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如鯁在喉(下)

打發二字聽在耳中,劉成便意識到了他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裡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死了?”

“是的,額駙,兩個下賤的漢女而已,額駙收留她們這幾年也應該知足了。”

孔四貞說的是如此的理直氣壯,彷彿是那真理的化身那般。可是這話聽在劉成的耳中,卻是如同一盆滾油澆在怒火之上,對這位漢人格格的不滿登時就衝上了頭頂。

“漢女下賤?那你這個狗漢奸的女兒豈不更是賤種中的賤貨?”

心頭如是想着,可劉成絕並不敢說出口。從降旨賜婚的那天起,劉成就在懷疑這位漢人格格會不會是孝莊安插在他身邊的間諜,所以從成親的那天起,他只要是在家,便是萬分的驚醒,連酒都不敢喝,唯恐會酒後失言。

正因爲這般,下意識的戒備如同一道防火牆那般直接將他的怒不可遏給強行的遏制住了,也算是意外之得。

“格格說的在理,漢家女是不該留在這府中侍候。不過,若是再有這等事情,格格也應當與爲夫事先說明,怎麼說爲夫也是一家之主。爲夫心疼格格,但格格是不是也要考慮着如此行事,讓同僚知道了,爲夫本就是漢人擡旗,再落下個懼內的名聲,軍令的執行要是因輕視而受阻,那時豈不是要壞了皇上的大事?”

孔四貞將話說出口之後,便始終注視着劉成的神色。就在剛纔,劉成的眉頭一皺是她看在眼中的,可是轉瞬之後,卻是一副釋然的神情,再加上這麼一番話聽來,卻彷彿是思考而已。

看到這般,孔四貞心中想着,劉成或許在那一瞬間也是有過憤怒,否則也不可能說出這些話來發泄一番。眼見於此,孔四貞也是連忙起身,口中道罪,一口一個妾身思量不周,日後一定事先與劉成商量好了再做主張。

“那也不必,格格是皇太后的義女,是滿洲旗人,爲夫也是得蒙皇上隆恩以賜擡旗大恩的滿洲旗人。無論是漢人說的男主外、女主內,還是依着咱們滿洲的傳統,家裡面的事情都應該是格格說了算。”

“更何況,爲夫長期在軍營操練新軍,也沒有這個心思。只是希望格格能夠多爲爲夫的切身利益想想,格格是皇太后的義女,但也是我劉佳成的娘子,爲夫在私心上還是希望格格能夠以夫家爲重。”

劉成這前前後後的一大篇迷湯灌進來,孔四貞也愈加的認定了她的想法。既然如此,她也是展顏一笑,連忙把事情揭了過去,重新換了話題,那兩條人命也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劉成議事回家,已是下午,二人聊了片刻,到晚飯時分,便一同用飯。有了驚怒後的和睦,劉成對孔四貞的每一句話就更是要警惕百倍,只是誰知道,吃着飯,孔四貞的一句看似無心之言,卻還是嚇了他一跳。

“額駙,妾身知道,額駙當年曾追隨過浙匪陳逆,其實額駙應該也知道,家父當年也曾追隨過毛帥,所以每每看到額駙,妾身都會想到爲國捐軀的家父。當年在遼東、在桂林的王府裡,家父不止一次提到過毛帥的英姿,今日見了額駙,妾身又想起了家父,那麼額駙可以與妾身講講那浙匪陳逆嗎?”

孔四貞的父親孔有德當年在東江鎮的時候是東江鎮總兵官毛文龍的義子,毛文龍一生,收過無以計數個義子、義孫,多是戰沒於遼東的部下的子弟,尚可喜就是個例子。這些人,大多戰死在了遼東的戰場上,但也出了三順王這樣的貨色,以至於後世一旦提到毛文龍如何如何,就一定會有人舉三順王的例子。

此時此刻,孔四貞揮退了左右的下人,不僅提起了她那個漢奸老爹,更幾乎是直言不諱的提起了孔有德和劉成的漢奸身份,着實讓劉成一驚。但是仔細想來,無論是什麼女人,尤其是孔有德的老婆,他的丈母孃好像還是個大戶人家的女兒,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三從四德想來孔四貞也是信服的,這份不滿也就在轉瞬間褪去。

看着孔四貞一副充滿了求知慾的目光,劉成心中暗歎,他的一生至今,哪怕有了這般的高位,卻依舊是活在陳文的陰影之中。別的不說,至少陳文的老婆是絕不會對他有着如此濃厚的好奇心。

“遲早我會將這陰影撕破的。”

心中如此想到,劉成整理了一番措辭,繼而對孔四貞說道:“爲夫初見陳文時,還是在大蘭山下的一個小村子,其人每到夜裡就在村子的打穀場裡講古,博學多聞,便是尋常文官也沒辦法與其相比。不過,坊間傳聞的那個陳文勇冠三軍,武藝天下無敵,卻是假的,此人根本沒有任何武藝,陣上相鬥,全憑一身蠻力,但是那份勇氣,卻也是世所罕見的。”

說着,劉成的眼前彷彿已是四明山殿後戰中陳文迎着炮火衝鋒的身影。一個人武功蓋世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沒有絲毫武藝但卻依舊敢於向強大的對手發起決死一般的衝鋒。更何況,陳文雖然無搏殺之技,但卻能夠靠着衆力來擊敗看似不可戰勝的對手,這份智慧纔是最讓人感到恐怖的。

有了這麼一個開頭,劉成的晚飯也不吃了,開始在孔四貞面前侃侃而談起來。對於他來說,這既是在與孔四貞聊聊陳文這個人,更是藉着陳文來回憶他的前半生,其中感悟也是從未有過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聽罷了講述,孔四貞亦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妾身聽那些福晉、格格們說起,在他們口中,陳逆都是個吃人妖魔一般。現在想想,倒也正常,記得當年聽人評價毛帥,也是與家父的說法截然不同,只是聽額駙說起,這陳逆好像比毛帥還要強大嘍?”

毛文龍浮海千里遠征遼東,在滿清背後開闢抗清根據地,堅持抗擊滿清多年,氣魄、韌性都是一時之選,天啓朝的當世英雄還是稱得上的。

相較之下,陳文能有今日氣象,粘了不少的對於歷史的瞭解的光,但是更重要的還是他如磐石般的堅毅——浙江的清軍一次次的在這塊磐石上撞破頭,以至於等到洪承疇被迫出山時面對的已經是一個在浙江站穩了腳跟的軍事集團,在那支完成了對偶像超越的軍隊面前,饒是洪承疇再狡詐多智,也未必能夠奈何得了。

“比起毛帥,陳文的心思更難琢磨。”

陳文是劉成心中一生最大的敵人,說到這裡,劉成已經不願意再多說些什麼,只是由衷的嘆了口氣。

這口氣,嘆的那是一個由衷的複雜。其中的欽佩、怨憤、嫉恨、無奈、畏懼,等等等等,稱得上是一個百味交雜,着實讓孔四貞聽了一愣。

“算了,不提他了。”

說到此處,劉成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在孔四貞面前將盒子打開,一根精緻非常的步搖便顯露了出來。

“真漂亮,額駙有心了。”

“這是蘇州去年的樣式,現在南北交流斷絕,還是那些走私的海商送來的。爲夫的一個好友在天津衛城做事,見了不錯,便託人送了過來。”

說着,劉成便將步搖拿在手中,親自插在了孔四貞的頭髮上。隨即,劉成身子倒退,只見那步搖的玉製花朵上一隻用金、銀和各色寶石打造的蝴蝶隨着孔四貞坐正了身子,翅膀上下襬動,彷彿是要飛起來一般。

“現在看來,卻還是這物事襯托了格格的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

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劉成先是親手配了步搖,繼而發出了由衷的讚歎,孔四貞也登時便羞紅了臉,一副予取予求的俏模樣更是讓劉成狠狠的嚥了口唾沫。

“格格,天色不早了,咱們該休息了。”

“額駙就吃了這些,不餓嗎?”

“有格格的秀色,爲夫已經飽了。”

說到這裡,劉成趁勢牽起了孔四貞的手,拉着她便往後宅的臥室走去。然而,剛剛走到門口,一個成親時從宮裡派來的老嬤嬤卻站在了門前,頗有副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的架勢。

“老子睡自家婆娘,還要事先買通管家婆子,這都是什麼規矩。”

話雖如此,但劉成也是知道規矩,沒等那個嬤嬤說話,便走上前去,從身上掏了塊不輕的銀錠出來,那嬤嬤才喜笑顏開的讓開了去路,並且以着奉上了最真摯的祝福。

第二天一早,舒展了筋骨的劉成便反回了武衛右軍的大營,繼續訓練軍隊。而久別勝新婚,已然是一副神采奕奕的孔四貞卻在送走了劉成後便直接進了宮,到慈寧宮拜見她的義母孝莊皇太后。

“如何?”

宮女、太監們已經退下,身邊就剩下個蘇麻喇姑,孝莊握着孔四貞的手,便張口問到。而孔四貞這邊,也顯然是很清楚孝莊要問的到底是什麼,想也不想的便做出了回答。

“女兒弄死了那兩個賤婢,按照皇額娘教的說給了額駙,額駙有些不太滿意,但也……”

孔四貞將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孝莊聽過之後,也是不住點頭,與孔四貞攀談了起來。直到良久之後,用過了午飯,孔四貞才告退回府,而孝莊這邊,卻迎來了另一個客人,確切的說是這座紫禁城的主人。

“皇額娘,如何?”

順治有此一問,孝莊也是早有準備,直接將孔四貞的說辭複述了一番,同時添加了一些她的理解,倒也讓順治聽得長舒了一口大氣。

“表現卻也還算正常,他寵着朕的那位義妹,也是情理之中。不過,他對陳逆的評價,卻遠比其他人要來得中肯。”

“是啊,他的身上,陳逆的印記太過深刻,確實是不得不防啊。”

話雖如此,但對於漢人,尤其是那些掌握到實權的漢人,又有哪個是不被他們防範的。奈何,劉成這個例子比較特殊,特殊之處與當年的洪承疇是有上一筆的,既要用其才,又要防着他把滿清一起算計進去,實在是一個戰戰兢兢。

只不過,無論是他們這對母子,還是孔四貞,亦或是其他權貴,對於陳文的名字彷彿都有着一種特殊的忌憚,提到陳文的時候往往只是用陳逆代替,只有劉成還會在不經意間對於這兩個字直言不諱。

“現在有了張大元和王輔臣,再有了昨夜的這些,朕也算是稍稍放下了些心。既然如此,就讓劉成和瓜爾佳*穆裡瑪這兩個奴才帶着武衛右軍前出吧。”

順治下定決心,很快聖旨也送到了武衛右軍的大營。按照聖旨上所說的那般,江浙明軍突襲旅順,對大沽口產生威脅,爲確保天津機械製造總局的安全,清廷需要一支新軍前出到天津衛城與大沽口之間協防,而這支新軍就是武衛右軍。

“奴才遵旨。”

接了聖旨,武衛右軍便開始了移軍的準備工作。當然,他們是新軍,軍營建造什麼的還用不着他們,只需要按部就班的啓程出發,到了新的大營所在,自有天津衛的官府準備妥當,而他們的大營所在,左近也是有大片明朝建立的舊衛所軍屯的,那些軍戶更是不要錢的免費勞力。

然而,聖旨下達,大營裡的不滿卻還是不可避免的。武衛右軍前出天津衛,在那裡建造滿城是不可避免的,只是相比着京城,這時候的天津衛城其繁華自不能與帝都相較,還不是清末時的那座中國北方最爲重要的港口,心理上的落差實在不小。

“這也未必是壞事,到了天津衛那邊,總不會比在京城管得還嚴吧,到時候欺負欺負那些民戶、軍戶什麼的,還不容易。”

“我看未必,這新軍首重軍紀,咱們的這位額駙還是南邊的那個魔頭手下出來的,更是不可理喻。”

“哎,真特麼的,早知道就多花些銀子,到別的新軍,也不至受這個下賤奴才的布勒。”

相較營中的各處心思,劉成面上不顯,但心中卻是激盪萬分。此前他在大殿上,臨到最後提及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聖旨中提到的江浙明軍水師有可能對大沽口造成威脅的事情。

假設就只有旅順的這麼一支明軍,那也就罷了,可是現在制海權清廷沒有實力拿到手,萬一陳文玩把陰的,繞過淮北和山東經海路直插京城,其後果不堪設想。

當然,這種可能性很小,可是天津機械製造總局對如今的清廷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萬一江浙明軍派船進入海河,突襲天津衛城,甚至連佔領都不需要,只要把廠區付之一炬,新軍的武器、甲冑就再沒了地方可以製造。

這些年打下來,普通的清軍已經被證明不是江浙明軍的對手,唯有新軍纔有可能戰而勝之。既然如此,派一支新軍前出,那就成了必然,只是這個人選,其他人或許還避之不及,但劉成卻是想要極力爭取——因爲唯有獨領一軍,他纔有將這支新軍私有化的可能,否則一直在京城裡呆着,一直被無數雙眼睛盯着,他也只能做一隻連婆娘都瞧不起的狗漢奸。

“孔四貞這個騷娘們,把她餵飽了還真是管用。有了她在宮裡美言,我也不用繼續束手束腳下去,至少不用像現在這般。”

想到這裡,劉成的嘴角不由得浮現出了一絲笑意。而隨着他根據聖旨在地圖上的找尋,也很快就找到了武衛右軍的新駐地所在。

“小站鎮,就從這裡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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