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三王內訌(中)

昆明與建昌之間相距八百多裡,劉文秀接到聖旨,便帶着他的兒子劉震以及部將狄三品帶着一隊精銳騎兵直奔昆明而去,廣昌侯高承恩坐鎮建昌,並且準備迎駕的相關事宜,臨時的行宮就設在劉文秀的蜀王府。

根據劉震的描述,劉文秀已經認定了馬吉翔在朝中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此番親自接駕,爲的就是防止馬吉翔以首輔的身份阻攔,因爲他也很清楚,馬吉翔一定能夠給明白,當永曆朝廷離開了昆明,進入到劉文秀控制的川南之後,離老虎遠了,狐狸在其他動物面前的威懾力就會急轉直下。

劉文秀自出了臘月底開始對此事正式立項,出了正月派出他的兒子趕回昆明,來來回回,到了永曆十三年的二月底,帶着所部精騎的劉文秀便已經風塵僕僕的趕到了昆明城。

“蜀王殿下。”

“馬首輔。”

抵達昆明,劉文秀便留了狄三喜帶兵在城西門外紮營,以免騷擾昆明百姓以及造成不必要的誤會。進了城,劉文秀父子帶着王府親兵直奔皇宮,結果在皇宮的大門處正碰上剛剛從宮裡出來的內閣首輔大臣馬吉翔。

劉文秀趕來,所爲何事,不問自明,然而馬吉翔卻毫無驚慌之色,面露笑容的與劉家父子打招呼,寒暄一二,交換了一些毫無營養的客套話,才告辭返家。

馬吉翔乃是錦衣衛出身,靠着阿諛宦官才得以快速升遷,說到心理素質、說到溜鬚拍馬的功夫,真正的太監都比他不得,否則也不會出現當年靳統武誅殺他與龐天壽,結果龐天壽畏罪自殺,他卻靠着三寸不爛之舌說得靳統武不光沒有殺他,反倒是還爲其向李定國說項,甚至就連追隨李定國多年的文官幕僚金維新等人也無不以馬吉翔這個新附之徒馬首是瞻,由此可見一斑。

宮門外的談笑風生,劉家父子深知馬吉翔這等人物最是一個不會將心中的情緒表露出來,沒有再做他想,便匆匆忙忙的進了宮。

劉文秀是蜀王,如今南明王朝僅有的三個異姓親王之一,手握重兵,宮裡面也都知道天子準備移駕四川,安撫夔東衆將的事情,父子二人便直接跟着宮中的太監進了大殿,早已得到消息的永曆也正在那裡等他們父子。

“臣,劉文秀,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卿免禮。”

劉文秀父子起身,永曆也是心生感慨。歷來移駕,都是被逼無奈之下,身後不是清軍,就是孫可望的大軍。不過這一次,他卻是想要爲了祖宗基業再努力一把,用劉文秀在奏疏中表達的那般“聖駕至四川,憑皇明兩百餘載厚恩,當可引四川衆將幡然悔悟,併力北進。由此,出山陝,入直隸,平滅北虜,收取京師,方可保全江山社稷不替。”

就像當年秦末大亂,先入咸陽者王之,雖然此間未曾有過約定,但是現在擺明了就是誰先滅了滿清,收取京城,誰就擁有了問鼎天下的資格。此前吳三桂反正時,永曆便仔細想過大軍北上陝西,繼而走李自成的舊路東進的可行性,如今雖然沒了吳三桂,但是道理還是有的。

“朕已命禮部擇取吉日,就在三日後,愛卿來的正是時候。”

“國事如斯,臣敢不殫精竭慮。”

如今的半壁江山,分明是江浙明軍一手打出來的,劉文秀也知道這樣對陳文以及陳文的部下是不公平的,但這世上又何曾有過公平可言,若是真有,他也不至於當上流寇,過上這等腥風血雨的日子。

擁立是滔天之功,更是滔天大禍,西營選擇了永曆,他和李定國更是爲此不惜與孫可望翻臉,既是忠誠,更是要保全他們以及追隨他們的人們的福祉,就像陳文同樣要保全齊王府和這些年追隨其人收復江南半壁江山的那些將士們的福祉是一個道理,沒有半點兒不同。

做大事,選個好日子,自古而今都是極爲重要的。此間劉文秀有心,永曆有意,差的無非是三日後的吉時。

既然如此,商定了一些實際內容,劉文秀也將接下來的戰略計劃說與了永曆,君臣二人有了默契,後面的戰略纔好佈局。待到商討告一段落,永曆賜了御宴,吃過之後劉家父子纔回返他們在昆明的那座蜀王府。

“父王,毛督師無能如斯,爲何還要援引其人入朝?”

在殿上,劉震雖然聽不太明白君臣二人之間的啞謎,但是劉文秀家教甚嚴,劉震也自知不便問詢,直到回到府中,身邊再無旁人,他纔將那些他聽不甚懂的東西問與劉文秀。

“這事情很簡單,毛督師與馬吉翔那廝不和,當年馬吉翔依附劉承胤,就是毛督師壞了他賜爵的好事。這次文督師被罷免,聖上表面上是攝於此事可能是馬吉翔得了你李叔父的心思纔會如此賣力彈劾。可是前腳罷免了文督師,後腳就把毛督師派了過去,聖上與夔東衆將之間就不會被別人插上一腳。”

天家駕馭羣臣之法,無需手把手的傳授,以着永曆的智慧,這裡面的門道還是能夠看得明白的,當然不容他人染指川鄂督師的官位。

劉震聽過了這話,當即就明白了這份天家的陰微心思。自古伴君如伴虎,永曆怯懦,不似中興之主,但卻也並非是傻子。回想起移駕昆明之初,永曆便任命了黔國公沐天波統領禁軍,再想起這般事情,額頭上的汗水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那爲何還要請文督師回朝,若非文督師不能控夔東衆將,父王早就領兵北上,哪還有今日這般麻煩?”

對於劉震的這些問題,劉文秀早有準備,一直以來,他便知道他的這個兒子與孫可望的兒子孫徵淇、李定國的兒子李嗣興和艾能奇的兒子艾承業一樣,才具上遠遠無法和他們的父輩相比。但是不管怎麼說,他的兒子是不會改變的,日後承襲蜀王爵位的也只會是他的這個兒子,自然是儘可能的傳授更多的知識,藉此來彌補才具上的差距。

“毛督師回朝,是要用來抗衡馬吉翔的。他終究是得了你李叔父信任的,爲父沒有必要,也不能把他逼上絕路,只要有人能夠在朝中牽制即可。而文督師那邊,則還是要負責統領夔東衆將的,聖上此前能夠派毛督師節制衆將,爲父也不便直接併吞,有文督師在,纔好協力殺入陝西。”

劉文秀報的心思便是如此,唯有李定國那邊,劉文秀一方面是欣賞其用兵的才具,一方面又恐事權不一,唯有暫且讓李定國繼續坐鎮貴州。

父子二人談了良久,兒子得到了經驗,做父親的也收穫了喜悅。一夜無話,到了接下來的兩天,劉文秀日日進宮陛見,與永曆交流移駕以及接下來大致戰略的想法,很快便到了出發的吉日。

移駕四川,宮中準備多日,況且多年奔波,本也沒有多到能夠影響行程的規模。到了吉日,永曆便與禮部的官員準備移駕的典禮,可是吉時還沒到來,城門那邊卻率先來了消息,說是晉王李定國帶着一隊精騎回了昆明。

“愛卿緣何回返昆明,可是貴州那邊有異?”

永曆沒好意思問李定國是不是收拾不了貴州的爛攤子,被人趕了回來——貴州的軍頭、土司們還好,若是陳文再度殺入貴州,把李定國趕回了昆明,到了那時也許退避藩國纔是安全的。

這等心思一經出現,轉瞬間就被永曆否定了下來,此前沒有貴州那邊告急的報告傳來,若是大軍來襲,從辰州殺到貴陽,總要一段時間,他是沒有理由不知道的。

此間說出這話,永曆也是有着出言試探李定國的來意,豈料李定國一張口,卻直接將他聽愣在了當場。

“臣此番回來,乃是身體不適,請求陛下免了臣的兵權的。”

………………

“你到底想幹什麼?!”

經李定國這麼一鬧,移駕的事情也被迫推遲,待到李定國單獨奏對過後,移駕的事情也徹底被否定了下來。

永曆移駕,劉文秀本不方便在城內,以免落個挾持天子的名聲。奈何他身處城西的軍營,對於從北門入城的李定國一無所知,等他得到消息的時候,移駕的事情已經徹底泡湯了。

劉文秀知道這段時間隔絕消息的少不了馬吉翔這個奸佞,但是說服永曆的是李定國,劉文秀進宮見永曆已經放棄了移駕的打算,便直奔着李定國的晉王府而來,一見面二人就不可避免的吵了起來。

“你還好意思問我?”

“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那你告訴我,當年你我二人迎天子入昆明的時候,相約過什麼,你可還記得?!”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針鋒相對,可是當李定國問到這話,劉文秀當即便是一愣,隨即開口回道:“當時你我二人相約,同心共保今上,不可再做那孫可望。你的言下之意是說,我劉文秀此番恭迎天子移駕四川,安撫四川衆將是要做孫可望不成!”

“我輩爲貪官污吏所逼,因而造反,將朝廷社稷傾覆,實我等有負於國家,國家無負於我等。即今上是烈皇帝嫡派之弟,不若同心共保,倘得藉滇黔以恢復中原,那時封妻廕子,榮歸故里,也得個青史留芳。如只跟秦王胡亂作爲,雖稱王稱公,到底不得歸正。但我輩今日以秦王爲董卓,恐董卓之後又換一個曹操。”

當年的誓約歷歷在目,李定國擺明了是已然認定了劉文秀此舉就是要效仿孫可望,將天子控制在手中。

這實與他們此前約定的劉文秀兵出四川收取山陝、李定國坐鎮貴州以防陳文、天子坐鎮雲南掌控全局的佈置有所違背,但是劉文秀自問從無此意,更兼深恨馬吉翔在朝中打着李定國的旗號把持朝政,當即便向李定國脫口而出。

然而,聽到這話,李定國卻是一陣冷笑,顯然認同了劉文秀所指,更是喝問道:“你若心中無私,如此大事,爲何不先行與我商量?”

“禮樂征伐出於天子,你是晉王,我是蜀王,皆有方面之任,我自奏請天子,爲何要先請示於你?”

“不顧誓約,還要強詞奪理,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做孫可望第二!”

………………

“退狼進虎,晉王必敗國。”

爭吵過後,依舊沒有個結果,發出了這句泄憤之詞,劉文秀也沒有回返四川行都司,乾脆便住在蜀王府中,整個人也日趨消極,“凡大朝日始上朝一走,常朝日俱不去”,“將一切兵馬事務悉交護衛陳建料理,亦不出府”,不久後便發病臥牀不起,永曆和李定國都曾去探望,再三寬慰,派醫調治,奈何心病無藥醫,至三月二十六病重身故。

臨終之時,劉文秀上遺表雲:“……國勢日危,請入蜀以就十三家之兵。臣有窖金一十六萬,可以充餉。臣之妻子族屬皆當執鞭弭以從王事。然後出營陝、洛,庶幾轉敗爲功。此臣區區之心,死而猶視者也。”

劉文秀病故,軍情司昆明站深知此事之重大隻怕唯有永曆突然駕崩方能比擬,在第一時間便使用了最高級別的軍情彙報,爲防錦衣衛耳目,更是在第一時間撤出了昆明。

消息以着最快的速度傳到南京,軍情司爲確保消息能夠傳遞到,更是在每一站都派出不下五隻信鴿傳遞密碼,以防出現意外。陳文接到消息的時候,已是四月中旬,看過了滇中晉蜀兩藩內鬥的消息,陳文長嘆了口氣,因爲這既是他願意看到的,也是他不願意看到的,尤其是劉文秀的死,最是他不想看到的東西。

一直以來,陳文的計劃便是利用李定國不善理政的弱點,分化西營系統明軍的勢力。製造財政壓力是一點,李定國在歷史上的所作所爲,無論是劃分“秦兵”、“晉兵”,還是對孫可望內犯期間下面的衆將的功罪大申賞罰,都是極其不利於內部團結的行爲,陳文要做的只是觀其自敗即可,根本無需去做任何事情。

在陳文的計劃之中,只要等到李定國自己把西營的人心敗壞乾淨了,西營衆將離心,再不能併力一處,那麼他就可以徹底安心北伐,無需再爲身後擔憂——雖然陳文也不願意相信李定國會對他掀起內戰,但是他必須爲那些追隨他奮戰至今的人們負責,也只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這期間,李定國如其所料的那般幹出了他在歷史上幹過的那些事情,西營內部的原孫可望麾下的衆將已然是離心離德,其中表現得最爲激烈的賀九義、王尚禮、王自奇三將更是截流了南寧和柳州的稅賦,擺明了是與李定國勢不兩立。

雲貴兩省的財政經過陳文搜刮貴州倉儲、遷移屯田軍戶以及王尚禮、王自奇二人的意外出走,經過了這不到兩年的時間,已經是徹徹底底的入不敷出,李定國更是火上澆油的在劃分派系的同時對非嫡系人馬進行了削減軍餉軍糧的行徑。

雲貴的西營系統已然是一盤散沙,差的只是樓臺轟然倒塌的那一天,奈何劉文秀卻死了,哪怕其人的死法與歷史上一般無二,但是由於原因不同,卻是讓陳文始料未及。

歷史上,三王內訌是南明最後一次大規模內鬥,前後分爲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自立派的孫可望與扶明派的李定國、劉文秀這三王爆發內戰,結果是孫可望降清,秦藩大軍歸附明廷。原本二人若是能夠處置妥當,並且協力共進的話,前景未必一片黑暗,畢竟李定國的軍事才能實在是當時明廷最大的殺手鐗。

奈何,二人不光是沒有能夠實現合作,甚至孫可望剛剛降清,劉文秀有意請永曆移駕貴陽,就遭到了李定國的“病退”要挾,後來更是將劉文秀投閒置散,才導致了劉文秀的鬱鬱而終,而這便是三王內訌的第二階段。

三王內訌的結果,原本實現了對孫可望遺產繼承的南明朝廷因爲李定國的一系列昏聵行事,直接到了西營系統的離心離德,等到清軍集結力量大舉入滇的時候,光是憑着孫可望的勸降書,清軍便幾乎是不戰而下了幾乎全部的大西南——那些出自秦藩和蜀藩的武將以及孫可望提拔起來的文官受夠了李定國的歧視和排擠,紛紛倒向清軍,其中有一部分軍隊更是成了吳三桂的忠勇、義勇十營,參加了後來的三藩之亂,忠勇營的大將馬寶更是當時吳三桂麾下最爲善戰的將領,屢敗清軍。

劉文秀的所作所爲,於理雖合,於情卻要稍作商榷,而李定國這個人,用後世的話說,天賦點全部點在軍事上面,政治能力比起前瞻後顧的孫可望都要可憐。

用時人的話說:“可望善治國,定國能用兵。使其同心協力,西南之功或未有艾,而乃彼此相攻,卒至摧敗。”奈何孫可望與李定國無法協力也就罷了,就連劉文秀這個相約盟誓的隊友,李定國都不能相容,實在天欲亡明。

天命如何,陳文不願妄自揣度,但是這位晉王李定國,在後世很多人眼中是個不斷的被諸如孫可望、鄭成功這樣的隊友,乃至是下屬坑的民族英雄,其實在南明的歷史上既是受害者,也同時扮演者豬隊友的角色。

究其原因,其實仔細想想很是簡單,不同的政治軍事勢力有着各自不同的利益訴求。

李定國進攻新會,邀請鄭成功助戰,鄭成功拖拖拉拉的直到李定國兵敗才抵達,而且還派的只是部將前往。說到底,福建明軍當時面臨的處境驅使着他們做出如此決斷——孫可望和李定國之間的矛盾、錢謙益主導的楸枰三局、張名振分兵進入長江、藉着與清廷之間的假議和來恢復實力,對於廣東自然也就分心乏術了。

同樣的道理,自立派和扶明派的內鬥導致了孫可望內犯,無論是歷史上劉文秀經營貴州與李定國坐鎮雲南,還是如今劉文秀經營四川與李定國坐鎮貴州其實也都是一樣的道理,向何處出兵便是利益所向,前秦藩衆將與晉藩衆將之間也同樣有着各種各樣的矛盾,再加上李定國那讓人嘆息的政治能力,三王內訌的下半段也就不出意外了。

民族英雄的定義,更重要的在於氣節,而非成敗。鄭成功在臺灣鬱鬱而終、李定國在雲南寧死荒繳、張煌言則在杭州寧死不屈,他們雖然失敗了,但是卻並不能因此否定他們民族英雄的地位。

不當以成敗論英雄!

時至今日,西南的各路明軍已經走上了土崩瓦解的道路。然而,隨着陳文擊敗孫可望,在三王內訌之中插了一手,西營離心重演的同時,很多東西卻也變得不太一樣了。

劉文秀病故的第二天,狄三品率部逃亡四川行都司。接下來,劉文秀的死訊在西南大地上傳開,很快就在一個又一個的有心人的傳播下演變成了永曆坐視劉文秀被李定國幽禁而死。一時間西南大地人心惶惶,而身在南京的陳文也很快就接到了西營衆將的第一份大禮。

“末將王自奇、王尚禮、賀九義,願獻土廣西,聽奉節制,伏請齊王殿下率王師入滇,討伐禍國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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