根本,太祖以八旗立國,據有遼東。昔年父皇建立蒙古、漢軍八旗,作爲滿洲八旗的輔助,大清實力突飛猛進,從而纔有了入主中原的基本實力。然則世無常勝不敗之軍,浙匪陳文自北方南下,想來是早有計算。還請諸位親貴相信,朕從無改變八旗祖制之意,此間需變革戰法以應對浙匪。”
說到這裡,順治動情的擦了一把眼睛,繼而說道:“如今我大清痛失半壁江山,再不進行變革,翌日到了九泉之下,朕亦無顏面對太祖太宗了啊。”
說罷,順治掩面而泣。在場的親貴們反倒是一片無語,滿清崛起於遼東,努爾哈赤以七大恨起兵反明,一步步據有遼東,將遼東漢人編爲八旗的奴隸;到了皇太極時代,屢次破口,八旗上下無論親貴還是下面的旗丁都賺得滿盆滿鉢,努爾哈赤時代的糧食緊缺等問題也得到了緩解,生活水平迅速提高;而順治未曾提及到的多爾袞時代,滿清入關,圈地、投充等法,大肆屠城、搶掠,八旗子弟更是靠着吸食漢人膏血而享受起了這等花花世界。
滿清崛起的歲月,乃是八旗子弟們最愛提及的夢幻時代。如今滿清在江浙明軍的強大攻勢之下已經開始走起了下坡路,雖然此番平息山東亂事,八旗軍的戰鬥力已然強大,但這也就是對上這等亂民罷了,碰上江浙明軍,又有誰敢說出必勝的話來。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順治的表現比之當年,甚至是比起去年都要成長太多。尤其是對八旗制度的保證,更是讓大量的反對者失去了堅持下去的意志。有了一個大致的定調,剩下的也就是各旗權利的平衡了。
“朕意已決,以出征山東之八旗軍爲主體,籌建新軍。設新軍籌備衙門,專司負責籌建新軍。和碩鄭親王爲總辦大臣,領侍衛內大臣瓜爾佳*鰲拜爲協辦大臣,兵部右侍郎胡全才爲會辦大臣。另外,漢軍正黃旗牛錄章京劉成萬里來投,進言有功,升本旗梅勒章京。至於軍官安排,由議政王大臣會議會推。”
議政王大臣會議原本是皇太極用來限制各旗旗主權利的機構,如今隨着時間推移,反倒是變成了八旗親貴限制皇權的機構。這種帶有部落軍事貴族共和性質的機構與皇權之間的矛盾叢生,直到乾隆年間纔算是徹底被廢除。
但是現在,這個機構卻依舊有着巨大的影響力,順治要了鄭親王濟度作爲總辦大臣,親信鰲拜和胡全才作爲協辦和會辦大臣,各級軍官的人事權卻交給了議政王大臣會議,這等在明確不過的妥協,各旗總體來說還算是滿意的。至於什麼以出征的八旗軍進行改編,各旗當初組建這支重兵集團時爲了平衡,也處於巨大的緊迫感,各旗之間早有妥協,改編新軍的話,哪一旗也沒有徹底壓倒其他人的可能。
籌建的決議異乎尋常的順利通過,究其原因,順治沒有威脅各旗權利的意圖,再加上江浙明軍的威脅存在。但是,順利歸順利,現實問題已然存在,而且問題的嚴峻性根本不容任何忽視。
“皇上有意振奮,乃是天大的好事,我大清皇上這樣的聖明天子豈不比昏明強上百倍。”
拍過了馬屁,戶部滿尚書郎球繼而說道:“可是皇上,現在江浙盡失,國庫之入不敷出更顯嚴峻。況且漕糧斷絕,如今可謂是糧餉兩缺,奴才及戶部以下官員皆在盡力維持,奈何北方殘破,實難籌措啊。”
順治聽到這話,卻也不急,坐在龍椅之上,聽完了郎球的牢騷,繼而纔回答道:“此事朕已有計劃,糧餉上面不是問題。實在不行,內務府還有積蓄,朕便是節衣縮食也要把這支新軍編練起來,以護我大清江山社稷萬年不朽。”
“吾皇聖明。”
郎球與順治一問一答,起初還有朝臣覺着這個戶部尚書太過不給皇帝面子了,但是看到這裡卻大多已然看出了些端倪,這個戶部滿尚書與其說實在苦窮,還不如說是在堵其他潛在反對者的嘴。
編練新軍,戰法好說,糧餉和人員最重,人員上八旗內部妥協,糧餉上與其說是順治有辦法,還不若說是劉成、胡全才那些人琢磨出了斂財的手段。眼見於此,朝官們無不盡可能在不引起旁人注意的情況下向着病怏怏的兵部右侍郎側目而視,但卻依舊看不出個所以然出來。
早朝很快就結束了,胡全才從頭到尾只有一句接受任命的謝恩要說,朱之錫等人更是連句話都沒有撈到,至於劉成則根本沒有資格上朝。
不過,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說到底,八旗現在還沒有爛到清末那般,活力存在,外在的威脅也過於巨大。但無論是胡全才、劉成這夥人,還是其他朝臣卻無不明白,八旗內部只怕是在最近的這幾天裡早已有了默契,順治至少是得到了幾個旗的支持纔敢在早朝上把事情攤開了講。
朝會結束,胡全才強撐着離開了紫禁城,上了馬車就徹底癱在裡面。回到家中,郎中忙得不亦樂乎,倒是他那一黨中人卻一個不見,盡皆在外面做事。
比之其他人,劉成依舊在當初他第一次進宮時的大殿外等候。良久之後,大殿裡走出了一個小太監,宣旨傳召,劉成才邁步走了進去。
此時此刻,大殿內八旗親貴俱在此間,看樣子已是你來我往了許久,不少親貴都已經顯出了些許疲態,但是看到他走入大殿,卻依舊少不了側目而視,對他這個降人,這個區區的漢軍旗梅勒章京抱有莫大的興趣。
“奴才漢軍正黃旗梅勒章京劉成拜見吾皇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
劉成長身而起,卻只聽到順治連寒暄的打算也無,直接開口問道:“愛卿萬里來歸,朕心甚慰。愛卿所言之事,朕亦深以爲是。只是諸王對愛卿的計劃還不甚瞭解,需要愛卿詳加解釋一二。”
“奴才遵命。”
劉成再度起身,只見順治向諸王點了點頭,下面的正藍旗旗主多尼便率先向劉成問道:“皇上說,你這奴才自稱有辦法破了浙匪的步兵戰陣,到底是何辦法?”
組建新軍,爲的便是更好的編練新戰法,否則照着八旗的老樣子來,也不用浪費那麼多時間、精力和錢糧。多尼是多鐸的兒子,乃是順治這一輩的八旗親貴中軍事經驗最爲豐富的一個,後來滿清三路進攻雲南,也是以此人掛安遠靖寇大將軍作爲主帥出兵,比之最近頗爲風光的濟度更加長於戰陣之道。
“回王爺的話,奴才當年誤入歧途,但卻在浙匪那裡學到了一些東西,其中有一條便是用數據說話。我大清與浙匪歷次交戰,在戰損的交換比上都不是很好看。究其原因,浙匪戰而勝之,佔據了戰場,我大清官軍受傷者無法退出戰場,潰敗之兵亦是無力抵抗,除了能夠逃出生天的,剩下的非死即俘,自是沒辦法相比。”
這是戰場上的常態,勝利者追逐潰兵,佔領戰場後無法逃脫或是沒能逃脫的比起豬羊都好不到哪去——殺豬都免不了掙扎一二,可是喪失了戰鬥意志的人員則根本就是束手待斃。
劉成所言,首先便得到了那些有戰場經驗的親貴們第一印象上的好感,起碼是個知兵的。而接下來,劉成便將他的數據一一擺了出來。
“但是,奴才看過了卷宗,此前在浙匪那裡也看過不少戰報,卻發現有幾次浙匪的損失要更大一些,甚至浙匪也並非沒有像坊間傳聞的那般從無敗績。當然,在這其中,與八旗軍交鋒,傷亡多一些乃是正常事。但是與綠營兵交戰,卻也有兩次傷亡遠超平日的。”
八旗三戰皆敗,未必比綠營表現好多少,但是劉成需要照顧八旗親貴的顏面,同時八旗軍的戰鬥意志比之普通綠營也確確實實的要高上一些,如此說來卻也並非盡是阿諛。
只不過,劉成所言之事,在座的親貴之中卻也並非沒有人有過如此感慨,卻並沒有人發現其中的奧妙,而劉成卻恰恰是發現了這一點才能說服胡全才等人爲其所用。
“第一次,發生在順治九年,浙匪稱其爲神塘源大捷,我大清是以故浙閩總督陳錦爲首,率領包括浙江、福建和江西三省的部分綠營進剿,結果被浙匪擊潰。但是在這裡面,據奴才所知,當時的浙閩督標對浙匪所部殺傷甚衆,戰死者不下三分之一,餘下人人帶傷。匪首陳逆更是在戰後組建了一個名爲神塘的新營頭,用的便是與浙閩督標交鋒而嚴守戰陣撐到官軍左翼和中軍崩潰的那幾個局。”
這件事情,在場的權貴並非全不知情,畢竟當年金礪倡言改變綠營戰法的事情一度鬧得沸沸揚揚,但是神塘營的由來卻是他們所不知的。
“竟有此事?”
“本王爺記得,你這奴才那時已經被浙匪貶去練兵,怎生知道得如此詳細?”
說話之人,卻是鑲白旗的旗主富綬,這個豪格的兒子在這一輩的親貴中並不以武勇見長,甚至基本上沒有參與什麼軍事行動,但是此來之前,作爲一旗之主,又是順治的侄子,自然也是查過劉成的過往。
豈料,聽到這等直揭瘡疤的問話,劉成不怒反笑,繼而向富綬,也向其他親貴回答道:“此事說來簡單,首先是浙匪內部的通報和表彰,這些奴才都是看過的,而且幾乎是過目不忘。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當時力抗督標營而立下大功的那員武將名爲安有福,如今也是浙匪麾下大將,綽號安跛子,便是在那一戰中受傷所致。恰巧,此人在大蘭山時,正是奴才的部下,與奴才相交莫逆,這等事還是瞞不了奴才的。”
陳文麾下大將,李、尹、吳、樓,以下便是如張自盛、馬信、侯國遠、陳國寶和安有福這樣的人物。隨着陳文的崛起,清廷對於這些人也是進行過調查的,只是沒想到,原來在大蘭山時劉成就已經能管得到安有福了,倒是叫那些平日裡輕視他歸附滿清時地位低微的親貴大丟眼鏡。
有了這層關係,劉成所言的可信性就要遠高於其他人。而當時的督標,用的正是陳文的戰法,靠着改練鴛鴦陣才獲得了更好的交換比,也正是金礪上疏的原因所在。
“照你這奴才的意思,是要新軍改練鴛鴦陣?”
多尼的屁股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完完全全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這一點劉成看在眼裡,自然也知道這是根本說服不了多尼的。
徒弟還能打得過師傅?
類似的言論劉成也曾聽蔡毓榮提起過,當年金礪上疏的往事也恰恰是這些當時身在京師的旗人所熟知的。甚至就連當時陳錦和金礪所提出的依靠人力優勢,編練比陳文更多的大軍來耗死當時的浙江明軍現在也做不到了,陳文虎踞江浙,滿清雖然尚有半壁江山,但是雙方的動員模式不是一個檔次的,再兼北方殘破,光靠八旗這些人丁,等陳文準備個一兩年,就算練得再精熟也免不了被平推的命運。
“回王爺的話,奴才並非是打算要新軍操練鴛鴦陣,便是浙匪如今各營頭的鴛鴦陣比例也已經很低了,朝廷沒必要把精力過多的浪費在這些東西上面。奴才要說的是,我大清應該編練更強的戰法,由此重現八旗滿萬不可敵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