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開科舉?
中國自古以來,人才選拔制度經歷了世卿世祿、察舉徵辟、九品中正、直到隋唐時才確立了一直延續到清末的科舉制度。
從隋唐至今,科舉制度已有千年的歷史,其間有過衰落,無論是唐末五代的武人亂政,還是暴元時針對三、四等漢人的種族歧視,都未有徹底的斷絕科舉制度的存在。其後的大一統王朝,無論是兩宋,還是明清,都是科舉制度大行其道的時代。
究其原因,不僅僅是所謂的傳統,更重要的還是科舉制度比之此前的人才選拔制度都是有着先進性存在的,其中的公平性對於寒門士子而言乃是敞開了一扇大門,而非是原本那般全部掌控在世家大族的手裡。
不可否認,科舉得中者,官紳富戶家庭出身的是要佔據多數,因爲他們有着更多的資源,他們可以聘請名師,可以購置書籍,可以遊學各地,通過這些手段來實現對知識的更好吸收,甚至還可以賄賂考官和獲取試題,靠着作弊的手段來達成目的。但這並非是科舉制度的錯誤,因爲無論到了什麼時代,無論換了什麼制度,有權有勢的人們總會比普通人擁有更多的資源,而獲取更多資源的方式也更加多樣化,這是根本改變不了的。
用後世的一句話說來,沒有高考,你拿什麼去和官二代、富二代比拼,同樣的道理,沒有科舉,寒門士子又有什麼資本去和官宦子弟,去和富人家的孩子擠那一條獨木橋——無論最後的結果如何,起碼總比連一個機會都沒有要強吧。
“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取代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這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都是具有着跨時代的進步意義,甚至到了明朝末年依舊是如此。
科舉對於士人來說的意義毋庸置疑,無論是優免制度,還是作爲步入官場的途徑來說都是極其重要的。
此時此刻,隨着黃宗羲把話挑明瞭,席上的衆人無不是一臉期待的望向陳文。而陳文也很清楚,黃宗羲的這句話沒有向永曆朝廷發問,而是問向了他陳文,不僅僅是立場的試探,本身也是一種站隊的表態,此間他們也正在用期寄的目光等待着預期的回報,哪怕只是口頭上的承諾。
“不瞞梨州先生,此事我在啓程南下之前,與牧翁,與齊王府的高層官員都進行過討論。計劃是在北伐結束之後,說到底,未能全面收復失地,僅僅在江南半壁進行科舉考試,名不正言不順不說,對北方的士子也是不公平的。”
“那些北方人不是都降了韃子了嗎?”
陳文把話說得很明白,更是稱得上合情合理,席上衆人聽了登時便是面露喜色。可也就在他們準備起身向陳文敬酒,進一步拉近彼此間的距離的時候,一聲腹誹響起,席上當即就是一靜。
氣氛有異,更是萬泰請拉了一把,那人連忙起身告罪。這大喜的日子,陳文也沒有怪罪,只是心中暗道明朝慣出來的這些士大夫身上的臭毛病看來一時半會兒也不是那麼容易扳過來的,便繼續與黃宗羲等人飲宴。
陳文不喜歡明末的士紳,對那些自稱遺民,但卻鼓勵後輩子侄入仕清廷的傢伙心存不滿;對那些口口聲聲是爲國爲民,實則爲求擴大自身利益而釀成了如今悲劇的東林黨充滿着敵意;對那些不顧禮義廉恥,投身清廷的賣國求榮之輩更是深惡痛絕。
然則,這卻並不是堵死這條寒門士子的上進之途的理由。現在江浙明軍控制區奉行的文官訓練班體制其實同樣是科舉的一個變種,陳文無法確保如今靠着孫鈺個人的操守才能實現的人盡其用的現狀會不會隨着人類正常的生理週期而遭到破壞,更不打算因爲這等事情與儒家士人階級決裂。更重要的是,他從來不認爲科舉是像後世所言的那般萬惡,真正的毒瘤是八股取士,是考試的內容而非形式。
科舉傳承千年,八股不過是明清纔有的東西,此前在唐宋之時,考試的內容一直在變化——經義、詩賦、策論乃至是明算、明字、明法,其中也有很多具有實用性,完全不似八股那般將士人的思維限制在一個框框之內。
如今的文官訓練班,教授的多是數算、刑名之類的科目,經義什麼的反倒是少之又少,更別說是八股了。經過文官訓練班考覈合格的官員,先要到衙門裡實習一段時間,有了足夠的知識和經驗,繳納一份合格的策論,到了地方上起碼不至於被奸商、劣紳、刁民以及小吏矇蔽太甚。而陳文打算的,正是通過修改考試內容來實現對儒家士人階級的改造工作。
“如果想要國足捧起大力神杯,其實辦法很簡單,只要在高考時加入一項足球的考試項目,三年之內,足球就得跟兵乓球一樣被掛上國球的稱號,外國人再也別指望什麼冠軍了。”
同樣的道理,改造明末士人的空談成風,就要用考試的內容讓他們徜徉在更具實用性的知識的海洋之中,知識浩如煙海,滿腦子都在琢磨這些東西,也就沒時間空談了,現在江浙的那些醉心於《科學》雜誌的士紳就是例子。
想到了這句話,陳文的嘴角上撇過了一絲笑意,轉瞬即逝。不過身份不同,此間雖是黃家迎娶新婦,但陳文卻始終是席間的焦點,剛剛的那絲笑意被很多人捕捉到了,各有各的心思,其中最多的還是如萬泰他們這些切實的聽到陳文許諾會在北伐之後重開科舉,就更是直接將這絲笑意解讀爲陳文爲收取了士心而洋洋自得。這其中,唯有黃宗羲是個例外,因爲他比在座的所有人都要更加了解陳文,僅此而已。
酒宴結束,客人紛紛告辭,黃宗羲心有憂慮,便請了陳文稍坐,想要將這份憂慮確定或是說解除下來。
一對新人那邊已經就寢,就連聽牆根的都已經早早散了。陳文來到黃宗羲的書房,隨手翻看着黃宗羲正在寫着的那部《明夷待訪錄》的草稿,直到黃宗羲把客人都送走了,才匆匆趕回,與陳文敘話。
“實在抱歉,客人剛剛送走。”
“無妨,梨洲先生的這部新作,我可是期待已久了,如今能夠親眼看見正本,也是一樁快事。”
《明夷待訪錄》是黃宗羲思想的結晶,其中提出“天下爲主,君爲客”的民主思想,認爲“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主張以“天下之法”取代皇帝的“一家之法”,從而限制君權,保證人民的基本權利,具有着啓蒙意義。
陳文早年時聽說過的那個“黃宗羲定律”便是出自這部著作,只是讓陳文有些意外的是,這部著作好像誕生得有些提前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江浙的新政刺激出來的。
“這還只是初稿,而且也是剛剛有些想法,很多東西還不成熟,輔仁有什麼意見和建議但請直言。”
黃宗羲的思想從後世看是有積極意義的,但是身處於這個時代,陳文卻並不看好其現實價值。別的不說,如果黃宗羲的思想得以成真,那麼受益的絕不會是普通百姓,而是他所代表的儒家士人階級——以着明末士紳的風氣,以及整個時代的科學技術水平,只會對國家造成更大的危害。
不適用於當前時代的先進思想,或許黃宗羲的本意也正是爲了達到儒家士人階級全面統治國家,上欺君、下殘民的意圖而出現的。不過在這個問題上,陳文不打算與黃宗羲辯駁些什麼,黃宗羲從不是那種能夠背叛自身階級的另類,也不是能夠聽得進去他這個武夫的話的開明人士,那麼他就更沒有廢話的必要了。
“梨洲先生特意要我留下,不會只是爲了這份稿子吧?”
陳文岔開了這個話題,黃宗羲也是眉頭一皺,重新整理了一下措辭之後才向陳文開口問道:“輔仁,你是打算改革科舉制度,是嗎?”
黃宗羲此言既出,陳文的心頭一驚,他從來就沒有低估過這位明末大儒的智商,一個尋常人是絕不會想得出那些理論的,可是此時此刻,黃宗羲竟然已經聯想到了他輕易許諾重開科舉可能會有所行動,卻也着實嚇了他一跳。
常年在刀尖上打拼,陳文吃驚,但卻也並不會怕了這麼一個讀書人,哪怕他還是個身負內家拳的文武雙全之輩,也同樣如此。
黃宗羲的目光緊盯着陳文,陳文心中驚詫,面上卻絲毫不顯,此刻聽了黃宗羲的問題,更是微微一笑,慨然應道:“確有這個想法,梨洲先生可有良方教我?”
陳文如此,黃宗羲面色登時便是一沉,繼而言道:“輔仁,科舉已厲行千載,如今國家百廢待興,實在經不起動盪了。”
“動盪?”
陳文搖了搖頭,繼而言道:“梨洲先生何出此言,我可沒打算廢除科舉,只是修改一些內容而已。說句明白話,現在的八股,我很不喜歡,但是大明兩百多年,考的都是這個,我也沒有直接將其廢除的打算,總要循序漸進,一點點兒的來。我現在春秋鼎盛,活着看到我想要的結果還是有這個自信的。”
一番侃侃而談,黃宗羲很清楚陳文所言並沒有絲毫的欺瞞。有了此前關於重開科舉的問詢,黃宗羲的心態也在受着持續性的影響,對於陳文的坦白很是感動,但是陳文要動八股取士,卻還是讓他心中難以接受。
奈何,以着黃宗羲對陳文的瞭解,這個當年被他斥之爲閹黨餘孽的武人,不光有着獨立的思維,而且更有着將想法貫徹始終的堅定意志,根本不是他能夠輕易扭轉過來的。眼見於此,他也只得換了個話題,不再提及此事。只是聊着聊着,卻很快就再度爭執了起來。
“輔仁,江南士紳確有不法之事,但是暴元殘虐,皇明歷經兩百餘年才重新恢復了華夏士人的風骨,總還是要顧及一些纔是。”
“梨洲先生是認爲違法者不可懲處?”
陳文面色不善,黃宗羲也連忙解釋道:“非也,非也,懲處還是要懲處的,只是過於酷烈,有損士人風骨,對輔仁的清譽也是一種損害。”
黃宗羲如此,陳文能夠理解,但卻並不代表他能聽得進去。聽着黃宗羲的勸說之詞,陳文冷笑道:“不瞞梨洲先生,我陳文從來就沒有在乎過什麼清譽。這世上,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奈何我天生就是個做事情的人,若是因爲如此而猶豫不決,也不會有今日光復江南半壁的盛況,更不會有未來驅除韃虜的偉業。”
“於我看來,江南的士紳實在是太過不像話了。大明養士三百載,養出來的大多是些僞君子,這樣的士風是沒有任何前途可言的,所以我必須出手將其扭轉過來,否則待我百年之後,國家被這等士風拖累,重蹈皇明的覆轍,那對我來說纔是最大的遺憾呢。”
這些年,陳文由於對王府、衛所、士紳利益的侵蝕,遭受過的辱罵已然無可計數,但是與此同時,那些因爲陳文的努力而受益的軍戶、百姓們也以着更大規模在傳頌着他的善舉,一句萬家生佛從來是少不了的。
黃宗羲說這些話的目的,陳文焉能不知,只是他雖然崛起於江浙,但是他卻從未把江浙的士紳,尤其是那些東林餘孽們看作是自身集團的一份子。
一直以來,陳文依靠的是江浙明軍這個軍事政治集團,以及他們背後的軍功地主階級和新興的工廠主,乃至是萌芽階段的資產階級,他從來都是這些階級的代表。可笑很多儒家士人因爲陳文對士紳的嚴厲而將他斥之爲黃巢、李自成般的人物,也實在是瞎了他們的狗眼。
在陳文看來,儒家士人願意融入其間,就先要經過文官訓練班和華夏復興會的改造,或是重新確立了階級屬性,否則一樣得不到集團內部的認同。事實上,陳文在啓程南下之前就已經預料到了可能會與黃宗羲之間出現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情況,如今看來,卻也是一份先見之明。
交換了幾句沒有任何營養的廢話,陳文便起身告辭。對此,黃宗羲也是無可奈何,只是以着陳文如今的地位、權勢,他反倒是要爲那些未來改革的潛在反對者們擔憂,因爲陳文有着更加堅定的決心和狠辣的手段,很多更是前所未有的手段。
一夜未眠,到了第二天一早,黃百家帶着王翊的女兒,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前來向黃宗羲問安。
晨昏定省是侍奉父母的日常禮節,黃百家是黃宗羲的兒子,自是做得沒有絲毫錯漏,而王翊的女兒,這些年在王江的母親、妻子以及孫鈺的妻子易青和陳文的妻子周嶽穎的教導下也是份外的斯文有禮,持禮甚恭,便是黃宗羲也挑不出絲毫的毛病,直感嘆王翊有女如此。
行過了禮,黃王氏便被她的夫君支走,黃百家則在家中侍女、奴僕退盡之後向黃宗羲問起了昨天的事情。
“這些事情你無需知道,只需知道,新婚燕爾,但也不可忘了讀書。八股要讀,文官訓練班的那些教材也要讀,不光是你,你的兩個兄長也是如此。爲父是不打算再入科場了,你們要儘快考下個功名纔是正途。”
說過了這番話,黃宗羲心中的鬱郁卻已經無法散盡。眼見於此,他便攤開了一份稿紙,提筆便在上面寫下了幾個大字——行朝錄*齊王世家。
筆落字顯,齊王二字躍然紙上,黃宗羲仔細的看了看,卻覺得是份外的礙眼,乾脆將稿紙團成了一團,隨手扔在地上,繼而在下一張稿紙上寫下了“行朝錄,越王世家”這幾個大字。
只不過,這一次,他卻還是有些不太滿意,但卻一時間也拿不下注意來,乾脆也不再糾結於這個篇名,直接提筆寫起了內容。
“越王者,陳氏也,諱文,小字輔仁,北直隸天津衛人士。其先祖諱三四……”
“父親大人,爲何要用越王,那不是孫逆可望矯旨冊封的封號嗎?”
黃百家侍立在側,卻顯然是摸不清其父的想法。只是聽了兒子有此一問,黃宗羲確是冷哼了一聲,繼而言道:“越王,乃是兩蹶名王、光復南京酬功之賞,當時孫逆可望乃是秦王之尊,代天子行國事。而齊王之封,則是此天下梟雄吞噬友軍,逼迫天子而得,修史者當秉筆直言,你這小子,懂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