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西南的鉅變正在持續發酵之中,朝廷已然無計可施。陳文的使者,恰恰趕在這個時候抵達,永曆登時就彷彿被一塊巨石壓住,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眼見於此,永曆連忙派了一個身邊伺候的宦官傳旨晉王府,要李定國立刻趕來,同時囑咐另一個太監,讓陳文的使者暫且到偏殿休息片刻。
李定國接到聖旨,匆匆忙忙的從府中趕來。待他抵達之時,張俊已然在偏殿等待好一會兒了,永曆既不願意在沒有李定國這根支柱在場的情況下召見,也不願在陳文的人面前露怯,只得吩咐了太監傳授使者以面君的禮儀,勉強撐到了李定國抵達,君臣二人商討了一二才請了使者入殿面君。
“臣,揚州鎮總兵官,左軍都督府同知都督,齊王府監察司特科主事張俊,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揚州鎮總兵和左軍都督府同知都督皆是明廷任命,雖然張俊從未奉行過這等官職的職責,甚至在江浙明軍的地盤上五軍都督府也早已是有名無實,但是面見天子,這等面子還是要給朝廷的。可是既便如此,張俊也沒有把他在齊王府的職務漏掉,自是擺明了立場。
“平身。”
張俊強調齊王府監察司特科主事的身份,以着兵部衙門的履歷,永曆也知道,這個揚州鎮的總兵其實是陳文的第一任親兵隊長,最是心腹不過的人物。
與李定國對視了一眼,永曆示意張俊免禮,隨即便向其人介紹身在大殿之中的李定國,而張俊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樣,甚至對這位當世名將連半點兒興趣也無。行禮如儀,便將注意力轉向了永曆身上,其目的性顯而易見。
“卿,此來何事?”
向李定國行了一禮,張俊轉過頭在看去,雖未直視,但卻依舊能夠看清楚眼前的這位天子。
仔細看去,大殿的龍椅上端坐之人可謂是相貌堂堂,望之深符帝王之相,便是張俊的心頭也爲之一震,不過,長久以來接觸的都是機樞密要,張俊知道的遠比其他人要多得多,此刻雖然驚異於這份天子氣象,但是一旦想起這位被陳文戲稱爲長腿天子的皇帝從登基以來的那一次次聞敵即逃,敬畏之心也登時便化作了鄙夷。
“平白長了副帝王之相。”
心中如此想來,面上卻還是那般恭敬。永曆既有此問,張俊便依照着禮數,不卑不亢的回答道:“回稟陛下,臣奉我家大王之命,有一物特送來與陛下一觀。”
此言既出,永曆卻是眉頭一皺,陳文趕在這個節骨眼送來的東西肯定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但是如縮頭烏龜般乾脆不看,卻也失了帝王氣度。
既然如此,永曆也只得讓身邊伺候的太監去接過張俊手中的錦盒。可是錦盒接了過來,送到御案之前,那太監唯恐其中有暗器或是毒物,準備打開盒子檢查一二,卻立刻就被張俊所阻。
“陛下,臣來之前,我家大王曾經囑咐過,這錦盒裡面的東西事關重大,最好還是陛下親自查看。若是讓旁人知道了,只怕會對天家不利。”
張俊此舉,甚是無禮,李定國當即便是怒目而視。可是沒等李定國出言呵斥,永曆揮退了那個太監,繼而對李定國言道:“愛卿,既是齊王殿下的好意,朕還是如其所言,親自查看爲上。”
陳文如今的權勢,卻是犯不着暗害永曆,尤其是不可能在事態必然會脫離掌控的情況下如此。永曆膽小不假,但卻並不是傻子,此間雖說是依舊戰戰兢兢的接過錦盒,可是照樣沒有假手於人,直接將錦盒的蓋子打開。
錦盒之中,並沒有毒物、機關,有的不過是兩件明擺浮擱的物事——一封硬皮金裝明黃緞面的摺子和一面金牌,僅此而已。
然而,永曆看到這兩件東西,頭上的汗水登時便冒了出來。這兩件物事他在桂王府的時候也是有的,不過與手中的卻大有不同,反倒是與他的兒子,永曆朝太子朱慈煊的那套如同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般,差的不過是上面的字跡而已。
金牌擺在上首,永曆卻並沒有將其拿起,反倒是先翻開了那份摺子,彷彿是鑄就的金牌還不如那份用硃砂寫來的摺子來得更爲真切。
“朱慈炤,生母田貴妃,崇禎六年……”
開頭不過寥寥數語,卻登時便讓永曆驚得雙手一抖,摺子也隨之掉落在了御案之上。
“陛下?”
“朕沒事,別過來!”
永曆擡起手,喝止住了李定國和那個太監,隨即便顫抖着雙手,再度拿起了那份摺子,細細看起了後面的字樣。
“……交東廠、錦衣衛及田貴妃各存一份,依例存檔。”
摺子看到最後,上面的字跡不多,但卻無不如滇中的大山般沉重的壓在了永曆的心頭。山峰的陰影遮蔽着永曆的視線,眼前一黑,永曆隨即便坐倒在了龍椅之上。但是有着剛纔的喝阻,李定國和那太監也不敢上前,只得是一個關切的看着這位懦弱的天子,一個向送上錦盒的張俊怒目而視,彷彿這樣就能對張俊代表着的陳文和江浙明軍集團造成實質的殺傷一般。
“朕,沒事,沒事。”
良久之後,永曆總算是緩了過來,可是淚水卻已然在眼眶子裡打轉。強忍着痛哭失聲的慾望,永曆輕咳了一聲,便開口言道:“愛卿暫且退下,朕還要仔細查看一會兒。”
聞言,雖然奇怪了這麼快就從“卿”變成了“愛卿”,張俊也沒有絲毫遲疑,連忙便要行禮退下。可也就在這時,龍椅上的永曆卻直接將在場的數人盡數嚇了一跳。
“朕,說的是晉王!”
“啊?”
聽到這話,李定國當即便是一愣,繼而便向永曆試探道:“陛下?”
“這事情愛卿已經幫不到朕了,還是有朕親自來解決吧。”
“可是……”
眼見着李定國對此顯得還有些遲疑,永曆當即便站了起來,厲聲喝道:“晉王是要看着朕哭出來嗎?!”
淚水已然是噴薄而出,看到這一幕,李定國連忙拜倒在地,口稱不敢,繼而退出了大殿。與此同時,那個太監也被永曆揮退,大殿上剩下的也只有坐在龍椅上的永曆和站在大殿中的張俊這二人而已。
空蕩蕩的大殿中,昏暗而沉寂,如此空間之中,有的無非是至尊位上的掩面而泣。良久之後,哭泣聲漸漸的消退了下來,始終低頭看着地磚的張俊聽見永曆整理妝容的聲音,才緩緩的擡起頭來。
“朕沒記錯的話,玉牒和金牌的主人應該是永王,是也不是?”
永曆出口相詢,張俊擡手便是一禮,繼而回道:“陛下聖明,正是烈皇四皇子。”
“他,現在在南京?”
“不,永王殿下如今在金華。”
君臣一問一答,永曆也稍微鬆了口氣。他們所說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後世赫赫有名的朱三太子案的男一號,崇禎皇帝的第四子朱慈炤。
甲申之變,朱慈炤爲李自成俘獲,待到李自成兵敗一片石,逃離北京時也帶着他一同逃亡。結果等到李自成再次失敗,朱慈炤流落民間,爲一王姓鄉紳收留,改名爲王士元。
五年後,王姓鄉紳病故,王家不敢再收留其人,朱慈炤就再度流落民間,後來乾脆到了江南當起了和尚,直到餘姚的一個胡姓鄉紳發現其人氣質不凡且滿腹詩書,勸其入贅家中,這段流亡的生活纔算是暫且告一段落。
歷史上,朱慈炤身處滿清對明朝宗室大殺特殺的時代,卻做不到謹言慎行,幾次泄露身份,最後在七十五歲高齡時被康熙凌遲處死,全家上下不是自殺就是被處斬,沒有一個能夠倖免的。
朱慈炤入贅餘姚胡家之時,陳文才剛剛在浙西站穩了腳跟,正在面對着洪承疇的巨大威脅。接下來,陳文擊敗洪承疇,迅速崛起,很快就想起了這位朱三太子好像是入贅在紹興,便派了張俊去親自找尋,總算是不負所望。
然而,這位朱三太子也不是一個閒的住的人物,隨着陳文的實力越來越強,始終在張俊的監視之下的朱慈炤冒出了公開身份的打算,結果與他的岳父商議時被派到胡家的情報人員發覺,從而才被張俊上報給陳文,以及接下來陳文派張俊將胡家一家人軟禁了起來的事情,而監察司特科的監控名單中的三號人物,就是這位實爲皇四子的“朱三太子”。
如今的朱慈炤不過是一個無拳無勇,被監察司特科軟禁的人物而已,但是對於永曆來說,他卻是這世上最爲可怕的存在,因爲他的身份代表的不是別的,正是永曆作爲天子的根本——正統性!
所謂正統,先是父死子繼,而後才能輪到兄終弟及。明朝丟了北京時的皇帝是崇禎,幾個兒子不是死了就是失蹤。接下來的南明,弘光比之潞王更具正統性乃是因爲他是崇禎的堂兄,雖然輪不上兄終弟及,但是也更沒有侄子傳位給堂叔的道理,後來的僞太子案,也同樣是由此纔有了爆發的法理依據。
至於在後面的魯王、隆武、紹武,正統性就更加單薄了,因爲福藩、潞藩和桂藩起碼還與崇禎有着共同的祖先萬曆,而他們則是要往朱元璋那上面數了。
血統如斯,永曆即位比之魯王和紹武就更要具有正統性,也最具崇禎之後的天下共主的資格。可是這份最具正統性的前提卻是崇禎絕嗣,否則兄終弟及就要讓位給父死子繼。由此,朱慈炤的突然出現,對於永曆來說自然是最爲難以接受的事情了。
陳文此舉,無非是要告訴永曆,他自始至終都是有着掀翻牌桌的資本和權利,而且還是名正言順的如此行事。作爲天子,永曆連反駁的權利也沒有,世人也更不可能爲了他這麼一個崇禎的堂弟去否認崇禎的兒子的正統性。
陳文是爲了顧全抗清大局,還是爲了將其留在最後作爲殺手鐗,永曆不得而知,但是這份耐心,卻是讓他不得不甘拜下風的。
“朕的這位侄子,還好嗎?”
“回稟陛下,永王殿下如今吃得好,睡得着,如今妻室子嗣皆有,就是老想去南京拜見我家大王。”
張俊的話,擺明了就是在威脅永曆,然而西南分崩離析的今天,大勢如此,再加上他的性子,也說不出絲毫反駁的言語出來。
大殿中沉寂了片刻,永曆嘆了口氣,纔對張俊問道:“齊王殿下要朕做什麼,可以給朕什麼?”
君臣之義不復存在,永曆能夠爲一家人做的無非是赤裸裸的交易,僅此而已。龍椅上,天子的頹廢,傳統的教育讓張俊的心中油然而起了一絲愧疚之情,但是一旦聯想到陳文,那個他發誓效忠的主帥,這等愧疚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也無非就是赤裸裸的交易而已了。
“監國!”
這兩個字聽在耳中,永曆當即就明白了陳文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如今的陳文,於江南半壁已經是無冕之王,權利遍佈東南,西南明軍的解體,最後的受益者也絕對會是其人,至少光是永曆聽聞的,就已經有好幾家藩鎮準備,甚至已經向陳文表明瞭要改換門庭的心思。
現在陳文差的無非是一個皇帝的寶座,但是這個人實在太過求穩了,看清了滅清者方可謂天下共主的實質便始終不移的貫徹下去,即便是面對如許誘惑也毫不動心,實在是全無絲毫破綻可言。
“戰場上,以一敵二,甚至是以一敵五都敢帶頭衝鋒,大局上卻能夠如此不驕不躁,齊王才具,勝朕百倍,朕沒有什麼不服氣的。”
嘆了口氣,永曆感覺這輩子嘆過的氣好像都沒有今天這一天來得更多,甚至就連當年被孫可望軟禁在安龍的時候也完全無法相比。待回頭,永曆深吸了口氣,便對張俊說道:“朕可以答應你家大王,朕現在只想知道,你家大王可以給朕什麼?”
任務完成了一半,張俊鬆了口氣,回答道:“回稟陛下,我家大王許諾,可以給陛下兩條路選擇。其一,封建南洋,地點就在雲南南面的緬甸,我家大王預測,緬甸在兩三年之內就會鬧出亂子,我家大王願意支應一批錢糧,幫助陛下擊敗緬甸人的軍隊。”
“那另一個呢?”
“仿前宋代周的舊例,奉陛下及陛下子孫爲國賓,永享富貴。我家大王說了,陛下和太子都不是做的了中興之君的性子,一個太平王爺,富貴榮華的一輩子,反倒是更適合陛下。當然,選擇權在陛下手裡,我家大王絕無逼迫之意,僅僅是一個建議而已。”
陳文不願殺他,這是永曆這些日子以來聽到的最好的一個消息,可是悲哀太過沉重,沉重的“朕明白了,但是朕需要時間考慮。”
“陛下有的是時間考慮,我家大王並不急着要答案,只要陛下先把監國任命的聖旨下達了,剩下的等北伐結束之後再說都可以。”
………………
聖旨下達,張俊啓程離開,李定國滿腔悲憤的步入大殿,大聲的向永曆表示,他願意親自出兵,與陳文決一死戰。
“愛卿,天命已經不再了。”
“陛下,兵荒馬亂,永王怎麼會那麼湊巧的逃到浙江,就逃到了他的眼皮底下,您不覺得這很可能就是一個圈套嗎?”
眼看着這個流寇出身的親王如此,永曆卻是搖頭苦笑,他很清楚,這位親王在用兵之道上,如今只有陳文能夠與其相抗衡,但是論起政治,就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了。
“朕不是沒想過,但是愛卿你覺得,他就算是直接派人來找朕要找個監國之位,朕又敢不給他嗎?”
確實是不需要多此一舉,李定國當即便陷入到沉默之中。君臣二人相顧無言,直到夜已深了,李定國起身告辭,準備回府的時候,永曆才幽幽的說了一句,只是不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自己聽的,還是說給李定國聽的,亦或是說給其他什麼人聽的。
“這般,至少比天下落到韃子手裡要強。他是漢人,也將是漢家之主,應該會摒棄皇明的那些糟粕,留下那些好的東西,將華夏文明繼續發揚光大,應該是這樣吧。若是如此,朕也算是對列祖列宗有一個說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