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軍官口中的小東門,正是名爲忠孝門的那座位於府城正東偏北的那座城門。這座城門得名於並祭岳飛和東漢孝子孟宗的忠孝祠,忠孝祠就在小東門外,隨着興國州的降將說服了城門守將,剛剛抵近城下的明軍先鋒便沿着忠孝門外正街殺進了剛剛打開的城門,入城後便順着忠孝門正街殺向了城內各處要地。
范文程得到消息的時候並不算晚,正因爲不信任綠營兵,漢軍八旗的數量又實在太少,范文程派了漢軍八旗的軍官在城內要點預警,此間正發揮了作用了。
“經略老大人,快走吧。來的不是西賊和夔東賊,是浙匪,真正滿洲都不是對手,咱們就只有這點兒人馬,能守到今日已經是難得的了。況且現在朝中乏人,老大人經驗能力都是上上之選,朝廷是不會怪罪老大人的。”
孫思克還在盡心竭力的勸說,奈何范文程卻只是搖了搖頭,揮退了那個前來報信的軍官後,此間就只剩下他們二人了纔對孫思克低聲說道:“皇上讓老夫這個奴才留在這裡,就是要老夫死在此處。只有老夫死在此處,浙匪的目的達到了纔有可能不會在短期內繼續向北蠶食;只有老夫死在此處,朝廷裡的遼東籍官員纔會真正死心塌地的跟着朝廷,再生不出異心!”
范文程的話在孫思克的耳中如驚雷般響起,他是一個王府護衛出身的漢軍旗人,順治八年,剛剛二十三歲的他就已經做到了牛錄章京和刑部理事官的位置。出身王府,很多政治鬥爭的東西都是看得分明的,但閱歷上比起范文程這等飽經風霜的人物卻還是要差上太多,此間范文程已經看到的東西,他卻是知道範文程說出口纔算是反應了過來。
遼東籍貫的官員充斥漢軍八旗,在滿清朝中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范文程、寧完我他們這些遼東舊臣在清初的政治軍事版圖上有着極重的分量。范文程是他們之中的代表人物,以着江浙明軍的歷來作風,這樣的老牌漢奸是斷不會放過的,而范文程的死便可以讓其他遼東舊臣和漢軍旗徹底死了反正的心思。
孫思克嚥了口唾沫,睜大了眼睛,瞪着范文程那張滿是苦澀的面龐。奴才就是奴才,主子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哪怕是再資深的老奴才,如今也可棄之如敝履,而江浙明軍那邊沒有饒了洪承疇,沒有饒了蔡士英,也沒有饒了宜永貴、劉清泰和佟國器,那就更不可能饒過了范文程。
“這天下就沒有咱們遼東漢人的容身之地了嗎?”
自努爾哈赤反明,遼地的漢家百姓便再沒了活路。後金在領地上屠城、搶掠,殺富戶、殺窮鬼,將交得上五斗米的漢人貶爲滿洲人的奴隸、將漢家女成批成批的賣給蒙古人,甚至在交易時更是將拔光了衣服,如品評牲畜般評頭論足,與歐洲人販賣黑奴時沒有什麼兩樣。
有幸能夠逃到東江軍佔領區的,奴隸的身份是擺脫了,也有了機會去殺韃子報仇,但更多人和更多時候卻還是在忍飢挨餓,甚至是凍餓而死。便是逃進了關內,也往往會受到歧視和排擠,因爲沉浸在黨爭之中的明廷沒有辦法也沒有那個心思去解決他們生計,而他們的廉價勞動力更是搶了關內自然經濟下的百姓的工作。
孫思克所言,范文程又豈會不知,但是像他這樣的高官在漢家復仇的怒火中是斷不可能倖免的,與其死了也要斷子絕孫,不如順着滿清權貴們的意圖走下去,萬一滿清的垂死掙扎成功了的話,他的子孫後代依舊是有條富貴路。
范文程自知必死,向孫思克坦露心跡,其實也是希望最後再賣孫思克一個人情,由此纔好照顧他的兒子們。
孫思克如此,范文程知道時間緊迫,連忙對他說道:“跟着朝廷消滅了浙匪,只有這一條路纔是活路。藎臣,你還年輕,未來還大有可爲,帶着城裡的漢軍旗快走吧,勿要在此丟了性命。”
眼看范文程如此,孫思克也只得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幾個響頭,待到起了身子,只是拱手一拜便轉身離開了經略府,匆匆忙忙的向軍營趕去。
孫思克離開沒有多久,一陣哭爹喊娘之中,明軍的騎兵衝進了經略府,而更多的騎兵則將經略府及其周圍的大片區域順勢包圍了下來,唯恐跑掉了什麼重要人物。
“范文程,你這老狗竟然沒跑?”
明軍殺入,范文程依舊坐在那裡。爲首的軍官趕到,一張嘴就是如此的侮辱,范文程連媳婦被多鐸欺辱了都能恍若無事的厚臉皮自然也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倒是這軍官的口音,讓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你是遼東漢人?”
“沒錯,本將李還鄉,江浙王師四明師新昌營營官,遼東鐵嶺人士。不光是本將,咱們江浙王師裡還有不少遼東漢人,不是所有遼東漢人都是你這樣的漢奸!”
鐵嶺,李成樑的家族也是鐵嶺人。范文程長嘆了口氣,他剛剛用遼東漢人不跟着滿清幹就沒有活路的說辭說服了孫思克,轉眼就被另一個遼東漢人教訓,也算是天道好還,報應不爽。
“那就請這位李營官帶本官去見你們的那位越王殿下吧,是凌遲,還是五馬分屍,老夫已經準備好了,就等着你家大王的一句話了。”
“呸,遼東漢人裡有你這種貨色,真是把列祖列宗的臉都丟光了。”
李還鄉也奇怪,當初在南昌,他還在特別行動隊,抓了個巡撫蔡士英據說還曾勸降過羅永忠隊長。上次他抓了個尚可喜,也是哭着喊着求他看在都是遼東漢人的份上放他一條生路。結果他把尚可喜抓了回去,趁着軍功就從騎兵營的副營官的位置上扶了正。現在這個倒好,不跑也不鬧,就等着死了,也是漢奸中的新鮮貨色。
新鮮貨色被押解着離開了此間,陳文卻並沒有急着處置其人,而是直接扔進了大牢,因爲他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並不急着處理這個老牌漢奸。
武昌府城不戰而下,城內綠營兵投降,漢軍八旗逃走了大半,明軍只在碼頭追上個尾巴。不過這武昌府城從軍事上卻並不是單獨存在的,武漢三鎮扼守長江與漢江的交匯處,漢陽和漢口尚在對岸,湖廣北部更有大片的地域尚在清軍之手,只有全取三鎮才能把住這一戰略要地。
“樓兄弟,長江以北的漢江流域,除了夔東軍佔據的那些地區外,都要收過來。但我只能給你一個營,剩下的就看你怎麼用那些降將了。”
“大帥請放心,一個營足夠了,末將一定全取漢江流域,爲咱們江浙王師守住此處。”
湖廣北部的清軍控制區,南到洞庭湖,北則長江、漢江流域。陳文進攻湖廣北部是名正言順,但他此行的目的是勤王,說白了是徹底拔掉孫可望這個敵對勢力,但凡是這個擁兵二十萬的西南明軍勢力猶在,陳文就無法安心北伐,所以須得儘快南下才是正途。
“另外,派人到奉節和川東、鄂西各地,邀請文督師與夔東衆將來此共商北伐大計。”
陳文攻取武漢的速度太過迅速,莫說是夔東衆將了,估計現在鄖陽、襄陽一帶的清軍也都遠遠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時候,正是以快打慢的良機,然則陳文還要大舉南下繼續威脅孫可望,迫使其放棄對雲南的內犯。
也正是因爲速度太快,消息往來,文安之和夔東衆將即便是前來,也是要花費幾個月的時間。這麼久,陳文是暫且沒有時間在此等候,與其枯坐武漢,不如南下攻略湖廣各處,反正孫可望急着內訌,把湖廣的軍隊已然大批的調回貴州,此間的西南明軍不過是嬰城自守罷了,如此空虛,正是大踏步的進取之時。
攻陷武漢三鎮未久,陳文帶着餘姚師以及丹陽師的大部南下,大踏步的攻略武漢以南地區,並且趁着孫可望還沒有回師的這個當口儘快完成與豫章、四明這兩個師的匯合。
不比武昌臨近九江,從武漢三鎮南下與袁州出發的另一支大軍匯合,總是要花費大量時間的。不過此時此刻的孫可望,卻根本沒有各個擊破的時間,因爲他的那十幾萬“討逆”大軍如今已經進入到了雲南地界,即將與李定國作爲主帥,劉文秀作爲副帥的平叛軍實現接觸。
武昌如何,與孫可望無關,甚至就連陳文南下,其實戰火一時間也燒不到他的地頭。但是,陳文出兵進攻武昌的同時,吳登科也出兵攻佔了湖廣南部的統治中心長沙府,這對於孫可望而言就是截然不同的了。
歷史上,孫可望自貴陽起兵內犯,花了足足有一個半月的時間纔在雲南的曲靖與李定國的平叛軍接觸上。此番亦是從貴陽誓師,然則湖廣方面的告急卻是快馬加鞭送來的,那速度可是軍隊行進的幾十倍之多。
“長沙丟了?”
這兩年,孫可望在長沙是住過一段時間的,在那裡也更方便對江西施加壓力。長沙的秦王府氣勢恢宏,奢華之上不下於貴陽的秦王府,更在昆明秦王府之上。由於內犯的緣故,積蓄的財貨大多都運回了貴陽,孫可望對於湖廣那邊可能會在這期間丟些地盤也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心理準備,但是陳文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一旦他與李定國陷入苦戰,到時候弄不好就會變成秦、晉、蜀三王被陳文一鍋燴了,那可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貴陽一定有陳文那廝的細作,徹查,一定要查出來!”
孫可望也是氣糊塗了,雙方此前都劍拔弩張過,互派細作再正常不過的了,說是貴陽有陳文的細作,難道他在江西和浙江就沒有細作嗎,只是這能力上的事情,實在不好說,況且陳文的監察司始終在嚴密審查領地內的一切動向,他在情報上還是有些過於原始了,否則也不會讓李定國那麼輕易的就把永曆給接走了呢。
現在調查細作,其實也有些過時了,吳登科進攻長沙時打出的旗號是奉越王之令來勤王討逆的,肯定是要殺進貴州來和他來一個了斷。永曆八年時豫章師在袁州府憋的火兒現在是要發出來的,他卻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一個選擇出來纔有可能倖存,否則落到了遭受兩面夾擊的地步,大勢也就徹底沒了。
“國主,還是與朝廷議和吧。您與晉王、蜀王怎麼說都是老大王的義子,兄弟之間,就算是有些不和,終究是打斷了骨頭連着筋。可那陳文是個什麼東西,他祖上是世襲百戶,世襲了兩百多年,他又是浙東的官軍出身,跟咱們不是一路的,斷不可讓親者痛仇者快啊。”
白文選慷慨陳詞,但在孫可望的眼裡,李定國、劉文秀這些反對他稱帝的傢伙比起陳文來卻是更爲可恨。
然則,現如今陳文佔據了將近五個省的地盤,已經是南明各藩鎮之中的最強者了。無論是階級成分上看,還是與雙方進行議和的成功率上看,白文選的辦法確實纔是此番的解決之道。
“那就派人給李定國送信吧,咱們秦王府現在確實沒有兩面作戰的實力。”
孫可望有此思慮,李定國那邊亦是如此,比之孫可望與陳文之間的矛盾還是孫可望挑起來的,他們以及他們背後的永曆朝廷與陳文之間的矛盾更爲巨大,雙方就兩廣的歸屬而產生的矛盾根本不是那麼容易化解的。況且,如今陳文的實力最強,天知道其人會不會是另一個孫可望呢。
一如歷史上清軍趁孫可望調兵準備內犯雲南之際攻陷了辰州而孫李之間出現了短暫複合的跡象那般,陳文殺入湖廣,對西營三王的威脅瞬間就壓過了他們彼此間的矛盾。孫可望與李定國、劉文秀進行了一番關於“兄弟鬩於牆而外御其悔”的交流後,李定國和劉文秀的平叛軍向昆明撤退,沒了眼前的威脅,孫可望的大軍也以着最快的速度向湖廣方向回師。
陳文在貴陽的細作將這一切以着最快的速度傳回到了陳文軍前,不過此時此刻,已是四月之初,陳文與吳登科在常德府城的城頭之上,兩支大軍更是早已完成了會師,正駐紮在此間進行必要的休整。
“下一站就是辰州了,那裡是貴州的門戶,孫可望這磨磨蹭蹭的,我都不知道是該不該把這城奪下來。”
陳文的調侃,吳登科卻並沒有接這個茬,他長期在贛西駐紮,對西南明軍自然是更爲熟悉。眼下江浙明軍主力會師,但是比之孫可望卻還是處於劣勢。不過他對此倒也沒有太過在意,反倒是更爲關心一些其他的事情。
“大帥,常德即下,貴州指日可待,接下來就是雲南了。這時候,今上正在那晉王的羽翼之下,咱們江浙王師一旦與其產生交集,該當如何自處?”
這是個關鍵性的問題,尤其是對於長期處於實際獨立狀態的江浙明軍而言,更是如此。所幸,該當如何,其實陳文早已就有了成算,到了這個地步也正是該與吳登科這樣的親信透露一二了。
“自崇禎朝流寇蜂起而今,已近三十載。民心厭亂,天心亦是如此,方有如今韃虜式微,漢家收復半壁江山的局面。奈何,功蓋天下者不賞,勇略震主者身危,歷史使然,明初勳貴們的下場更是歷歷在目,我們不得不爲子孫後代的福祉多想一些。”
“自古以來,天下有德有力者居之。我江浙王師崛起浙東,如今已是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局面,更曾多次擊敗八旗軍,不可謂無力。招撫流民、輕傜薄役、嚴肅吏治,使治下百姓安居樂業,更是誅殺害民、賣國之叛賊,不可謂無德。然則,如今建奴未滅,再兼遵奉明室多年,斷然謀逆,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實在不可取。”
說到這裡,陳文話鋒一轉,伴着夕陽的餘暉,鏗鏘有力的將心中醞釀已久的肺腑之言盡數吐露了出來。
“建奴自萬曆年間而始,殘害中國百姓已有數十載之久,入關之後更是大肆屠戮中國百姓,直接間接亡於建奴之手者,僅僅是可查的已有不下數千萬之巨,實乃華夏文明之生死大敵。我等既以明臣之身起兵抗清,自當效法太祖高皇帝,以驅除韃虜爲己志。說句明白話,唯有滅清者,方可爲天下之主,一如太祖高皇帝驅逐暴元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