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丁俊傑看向武衛右軍的視線之內,廖毅然握着手中的乙型火銃,輕撫着銃身,隨即擡平火銃,視線從缺口到準星再到遠處幾乎已經看得不甚清楚的目標,扣動扳機,只聽到那砰然一聲,後坐力從木製的槍托傳遞到肩膀的同時,火星和硝煙緊隨着鉛彈射出的軌跡噴薄而出。
硝煙遮蔽視線,但廖毅然也沒有將一絲一毫的注意力放在射擊效果之上。這是火銃手操典中規定的,長期的訓練早已融入血液,幾乎是射擊完成的一瞬間,廖毅然便開始了重新裝填,中間全然沒有任何空檔可言。
撕開定裝藥包,顆粒化火藥滾入銃口,稍加壓實,廖毅然便從子彈袋中拿出了一枚圓頭柱殼,尾端嵌着一個木塞的鉛彈,將其放入了內部有着一條條螺旋延伸着膛線的槍管,用推杆稍稍推動,便直抵火藥的前端,沒有絲毫的阻滯感。
定裝藥包和顆粒化黑火藥都是江浙明軍早已使用的技術,甚至對於槍用火藥和炮用火藥的配比都進行過專門的研究和推廣。廖毅然手中的火銃,從西方的概念來算,已經不再是如鳥銃、魯密銃、斑鳩腳銃這些在中國戰場上出現過的火銃那般的前裝滑膛槍,而是內劃膛線,在射擊過程中通過旋轉使子彈有更佳精度的前裝線膛槍。
這等武器,在兩百年前的歐洲就已經出現,但是由於其製造難度更高,價格更佳昂貴,以及確保裝填安全就要犧牲氣密性和威力、確保氣密性和威力就要面臨使用錘子敲擊推杆來硬塞入子彈導致的裝填安全和武器易損等諸多問題。
直到四百年後的十九世紀,第一次鴉片戰爭的數年後才隨着一種名爲米尼彈的子彈的問世才真正得以普及開來。而廖毅然剛剛裝填進去的那枚子彈,便是軍工司按照陳文的要求製造的提前了近兩百年的米尼彈!
米尼彈由於是較軟的金屬製造,尾部鑲嵌有軟木塞,當膛內火藥被點燃,軟木塞受壓開始擠壓鉛彈尾端,促使明顯小於槍管的鉛彈尾端膨脹,塞滿槍管,從而實現了裝填安全和氣密性的兼顧。
前裝線膛槍與米尼彈的結合,使得原本前裝滑膛槍時代的一百多米的步槍有效射擊距離一步直接提升到了驚人的五百米。而且到了這個距離還能夠確保射擊精度。這在世界軍事史上,已經是前裝槍的巔峰之作!
乙型火銃,用的便是這兩種不甚高明,但卻直到幾百年後才通過結合運用而綻放輝煌的技術。此間不過是三百多米的距離,廖毅然一槍射出,遠處的武衛右軍戰陣登時便有一人應聲而倒。
這個距離,在這個時代,是要口徑達到一定程度的火炮才能夠造成實際殺傷,便是江浙明軍曾經裝備過的重型火繩槍斑鳩腳銃,其理論射程是可以達到這個距離,但是用於戰場,更要看能夠擊破甲冑的有效射程,也不過是一百五十米左右,僅僅是此間的一半而已!
槍聲接二連三的響起,武衛右軍的最前排便接二連三的出現士卒被這等超遠距離的射擊當場射殺的場面。
皮鞭飛舞,下層軍官極力鎮壓,再加上他們面前這支散兵線的明軍不過三四百人而已,再拋開那些“脫靶”的子彈,能夠造成的殺傷對於這麼一支萬人規模的戰陣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麼,但是這樣的距離,幹捱打不能還手,饒是武衛右軍軍陣嚴整,也少不了輕微的騷動。
廖毅然他們這些人閒庭信步般的在毫無干擾的戰場上前進、裝填、射擊,不過在戰場上也只有他們這些在軍中被稱之爲獵兵的射手纔可以裝備乙型火銃。因爲拉膛線於江浙明軍的軍工司來說還是個容錯率較低的技術,殘次率不匪,技術成熟率也比較低,米尼彈的製造也同樣遠比普通鉛彈更爲複雜,暫且還不能像是甲型的燧發前裝滑膛槍和丙型的騎兵用燧發前裝滑膛槍那般快速裝備部隊。
不過有了他們的騷擾,無論是中軍的武衛中軍和武衛左軍,還是兩翼的禁衛軍、武衛右軍,清軍的陣線都不可避免的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騷動,其中如武衛左軍更是有前排的火銃手試圖開槍還擊而立刻便遭到了軍官的鞭笞。
這麼遠的距離,底層清軍的騷動,高層的清軍將帥們更是在不可置信的一片譁然之中,紛紛選擇了出動更多的騎兵去清除那些如廖毅然般的北伐軍獵兵。
不可否認,這是最佳的解決辦法,在火銃和輕型火炮無法觸及的範圍,唯有如此方可應對。至少,不能就這麼被動挨打下去吧!
更多的騎兵從戰陣的通道中涌出,與此同時,北伐軍這邊亦是騎兵四出,毫不猶豫的對清軍騎兵部隊展開攔截。
偌大的戰場上,雙方的騎兵再度上演起廝殺遊斗的戲碼。奈何,清軍騎兵總數本就是北伐軍的兩倍之多,饒是北伐軍將除卻老年近衛師和監國齊王府衛隊以外的全部騎兵都派了出去,在數量上依舊是處於劣勢之中。
越來越多的清軍騎兵擺脫攔截,他們沒有試圖通過數量優勢來給予北伐軍騎兵以更大的殺傷,因爲當他們出動之時,各條戰線的獵兵們也紛紛的將目標放在了他們的身上。
一槍射去,遠處的一個清軍騎兵軍官徑直的從戰馬上摔了下去,登時就被另一個清軍的戰馬蹄子踩爛了腦袋。
獵兵在戰陣前呈散兵線自由射擊,比之清軍列陣而戰的步兵,騎兵的威脅更大,此刻自然也更是要協助騎兵們展開對這些韃子騎兵的殺傷,唯有那些實在夠不到的,纔會繼續向清軍的戰陣傾瀉子彈。
打完了這一槍,廖毅然毫不猶豫的便開始了重新裝填。燧發前裝線膛槍使用米尼彈,裝填速度比之燧發前裝滑膛槍也慢不了多少,幾乎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然而,廖毅然這邊裝填,那個剛剛踩爛了自家將主首領的清軍騎兵以及周遭的兩個清軍騎兵卻拼死殺出了明軍攔截網,策馬直奔着廖毅然殺來。
火銃還在裝填,廖毅然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雙眼緊盯着手上的裝填動作,間或望向遠處,清軍這三個騎兵卻是距離他越來越近,饒是裝填速度已入臻化,可手上的動作再快去也比不得戰馬的風馳電掣。
火藥已經壓實,下一步當時將米尼彈放入銃口,用推杆壓實,隨即舉槍、瞄準、射擊。然而清軍來得實在太快,快到了以着他平日裡最快的速度也絕計完不成裝填。更何況,三個清軍騎兵,而他卻只有一發子彈,是說什麼也絕對無法在馬蹄踏過之前完成對他們的擊殺的。
眼見於此,廖毅然直接將火銃扔向了左面數米開外,拔出了腰間佩戴的戚刀,死死的盯着飛奔而來的那三個清軍騎兵,分明是一副要以一敵三的架勢。
突然,一聲槍響,帶頭的那個清軍騎兵應聲而倒。廖毅然知道,這散兵線看似毫無章法,實則是五人一伍,分佈排列,互相之間雖不能背靠背、肩並肩的禦敵搏殺,但是火力交叉卻也足以讓他們並非是孤軍作戰,剛剛的那一槍就是在他不遠處的那個獵兵的傑作。
以一敵三變成了以一敵二,形勢依舊不容樂觀,尤其是在於這兩個清軍還是騎兵,轉眼間就已經殺到了廖毅然的面前。
兩匹戰馬一左一右,手持馬刀的騎兵在左,右手刀直劈而來,而那擎着騎槍的騎兵在右,亦是騎槍向左直刺,無不是奔着他的要害而來。
第一個清軍被同伍的袍澤射殺,他連頭都沒有回過,只是死盯着這兩個清軍。從軍多年,作戰經驗豐富,此刻瞅準了戰馬衝來,一個墊步便是躍向了那個騎槍清軍的戰馬方向。
碰撞,沒有如期發生,廖毅然在騰空而起的瞬間便曲腿滾了過去。軍服擦着戰馬的鐵蹄而過,騎槍更是在左,沒有任何刺到他的機會。廖毅然一朝得脫性命,滾了幾圈,卸去了力量,一旦站起身來,便直接將戚刀擲向了拿着騎槍的清軍騎兵。
下一秒,戚刀插在了清軍騎兵的後背,身體軟軟的塌下了戰馬,登時便是死了個通透。唯有那個持刀騎兵還在策馬減速,以便於轉彎再戰。
承蒙火銃手操典養成的習慣,射擊結束,絕不優先觀察是否命中,而是要以着最快的速度展開下一次攻擊。廖毅然投出了戚刀,低頭便撿起了剛剛扔到此間的火銃。
裝填的時間還是不夠,而且經過這麼一震,槍管裡的火藥也都震散了,更需重新裝填。饒是那清軍騎兵需要時間轉身再戰,也是萬萬不可能就此射殺此人的。
眼見於此,廖毅然抄起了火銃,火銃前端早已套上的套筒式銃劍的寒芒指向那個策馬轉身的清軍,一個軍中再標準不過的用以單兵對抗騎兵的銃劍術起手姿勢便擺了出來。
戰馬衝殺而來,躲過馬頭,銃劍直刺騎兵小腹。戰場上,處處都是以命搏命的所在,自然也少不了此間。不過這一次,沒等那騎兵衝殺過來,隨着一聲槍響,清軍騎兵撲倒在戰馬上,隨即滾鞍落馬,碩大的傷口正在後心之處,然紅了身上的白麪兒鑲着紅邊兒的衣甲,眼看着就是不活了。
身在戰場,哪怕是剛剛經歷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殺,也絕不可有半分鬆懈。廖毅然環顧四周,正有一隊騎兵向着遠處的那幾個獵兵殺去。
壓實火藥、放入米尼彈、壓實子彈、舉槍、瞄準、射擊,端是一個一氣呵成。而那個被他射中的倒黴蛋,戰馬的腦漿子如霧氣般噴薄而出,偌大的身子直接就將其壓在了馬下,絲毫動彈不得。
在江浙明軍的兵種劃分,獵兵是與擲彈兵一樣唯有百戰老卒方能勝任的兵種,他們歷經多次血戰,經驗、心態、反應、作戰技能都不是新兵所能夠比擬的,甚至就連如今的清廷,這樣的老兵也是少之又少,早已是恨不得當寶貝一樣放在身邊,等到決定勝負手的時候再放出來來個致命一擊。
獵兵在戰場上一舉一動,陳文多有看在眼裡,當初創建這一兵種,就是爲了在騎兵數量處於劣勢的情況下可以更好的對新軍的戰陣進行襲擾。此時此刻,襲擾的目的達到了,更是逼着清軍出動了更多的騎兵出來,現在清廷的底牌已經不多了,而他的底牌還遠遠沒有亮出來呢。
雙方的騎兵在兩軍陣前追搏廝殺,然而,隨着北伐軍戰陣的節節推進,留給他們的恐懼也而越來越狹窄。
長槍叢林如同是壓路機一般碾了過來,兩軍的騎兵誰也不願意碰死在上面。騎兵們紛紛擺脫了對手,從通道中回返陣後,兩軍之間,很快就只剩下了那些死屍以及傷兵的痛苦哀嚎和戰馬的悲鳴。
新軍嚴守陣線,北伐軍節節推進,佔據戰場主動,清軍的傷兵一旦落入明軍手中,便是一個死路一條,此間但凡是能夠攀上戰馬逃離的,都在竭盡全力的去做,只爲那一條生路而已。奈何明軍的速度不慢,更有獵兵在前,能夠逃回去的寥寥無幾,雙方在這一階段的傷亡對新軍也越來越不利起來。
江浙明軍的強大是滿洲八旗用兩個和碩親王外加上萬個真夷旗丁的性命佐證過的,這第一輪的交鋒,清軍損傷更重,但也大多是由蒙古八旗和漢軍八旗承擔下來的,滿洲八旗並未上陣,從數量上於大軍也不過是皮毛而已。
新軍的戰陣堅若磐石,北伐軍的陣線步步緊逼,待到一百二三十米的時候,北伐軍的方陣卻停下了腳步。下一秒,號令下達,陣型突變,原本被長矛手護衛在後的火銃手與前隊調換位置,竟然就這麼直愣愣的站在了新軍的射程之外,一個挨着一個,舉平了火銃對着新軍的戰陣就是一陣齊射。
“該死的,又是這手!”
確實是老套路,陳文當年也不是沒有用魯密銃的射程優勢欺負過清軍的鳥銃,現在清軍列裝了鳥銃,江浙明軍的軍工司又研發出了射程和威力更勝一籌的甲型火銃,打的就一個落後就要捱打的天地至理!
北伐軍先手射擊,奈何這等距離,本就是甲型火銃的有效射程邊緣,再加上前裝滑膛槍的精準度本就不高,以及激發率的問題不能保證射擊的一定性,齊射聲勢浩大,但實際殺傷卻並不理想。
不過,卻也並非是所有方位都是如此,古斯塔夫方陣列陣之際前凸出來的營頭,他們距離槍口更近,遭到的射擊更是呈幾何倍增加,只在這一瞬間過後,原本如刀切豆腐般整齊的戰陣就變得狼牙狗啃了起來,突如其來的傷亡更是讓戰陣不可避免的出現了震動,尤其是最前面的那些長矛手方陣。
火銃射程佔優,這件事情陳文從來沒有在戰場上顯露過,就算是在河南戰場,北伐軍的火銃手們也是放近了再打。而放近了再打,又如何看得清楚射程究竟能有多少。
這樣被動挨打下去肯定不行,不需要劉成謀劃,不需要鰲拜諫言,更不要順治的命令,新軍三線四部,不約而同的下達了前進的命令。
現在的戰爭,既然是要發揮火器的威力,那就要爲火器部隊提供更佳的射擊條件。這是至理,他們無有不知。但是北伐軍那邊,在顯露過射程之後,卻並沒有繼續射擊,反倒是停了下來,開始裝填彈藥,似乎準備等新軍湊近了再一決雌雄。
“浙匪的火銃不比新軍少,朕可只有一支前鋒營的擲彈兵,這可如何是好?”
高臺之上,順治緊握着望遠鏡,目視前方,手上已是滿滿的汗水。戰鬥至此,新軍一直被北伐軍牽着鼻子走,順治已顯慌亂,劉成只得放下推演,開口向順治安撫道:“皇上請放心,新軍各部還有葡萄彈,新軍的炮不少,到時候誰吃虧還不一定呢。”
真正的戰鬥纔剛剛開始,劉成鎮定如初,奈何順治雖然倚重其人,又深知此人對江浙明軍最是瞭解,但是到了現在這個節骨眼,他還是免不得要看看鰲拜的意見。
只不過,此時此刻,鰲拜的注意力卻並沒有在這上面,聞聽這對主奴對話,卻是疑慮重重的言道:“不對,陳逆的這套招式還沒打完呢。快看,浙匪左翼的那支青年近衛師,他們還在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