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五年,陳文率部奔襲金華,從而開啓了江浙明軍在一次次的反圍剿中逐漸壯大,最終取得了戰略主動權,從而光復了江南半壁。
那一年,陳文親率的部隊不過只有一個第一局以及騎兵、工兵和部分隨行人員,主力部隊則是要奉命掩護老營遷徙。如此行險,老營當是萬無一失,然而老營是抵達了金華府,但是當時大蘭山明軍的名義主帥,前浙江巡撫王江卻不知所蹤。直到後來纔得到了消息,說是王江被四明山的大叛徒王升擒獲,王江隨行的巡撫衛隊以及吳登科他們留下的那支南塘營小部隊也連帶着全軍覆沒。
這件事情在當時轟動一時,畢竟王升是個什麼貨色,四明山出來的或多或少都是知道一些的。南塘營當時能夠擊敗李榮、趕走馬進寶和張國勳、聚殲浙江撫標,卻敗給了這樣的角色,實在讓人大跌眼鏡,同時對那一戰的指揮官牛平安也是大加貶斥,甚至就連牛家的遺孀遺孤平日裡也少不了被旁人冷言冷語。
“大王對我家恩重如山,寬恕我爹敗軍之罪,不光是軍功田土和撫卹從優,甚至還用家傳的寶貝換回了屍身。正是因爲這樣,我就越是覺得我家對大王不住,總想着有朝一日能夠用實際行動來洗刷掉這個恥辱,但是在此之前,我實在是沒有顏面去見他老人家。”
從永曆六年消息傳來至今,已經過去了七年的時間。有道是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幾乎江浙明軍的每一次勝利,他們家都會被“鞭屍”一輪,牛家在這七年裡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甚至牛忠的弟弟牛孝就是因此對江浙明軍心生反感,纔會置備補兵徵召於不顧,寧可到城裡的客棧做個小二也不願從軍。倒是牛忠卻一心想着拼死獲取功勞,以求日後能夠爲他的父親證名。
本隊的袍澤們早已去食堂用飯了,宿舍中始終只有他們二人,心防的閘門一旦打開,傾訴的慾望就會將心中的一切都盡數倒了出來。
牛忠娓娓道來,隆重的葬禮、軍中的照顧、父親老戰友的幫助、寡母的殷殷教導,一切的溫馨與敗軍之將的惡名、旁人歧視的目光、寡母的愁眉不展以及弟弟的自暴自棄交織在了一起,根本無法將其梳理開來,因爲這些早已如亂麻一般徹底無法解開了。
類似的情愫,丁俊傑的少年時代也並非沒有,父親陣亡,寡母省吃儉用的將他拉扯大,哪怕是家中有撫卹田,爲了他日後能夠過得更加寬裕也要節省下每一分開銷,但是隻要是與他有關,吃穿用度,都儘可能給予最好的。
然而,比之牛平安,他除了軍中的撫卹和疼他愛他的母親以外,他的父親的袍澤,安有福對他們家多有照顧,石大牛一家也是多有關照,便是在永康鄉下、在金華城裡、在童子軍學堂的那些鄉鄰、同窗也都會滿懷敬意的稱他爲忠良之後。而這些,卻是同樣的烈士後代牛忠所少有過的,甚至還要時時刻刻的面對那些惡意的譏諷,只因爲他的父親打了一個敗仗。
“牛老哥,你錯了。”
說過了那些往事,牛忠再度沉默了下來。片刻之後,丁俊傑整理清楚了思緒,纔打破了此間的寂靜。
“大王愛兵如子,不吝家傳寶物也要換回麾下將士的屍身,以供安葬。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大王當年爲什麼要如此隆重的安葬令尊和那些陣亡將士,爲什麼要撫卹從優,依小弟愚見,大王從沒有怪過令尊,令尊用生命踐行了他在那面飛虎旗下許過的誓言,與其他烈士沒有什麼不同。甚至可以說,令尊和令尊的那些部下們奮戰到了最後的一個人也沒有放棄,更應該爲人所稱頌,而非以成敗論英雄。”
“真的是這樣嗎?”
丁俊傑的勸解喚起了牛忠心中的希望,這樣的想法他並非沒有過,可是長久以來,不斷的面對那樣的壓力,對此早已是充滿了否定,以至於即便是此時丁俊傑如此掰開了揉碎了的勸解,卻也同樣是無法將其固有的觀念扭轉過來。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二人在宿舍裡幽幽的聊了許久,直到同隊的袍澤們已然吃過了晚飯,甚至聽過了監軍官講古,回來拿洗漱用具,準備洗漱過後就熄燈休息了,他們才意識到原來連飯還有吃。
奈何,軍中自有一定之規,除了執行任務,像他們這樣在營中訓練的,伙房是沒有給他們再備一份“宵夜”的道理,只得忍着飢餓去洗漱乾淨,指望着睡着了便不會再餓了。
丁俊傑紓解了牛忠的心結,雖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是無論對他,還是對牛忠而言,都是一件好事。二人身體雖然飢餓疲憊,但是心中卻已然輕鬆了許多,談不上說說笑笑,但卻也比平日裡的話要多出許多。
待他們洗漱回來,衆人已然上牀入睡,他們兩個輕手輕腳的踱到牀前,看到的卻是兩個饅頭外加上一張油紙包着的菜肉就擺在丁俊傑的牀頭櫃上。
“趕緊吃,吃完別忘了把紙扔了,讓夜裡查房的鎮撫兵看見咱們又得出去挨鞭子了。”
“就是,都吃了,這可是蘇兄弟第一次做賊,你們兩個銷贓時麻利點。”
“李由之,你這廝小聲點兒,讓鎮撫兵聽見了我就說是你乾的。”
宿舍裡,每個人都躺在牀上,沒有半點兒移動,但是說笑聲傳來,卻給了這間已然熄燈的宿舍以別樣的溫馨,哪怕現在早已不再是那數九寒天。
當天夜裡,陳文就已然抵達了牛首山訓練大營,不過他也並沒有影響將士們的休息時間,直到第二天才露了面,親自視察操練。
操練分爲不同科目,陳文也沒有執行抽查,而是花了整天的時間檢閱大軍。從隊列行進、陣型轉換到武器訓練、抗壓訓練,乃至是抽籤的有防具對抗演習,折騰了一個白天,總體上還算是滿意。
到了晚上,陳文與將士們一同觀賞了一場宣教司文工團的演出,這次不是此前排過的“傾城之戀”、“四明山五百勇士”,也不是後來的那些,而是一個新劇。
這齣戲講的是清軍入關,在直隸大肆圈地,一村村的漢人投充爲奴,其中主角更是經歷了自家的土地被清軍強行圈地、一家人從自耕農變成了奴隸、兄長抵制圈地被殺、聘妻被圈地的韃子侮辱而投井自殺、鄰居南逃死於逃奴法、家裡交不上租子而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最後憤而南下投奔王師抗清的故事。
這其中,涉及到了剃髮、易服、圈地、投充、逃奴等諸般惡法,藉着劇情的發展將滿清在直隸做下的惡事娓娓道來,凸出了一個反清的必要性。
“我等今天不反抗,直隸的悲劇就會在其他地方重演,別的不說,杭州、南京等地滿城就是個例子,一切都是遲早的事情!”
主角南下淮南,加入了剛剛收復那裡的江浙明軍,便是用這句話作爲全劇的收尾。陳文對於這部戲很有感觸,一直以來他便自稱是從直隸南下的,但是對於真正的圈地、投充卻還是缺少足夠的認識,但是看過了這部戲,他相信,不管是他,軍中的將士以及民間的百姓也都能夠對此有了一個真切的認識。
看過了這部戲,營中的將士們更是羣情激憤。所幸,演員這個職業已經被人們所熟悉,沒有再出現演韃子和綠營兵的演員被觀衆毆打的事情,但是故事所傳達的信息卻還是直抵到了每個人的內心深處。
陳文在大營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啓程返回南京。視察牛首山大營,檢查訓練進度是最必要的事情,因爲今年下半年的北伐計劃已經醞釀了多年,陳文等待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甚至可以說,若非是背後存在着有可能出來拖後腿的豬隊友的話,他早就起兵北伐了,也不會遷延到了今天,讓滿清真的展開了新軍的擴編工作。
視察結束,陳文總體上對訓練進度還是很滿意的,各項訓練科目的檢查結果都還不錯,至少他看到的確實如此。當然,有着監軍司和軍法司存在,陳文也不怕軍訓司能夠在這裡隻手遮天,此番看到的應該是比較真切的結果,至少與平均值相距不會太多。
陳文離開了大營,大營裡的訓練強度也會進一步加強,以求在夏天完成訓練任務之後能夠有着最佳的狀態來進入到北伐之中。
當天下午,陳文便策馬趕回了南京的齊王府,巡視了一番,一切運轉自如,整個江浙明軍的控制區,幾個省的地盤,政務、司法、軍務各個方面都會在這裡完成彙總和處置,陳文離開的這段時間看來新建的各司已經磨合出了一些成績,估計夏天的時候應該可以徹底磨合完畢。
各司的總長,他們都是在江浙明軍崛起過程中貢獻了莫大心血的高級官員,當年不過是一支佔着一個府的地盤,甚至是僅僅只有幾百人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殫精竭慮,後來更是合作多年,直到陳文開始打出浙江才暫時分開,如今又在一起工作,也算是有了一定的基礎,事半而功倍。
“黃家的那個兒子如何,可配得上小妹?”
“配得上也好,配不上也罷,王經略當年和黃梨洲定下的婚約,咱們是說的不算的。再者說了,黃家的家教還算不錯,只要別把東林黨棍的那套也傳承下去,我也不在乎日後看在王經略的面上提攜一二。當然,要是還是那套的話,我也沒那個閒工夫。”
陳文此行,首要的便是送親,回到府中,王江的妻子和孫鈺的妻子都在府中,正與周嶽穎閒談,周嶽穎替陳文更衣的功夫,忙裡偷閒的問了一句,陳文也隨口做出了回答。夫妻一體,陳文自也沒必要掩飾他對黃宗羲的反感。
周嶽穎不知道陳文在黃家如何,就連陳文一時間也不會知道黃宗羲已經開始寫起了行朝錄,不過修史一事,他也不急,而且只要是權柄在手,他也不怕黃宗羲敢如歷史上黑馬士英那般明目張膽的黑他,因爲他從來不是隻死老虎。
擦了擦風塵,換了身衣服,三家早就是通家之好,陳文與王江、孫鈺二人的妻子閒聊了兩句婚禮的事情便回到公事房繼續辦公。
“大王,這是北京站送來的最新消息,旅順那邊的偏師已經起了作用,韃子分出了武衛右軍協防天津衛城和大沽口,顯然是唯恐王師由那裡登陸,直插京城。”
制海權在手,欺負滿清還不是輕而易舉的?
陳文很清楚,清廷在北方不是沒有水師,只是北方的水師本就比南方要少,南方戰事頻仍,北方水師更是削弱良多,現在還要死守各處港口,兼顧朝鮮海運,被一支偏師騎着臉打,也是全然是無可奈何的。
“孤還以爲他們怎麼也得集結水師去打上一回試試呢,可惜了趙遷的工兵專業技術。”
說笑着,陳文翻開了情報,劉成的名字以及武衛右軍新的駐地躍然紙上,現在還只是清廷決定的消息,但是他卻並不懷疑這個地點會發生偏轉,因爲那裡確實是個兼顧防務同時還能連帶着訓練的好地方,尤其是清廷已然開始了恢復明末的小站稻生產的今時今日。
此事罷了,監察司的內部情報也紛紛報了上來。首先便是張俊負責的特科,三號人物收到了新的威脅後,立馬就老實了起來,由此陳文也更加確認了其人的身份——這世上是絕對沒有比他更忌憚永曆的人了,就算是順治也絕對到不了這個程度。
相比此事,剩下的就都是些要求陳文儘快起兵北伐的聲音。士紳們得到了陳文會在北伐結束後重開科舉的消息,各地都有大批的士紳公開議論北伐的時間,並且多有表示願意襄贊軍需的。
普通士紳如此,那些江浙的工廠主們就要複雜得多了,南方的市場正在趨向飽和,普通百姓的數量很多,但是消費能力有限,如今朝鮮也被滿清佔領,其中的一些人已經有了等待北伐之後向北方傾銷工業製成品的想法,其中陳文扶持過的那個徽州商人王孚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甚至已經將書信送到了王府,只是陳文還沒有時間去拆看。
相較之下,軍戶的心思就要簡單很多。北伐收復失地,陳文就會分出更多的軍功田土,戰兵家庭是最爲積極的。備補兵方面,一邊羨慕戰兵家庭的免稅田,一邊死盯着擴軍的力度,生怕趕不上這場富貴,也是一種煎熬。
這其中,只有民戶是無所謂的,倒是其中有一些人開始擔憂起了北方的廉價勞動力會衝擊到本地就業市場,以至於導致他們的工資待遇下降的問題,但是這等思緒卻也僅僅還是處於萌芽階段,至少沒有個專家教授什麼的出來分析一波。
總體的形勢一片大好,民間輿論方向積極,北伐的糧草輜重、船隻牲畜等各方面的準備工作也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之中。軍隊方面,牛首山大營的兩個師一級部隊的新戰法還在緊鑼密鼓的訓練,其他各師的戰法改良幅度稍小,成軍時間更長,其中已經有一個師通過了軍訓司的檢查,全部完成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放下了監察司的報告,陳文倚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同時也在思慮着是否還有什麼遺漏的地方。只是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隨着軍情司的總長急匆匆的趕了過來,那副久已喜怒不形於色的面上流露着興奮、擔憂等一系列複雜表情,陳文便知道了他所等待的那個時間節點大抵是到了。
然而,接過報告,陳文的眉頭卻是湊得越來越近,全篇看過,最終發出了一聲由衷的嘆息,唯獨是那嘆息中包含的情愫實在是複雜得讓人難以分辨。
“我等的時間節點到了,結果大致如預期那般。可是這份結果中的一些東西卻並不是我想看到的,至少不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