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金建立,滿洲八旗組建而成。兵力上,如薩爾滸,莫說是旗丁了,就連八旗內部的老頭子和半大小子也徵入軍中與明軍決一死戰。可是即便如此,總兵力上面對明軍依舊佔不到什麼便宜,若非楊鎬的四路進兵造成了各個擊破的可能,努爾哈赤以七大恨起兵反明只怕就立刻變成了一個笑話。
後來到了皇太極時期,朝鮮遭到後金軍突襲,不再繼續支持東江軍;林丹汗被逐退,察哈爾對後金的牽制降低,漠南蒙古各部開始偏向後金;毛文龍被袁崇煥矯旨殺害,東江軍崩壞,牽制能力大幅度下降。
諸般事情發生,後金纔有了較爲寬鬆的戰略環境,而後靠着歷次破口所劫掠的財貨招攬了大批的蒙古人,在蒙古左右翼的基礎上組建了蒙古八旗,而後更是從烏真超哈開始,逐步建立起了漢軍八旗,滿清從而才真正擁有了十幾萬大軍的動員能力。
否則的話,甲申之時,滿清沒有擁有足夠的籌碼來參加賭局,只能侷限於遼東那一隅之地。天下誰屬或許會有些波折,但卻也不可能是會落入滿清之手。
軍事上,蒙古八旗和漢軍八旗是滿洲八旗的有力補充,於皇權而言,蒙古與漢軍的建立也進一步的削弱了八旗親貴們的實力,皇權才能得到進一步的穩固。
順治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但是現在的窘境在於,滿洲核心人口銳減,對蒙古和漢軍的控制力就會下降,尤其是戰無不勝的威名被江浙明軍打破,所以他們對重新恢復蒙古和漢軍八旗的幅度也就會心存憂慮。
奈何即便是用腳趾甲去想也能想到,日後與江浙明軍之間的決戰,必然將會是一場雙方光是戰兵就要出動十幾萬,乃至二十幾萬大軍的國戰。
先期準備現在倒是有了這個時間,但是滿洲男丁不過三萬餘人,能上陣的更只有不到三萬,就算竭澤而漁,把白髮黃口盡皆拉進軍中也是大爲不足的,而且這還是沒有考慮南下決戰時北京的守禦問題的情況下。
恢復蒙古和漢軍,光靠蒙古八旗擴編實在不易,大力強化漢軍旗又會出現太阿倒持的危險。可是隨着劉成這一句組建朝鮮八旗的話語說出,問題迎刃而解,順治登時便是一愣,隨即心中的狂喜便再也難以抑制。
“朝鮮八旗,朝鮮八旗,愛卿真乃天下奇才也,朕得愛卿真乃是,真乃是……”
順治語無倫次了半天也沒能把“真乃是”個什麼說個明白,但是他的激動之情卻是顯而易見的。
從登基開始,面對多爾袞,面對八旗親貴,他始終是如履薄冰一般。如今有了組建朝鮮八旗的救命良方,既可以補充滿清的核心武力,又可以防止漢軍旗過分的做大,更可以加強滿清對朝鮮的統治,甚至還能夠進一步的強化皇權,可謂是一舉而四得,叫他如何能不激動。
只不過,朝鮮人的戰鬥力擺在了那裡,算是皇太極時期的兩次入寇,朝鮮已經被清軍入侵過三次了,每次都是毫不費力的就被打到了滅國的邊緣,能夠倖存還都是因爲大明在側。這樣的廢物,就算是組建起了八旗軍,到時候弄不好也是要給滿洲、蒙古和漢軍八旗拖後腿的。
“愛卿之言,朕甚爲認同。只是這朝鮮人的戰鬥力實在是太過孱弱,若是編入新軍,只怕會成爲新軍的軟肋所在啊。”
這個問題,劉成此前就已經想到,當年陳文在大蘭山下講過,若非萬曆皇帝出兵,朝鮮就被倭寇滅國了,也不會有今日這般。不過他早已決定如此,所以專門請了朱之錫去查閱了朝鮮的檔案,對於順治的這個問題,也算是早有了準備。
“皇上所言甚是,奴才也曾想到過這一點,後來還是朱御史告訴奴才,說是朝鮮的火銃手甚爲精銳,順治十一年時曾隨軍征伐薩哈連烏拉,大破羅剎鬼。朝鮮人野地浪戰自是不能,但是火銃手卻可以作爲漢軍旗的補充。”
劉成此言一出,當即就搔到了順治的癢處。滿清對漢人提防,對漢軍旗亦是如此。有清一朝,初期不得不依仗漢軍旗作戰,後來漢軍旗人口數量膨脹,滿清當即便開始勒令漢軍出旗,以防其在八旗內部做大。現在既然那些朝鮮火銃手可以作爲漢軍旗的補充,那麼火器部隊上滿清就可以不再全部倚重於漢軍旗。
“奴才聽朱御史說過,朝鮮國中,有一種人被稱之爲邦子,乃是其國中之賤民。朝廷以其人成軍,地位改善,必會對朝廷感恩戴德。”
“愛卿真乃朕之子房啊。”
八旗軍的擴編乃是新軍的人員基礎所在,有了朝鮮八旗的加入,滿清的實力得到本質上的提升,這可以說是順治最近這一個月所聽到的最好的一個消息,甚至就連多尼、富綬橫掃朝鮮也遠遠不及。
不過,具體如何展布,這卻還是需要多方運作的。甚至因爲需要朝鮮人來補充八旗軍,滿清在朝鮮的統治方式都要進行調整。當然,還有一點極其重要的,不過也是最好辦的事情,那就是朝鮮八旗這個詞是不能用的——朝鮮是明太祖朱元璋所賜,未免朝鮮人心懷大明,還是要改個名字爲上。
“那就叫高麗八旗吧。”
“皇上聖明。”
滿清此前面對的窘境,舊有戰法不敵江浙明軍以及兵員、糧草和財政收入的巨大赤字。現在靠着劉成提出的組建新軍和進攻朝鮮二策,稱不上迎刃而解,但是滿清起碼獲得了希望。而且更重要的是,一系列動作之後,順治的皇權得到了進一步的穩固,這使得順治看劉成自是越看越順眼。
“愛卿,新軍那邊還有什麼困難嗎?”
“回皇上的話,新軍這邊,在鄭親王和協辦大臣的監督下,各級軍官都在盡心竭力的操練士卒,奴才唯一擔憂的就是武器上面的缺口甚大。”
武器缺口的問題順治此前就接到過報告,新軍的武器與此前的清軍的武器都大有不同,長矛要一丈五尺的,與江浙明軍一般長度,火銃也徹底淘汰了鳥銃,因爲鳥銃對江浙明軍的鐵甲兵殺傷可憐非常。便是火炮,也只是需要小型火炮,能夠跟得上步兵行進速度的,巨炮已經徹底淪爲了攻城和守城時的武器。偌大新軍,也只有騎兵的武器還是那般。
新軍組建,劉成和胡全才掏空了京城的武器庫纔算是把步兵的訓練裝備湊齊,而且還是火銃手繼續使用鳥銃的情況下。斑鳩腳銃庫房裡倒是有一些,保養上不怎麼好不說,湯若望帶來的那個顧問也不贊同使用這等重型火繩槍,說是新軍的火銃要裝填速度快的,這樣才能發揮陣法的作用云云。
訓練是可以用鳥銃的,但是作戰就不一樣了,而且鐵甲方面,江浙明軍的那等重型扎甲在滿清的武器庫裡也是極少見的。這還僅僅是一支一萬七千多戰兵的新軍,若是新軍確實有效,再行編練更多的新軍,這個缺口只會越來越大,大到江浙明軍北上時滿清的新軍可能連武器、甲冑都湊不齊。
“工部衙門的工匠已經在加班加點的做了,朕也過問過湯瑪法,湯瑪法表示他已經給澳門總督去信,向澳門方面購買武器和機械。”說到這裡,順治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只是現在浙匪大軍進攻閩粵,澳門方面具體如何還很難說啊。”
“皇上,奴才以爲咱們大清還是要自行製造機械,京城裡的工匠不少,西法機械的書冊也不是什麼密不可聞的東西,只要肯花時間,浙匪那般的規模就算是無法超越,只要夠朝廷使用也是足矣。”
“愛卿所言甚是。”
劉成的諫言總是能夠說到關鍵之處,順治可以說是甚爲滿意,甚至他已經在潛意識中將劉成視爲上天賜給他的親信奴才。奈何劉成是降臣出身,如今的功勞無非就是歸附和諫言,已經到了漢軍正黃旗梅勒章京的地位,實在不好繼續升遷,否則會引起漢軍旗其他武將的不滿的。
不過劉成舉薦過的那些人,能力都是不俗的,順治倒是覺得可以升遷一下。而這些人當中,如今爲最高的便是兵部右侍郎胡全才。
“愛卿,胡侍郎如今的身子可已痊癒?”
“回皇上的話,胡侍郎那邊奴才但凡是有空便會前去探望,只是他本就憂心國事,後來更是積勞成疾,現在只怕是不太好了。”
胡全才的病,此前派去的御醫已經向順治表示過了,今年是萬萬不可能撐得過的。這個臣子是此前洪承疇看好的,順治也查過他的履歷,在西北那邊也一個能臣,本來劉成舉薦其人,順治是有打算大力培養起來的,可是沒等多長時間就很快的病入膏肓,着實讓他感到有些遺憾。
對胡全才的病情發展,他們本也是有着心理準備的,此間談了兩句,順治表示會派御醫帶着珍貴藥材去探望、診治,劉成也代替胡全才謝了恩,君臣二人便將話題引向了他處。
豈料,君臣二人剛談了一會兒,外面伺候的大太監吳良輔便戰戰兢兢的走了進來。待看見了順治那滿臉的不悅,連忙操着那副公鴨嗓子將剛剛得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皇上,兵部右侍郎胡大人府上剛剛送來了消息,說是胡大人病重不治,已經故了。”
………………
胡全才的葬禮,清廷給了極高的規格,兵部右侍郎的官職加贈兵部尚書,規格上更是按照一品大員來走,甚至順治還派了太監前來致哀,稱得上極近哀榮。
下葬的那一日,劉成、胡全才他們那一黨的衆人盡皆到此。按部就班的葬禮過後,衆人也湊在一起聊了起來。
胡全才病故,他們這一黨在朝中便失去了級別最高的官員。劉成加了兵部右侍郎的銜繼續充當會辦大臣去負責新軍的操練,兵部那邊其實也還是沒了最大的樁腳。其他官員,朱之錫升爲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其他人也有了升遷的消息,這都是劉成進言的功勞,不過那些成績卻也都是衆人分工努力的結果,這也使得他們這一黨也更爲穩固了起來。
朱之錫現在是他們這些人在朝中級別最高的官員,不過朱之錫的身邊,卻是一個儒生打扮的白身。
此人名爲李之芳,乃是朱之錫的好友,其人曾爲金華府推官和浙閩總督陳錦的幕僚,後來陳錦死於衢州,其人被人構陷入獄,直到最近才被朱之錫營救了出來。歷史上三藩之亂中的浙閩總督如今一介白身不說,這幾年的牢獄之災也讓他滄桑了太多,但卻也讓他氣質由內而外的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昇華。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鄴園,這幾年的牢獄之災,如今看來,對你也並非沒有裨益啊。”
“孟九所言甚是,這幾年在牢中,在下卻是想明白了太多事情,所以此番出來,正是要再與那浙匪一較高下。由此,上報天子,下報黎民,於陳制軍的知遇之恩,於孟九的相救之義,亦是有所報答。”
“鄴園言重了,上報天子,下報黎民之外,報答陳制軍的知遇之恩也是正理。你我二人乃是多年的好友,當年若非是蒙你收留,吾只怕早已淪落浙匪之手。報答什麼的,還是不要提了。咱們齊心協力,爲朝廷,爲皇上做事纔是正途。”
二人相談甚歡,豈料說到這裡,朱之錫卻是嘆息着搖了搖頭,繼而向李之芳說道:“咱們心中滿懷君臣之義,只是慎人和詵兮,一個醉心醫道,一個潛心藏書,皆不問世事,實乃朝廷的一大損失啊。”
朱之錫所指二人皆是李之芳的同年,一個是前衢州府開化縣知縣朱鳳台,另一個則是前金華府蘭溪縣知縣季振宜。他們在浙江時,多有唱和,關係頗爲融洽。當然,還有兩個當年在金華府唱和的熟識,朱之錫連提也不提到——現在一個是陳文的大舅子,另一個則是明廷的杭州知府,根本也就不用白費什麼口舌了。
朱鳳台和季振宜二人原本都有不錯的仕途,奈何陳文崛起於浙東,前者在開化縣被放棄後便直接回鄉隱居,後者則是一如李之芳那般牽扯到了陳錦之死的大案,只是其家鉅富,在清初有“北亢南季”之稱,花了大把的銀子買了一個在家閉門思過,纔沒有像李之芳一般入獄。
這二人俱是揚州府人士,一個是靖江縣,一個則是泰興縣,如今兩地皆已被江浙明軍收復。朱之錫此前曾派人前去相請,即便是請不來也希望他們能夠在江南爲清廷提供一些情報,可卻都遭到了婉言回絕,着實讓朱之錫頗爲不滿。
“孟九,人各有志,無需強求,咱們努力報效朝廷就是了。”
“鄴園此言大善。”朱之錫撫掌而笑,繼而向李之芳說道:“此番正好,吾與鄴園介紹一下新軍的劉會辦,日後咱們也好齊心協力。”
說着,朱之錫便四下張望,待看到胡全才的墓碑所在,才幽幽的嘆了口氣,繼而向李之芳說道:“再過會兒的,洗心與胡公相交莫逆,如今胡公先走一步,洗心免不得要哀悼一二。”
所謂洗心,正是此刻身在胡全才墓碑前的劉成在降清後改過的表字,取一個洗心革面。
從當初藉着鄒卓明的關係與胡全才相識,胡全才就對他多有幫助。後來劉成上京,亦是胡全才多方奔走纔有瞭如今的局面。否則就憑他一個人,在這偌大的北京城裡只怕是連敲誰家的大門都不知道呢。
現在事業已經開始踏入正規,劉成是親自操練新軍的,當年在金華也是練兵多年,是否能戰多少還是能有些預料之能的。可是就在這時,胡全才卻病故了,這對他來說卻着實是一大打擊。
“胡兄,你知道嗎,我在大蘭山的時候聽陳文講過,朝廷最大的隱患就是核心人口太少,光靠着蒙古、漢軍的八旗和綠營兵是遠遠不夠的。當時,浙匪不過數百人而已,明明是朝廷坐擁百萬大軍,他卻能做到並不放在眼裡。那時候我還不太能理解,以爲這只是他藉此振奮士氣。可是到了現在,我才真正明白了他所指的東西。”
“戰爭到了現在這個階段,雙方的核心人丁數量纔是關鍵。陳文用夷夏之防,打着明廷的旗號,靠着分地等一系列手段組建起了一個戰兵十餘萬,軍戶不下百萬,更是間接控制了江浙不下數百萬佃農、工匠、商賈、士紳的巨大利益集團。所以他能夠虎踞江浙,大有席捲天下之勢。”
“朝廷這邊,皇上說信不過綠營,但是他們又何嘗真的能信得過蒙古、漢軍,甚至是咱們提出的朝鮮八旗了。但是就憑着他們那稀少的人口,爲了應對陳文的威脅,他們卻必須依靠蒙古、漢軍乃至朝鮮八旗來組建新軍。”
“滿洲人有多少,蒙古人有多少,朝鮮人又有多少,說到底最終還是要靠漢軍旗。更何況,朝鮮也是信奉孔孟之道的,與滿蒙這等夷狄終是不同。這是英雄奮起的機會,陳文當年能在大敗之後借大蘭山的雞孵出了江浙明軍這個怪物,我又有何不能,無非是要付出更多罷了。”
“可笑順治小兒還以爲我是真心實意的給他當奴才,實在是可笑至極。”
權利,一如阿芙蓉,只要上癮便會愈陷愈深。如此野心,劉成從未有付諸於口,始終埋藏在心中的最深處。即便是到了此間,胡全才已入黃土,他亦是僅僅在心中對胡全才的在天之靈默默說到,以至於在場的其他人皆以爲他還在悼念這位故友之中。
是陳文在新昌城下一語便決定提標營俘虜之命運,是曹從龍在金華府靠着名爵來進行過的那般引誘,是金華府城裡面對漢軍八旗浴血奮戰卻依舊改變不了處境的反彈,亦或是紫禁城那輝煌宏偉的建築羣以及皇權所代表的那一切甘美。
就算是劉成本人,也已然不知道到底是爲了什麼,亦或者是兼而有之,但是如今的他卻很清楚他想要的是什麼和如何得到,並且始終在爲此而竭盡全力。
“胡兄,誅滅陳文之日,便是我劉成一飛沖天之時。保佑我,大功告成,汝之後嗣,我當保其富貴百代。”
劉成如此,源於陳文改寫了大蘭山明軍徹底覆沒的歷史,否則他早在永曆四年就已經是一具死屍了。但是野心能夠發酵到這個地步,卻是因爲滿清自身的人口劣勢暴露在了有心人的眼中。
胡全才的葬禮結束後,朱之錫將李之芳介紹給了劉成。不過正當二人秉燭夜談的時候,另一個同樣看到了這一點的野心家的聲音卻在更爲遙遠的地方響起。
“給張天福帶個口信,告訴他,朝廷迫於鄭親王和鑲藍旗的壓力,準備把他除掉,要他早做準備。”
“是的,岳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