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就是新的 你就是未來

那天劉東西像個心情不好的女人一樣吃了很多東西,看起來似乎心情好了不少,但是到最後他也沒有回那座塔,而是在我旁邊不遠的地方找了間房子住了下來。

王大可也像是找到了什麼令自己心安的理由,像以前一樣回到塔頂,只是來我這裡跟小熊玩的次數多了很多。

時間過得很快。這裡感覺不到四季的變化,但是空氣裡卻有了那種屬於寒冬的凜冽味道。

不知不覺,我們在這裡已經過了快一年了。

新一代的格迦迅速長大,已經有我的腰那麼高。他們看起來與人類的孩童沒有多大區別,我們每天都要給他們授課,講一些屬於人類的知識。

荏給格迦擬了一個法律的框架,我看過之後,把其中過分傾向於道德的部分刪掉了。關於法律和道德的關係,我理不清楚,但我還是堅持着他們應該有他們自己的道德。

小熊也在迅速長大,也已經長得很高,但是在感知覺的發展上卻要差了那些孩子不少。所以他並沒有和我們一起上課,而是每天由小闞和王大可帶着,盡情享受珍貴的童年時光。

我們時常會聚在一起,討論些生活的瑣事,有時會說起以後的計劃。所有人都很小心地避開王大可和劉東西的話題,他倆也很少說話。

經過將近一個月的準備,我們終於到了出發的時候。

此地的出口就在流沙河流進巖壁的洞裡。

對於我們來說,這個出口有些太小,所以這一個月的時間不僅僅是準備離開,而是一直在離開。

千餘隻格迦依次從洞中撤離,而今終於輪到了我們。

我們走過重重宮池。格迦們差不多一年的生活並沒有在此地留下什麼痕跡,但是處處隱隱約約的臭味,短時間之內看來是無法去除了。

勝境雖好,卻不是久戀之家。對於離開,小闞表現得極爲興奮,就連小熊也揮舞着胳膊騎着小阿當跑來跑去,嘴裡不停吆喝着只有他這樣的孩童才能聽懂的語言。

踏着海面般的青石地面,我們穿過最後一道宮門,走到宮殿的邊緣。

“就到這裡吧。”我說道。

所有的人止步,轉過身來。

王大可站在最後,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最後還是閉上了。

我衝她笑了笑,卻沒說什麼,這個時候該說話的似乎不應該是我。

劉東西有些遲疑地走過去。

“你在這裡好好的。”

王大可點頭,臉上似乎有些期待的樣子。

“我想了很久,覺得還是應該離開。”劉東西說,“外面還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王大可還是沒有說話,向前挪了一步,似乎要跟我們站到一起。

“五年!”劉東西身子動了動,“再過五年,所有的事情肯定可以結束,到那時候,我再回來找你。”

燦爛的笑容在王大可臉上綻放,終於向前一步和劉東西擁抱在一起。

劉東西的身子瞬間緊繃,過了有兩三秒終於由放鬆下來,也抱住王大可。

“希望到那個時候,你還是你。”

劉東西的聲音很小,但我還是聽見了。他小心翼翼地解下王大可頸間的絲巾,一根手指似乎無意地在那根晶瑩的骨刺上劃過。

“再見!”王大可說,一滴眼淚劃過臉頰,落到劉東西的肩頭上,很快滲了進去。

我在邊上看着這對終於擁抱在一起的人,心中唏噓不已。這是他們在我們面前的第一次擁抱,但在這次擁抱之後就要面對至少五年的別離。

“我等着你……”王大可閉上眼睛,鬆開雙手,轉身離去。

劉東西還保持着擁抱的姿勢,停了很久……

陡峭的懸崖上,我們拾階而上,很快就鑽進了那個漆黑的巖洞。

這裡的地形並不像口頭說來那麼清晰簡單,但是之前離開的格迦已經用熒光顏料做好了標記,所以走起來並不費力。

小熊也安靜下來,騎在小阿當身上,瞪大了眼睛到處亂瞧。他從出生就沒有離開過這座宮殿,眼前的一切都讓他好奇不已。

他還不知道,一個嶄新的,甚至對我們來說都是嶄新的世界馬上就要出現在他面前。

山洞曲折而又漫長,但是裡面顯然是經過人工的修飾,並不難走。半個小時的步行之後,我們看到了出口。

出口是在一個陡峭的山麓,有寒風呼嘯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而周圍環繞的羣山卻在這裡形成了一個世外桃源。谷底有熱泉涌出,周圍有草木豐美,溫度至少比外面高上十幾度。

先頭出來的格迦已經在熱泉邊安頓下來,看到我們出來紛紛放下手中的事,垂手而立,就連那些還沒有完全長大的小格迦也乖乖站在一邊。

這些類人的小格迦從來不和那些格迦在一起,甚至是自己的父母也不會多親近。荏解釋說是進化的必然結果,我卻認爲這是格迦天性的涼薄。

我揮揮手示意他們繼續,那些格迦稍等了一會之後才放鬆下來繼續做手中的事情。

這段時間我已經逐漸適應了這種身份,也逐漸在格迦中建立了區別於荏的權威。看到往日凶神惡煞般的格迦在我手下變得服服帖帖總讓我有種非常不真實的感覺。

“休息一夜,明天出發。”我對荏說。

荏點頭,想了想又問道:“先去哪裡?”

“長安,看看疫人怎麼樣了。”我想了想說。

荏還想說什麼,卻突然倒在地上,我一驚,緊接着就看到小熊騎着小阿當從她身上躍了過去。

我伸手拉起她,知道她是怕傷了小熊所以纔會被撞倒,歉意道:“對不起,這孩子太頑皮。”

荏微笑着說:“沒事,他是你的孩子,就如同我的孩子一般。”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正在朝地上鋪防潮墊的小闞。

“應該是你的弟弟!”

我糾正道,轉頭去看他。

小熊除了開始的時候面對真正的天空表現得有些畏懼,之後很快就重新快樂起來,騎着小阿當到處亂竄。小阿當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重新回到了自然之中,也表現出如他小主人一般的興奮,所到之處,人仰馬翻。

我喊了幾聲,完全不起作用,只好親自過去抓他倆。荏在後面說了句什麼,我也沒聽到。

……

夜晚在和裡面差不多的時候到來,格迦們收拾好營地的東西,一部分最強壯的在外圍警戒,剩下的按照代次安歇下來。

這些格迦已經失去了晝伏夜出的本性,開始習慣人類的作息方式,我不知道是因爲這種作息方式有什麼優勢還是爲了配合我們,或者說他們希望自己的生活更加像人。

在裡面待了這麼久,外面的夜晚讓我感到很不習慣,山尖上的風聲呼嘯如同地獄中的惡鬼哭號,我根本無法入睡。

我在防潮墊上翻騰了一會,終於無奈起來走到熱泉旁邊,想洗把臉放鬆一下。

熱泉邊的草長的格外好,幾乎有半人高。白天的時候已經確定了這裡並沒有什麼蛇蟲,所以我放心的分開草叢,走了進去。

這裡的溫度雖高,但是熱泉仍然蒸騰出一陣陣霧氣,一團團撲面而來,帶着一點點硫磺味。

水溫很高,我伸手試了試便放棄了洗臉的想法,站起身來看着遠處的山尖發愣。

這周圍的山都非常高,白色的雪微微反着光,纖毫畢現。我看了一會有些晃神,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山尖和夜空的交界處晃盪。

我趕忙低下頭,又盯着翻滾的熱泉水面看了一會,緊接着猛然擡起頭來。

山尖的一切都變得格外明晰,我沒有看錯,那裡的確是有東西在活動!

周圍一下子變得通透起來,我聽到了小熊夢中蹬腿的聲音、劉東西吧唧嘴的聲音……還有,格迦們畏懼的哼聲!

情況不妙!

我略矮下身子,快速跑回營地,荏安靜地站在營地中央,已經醒來了。

“是什麼東西?”我低聲問道。

“不知道。”荏快速回答道,“白天的時候我就感到這地方不對,山那邊不知有些什麼東西在活動,我跟你說了,你沒回答我。我以爲是錯覺,也沒再說。”

我想起來之前她的確是說了什麼,但我沒有聽到。

“叫醒他們,我們上去看看。”我對荏說。

“守夜的都醒着,但是沒人敢出聲,這山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竟然能讓他們這麼畏懼。”

“走!”我想到了一種可能,但沒說話,拔出劍快速摸了過去。

山勢雖然陡峭,但是白天的時候我們已經找到一條上山的路。我和荏行在一處,悄無聲息地快速摸了上去。

半個多小時的時間,我們已經接近了山頂,這裡的積雪很堅硬,表面卻有些浮,正好利於我們行動。

我已經能夠看到山上的情況,十幾米外,果然是有兩個人站在那裡指指點點。

我倆隱身在一塊大石頭後面,伸頭朝那邊張望。

這兩個人的衣着非常單薄,個頭也不是很高,但是光線實在是太差,只能看清輪廓。

“怎麼辦?”荏比劃着問我。

我值了一下,比劃着口型。

“你一個,我一個,抓住再說!”

荏點了點頭,我知道自己沒有她那種本事,先從石頭旁邊慢慢爬出去。

那兩個人毫無覺察,還在比劃着說什麼,但是山風太大,根本聽不清楚他們說的什麼。

我繞到他們背後四五米遠的地方,踩了踩腳下的雪,向上伸出手臂,發出了攻擊的信號。

荏從大石上一躍而起,順着風展開雙臂,像只飛鳥一般一下便劃到了那兩人頭頂。

到這時我才衝起第一步!

那兩個人反應非常快,一下子就拔出來個什麼兵器矮下身來。

我心說不好,自己關鍵時刻掉鏈子,這趟恐怕要抓瞎。

反應再快對上荏也是白瞎,其中一個被荏一把就摁住了,另一個被踹了一腳,非常狼狽地朝我這邊滾來。

這簡直是瞌睡丟來個枕頭。我哼了一聲,橫劍向他撲去,撲了一半才覺得不對。這人又不是球,被人踢這一腳雖然很重,但是滾得這麼快這麼利索就有點不正常了,難道是故意借這一腳過來對付我的?

這時候想明白已經晚了,我持劍的手腕被重重一擊,已經失去了準頭,一雙腿如同毒蛇般盤上我的脖頸,瞬間將我甩向空中又重重落下,一隻手和雙腿迅速被鎖住,一道寒氣切上脖頸。

“動就死!”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這個聲音寒冷徹骨,如同一根冰錐從我耳中直插入腦有瞬間消融。

“格格,我不想死。”我開口道。

她顯然是認出了我的聲音,脖子上的寒冷瞬間消失,我被鎖的死死的身體魔術般地被放開,格格那張熟悉的臉出現在我面前。

“你怎麼跑這裡來了?”我掙扎着坐起來,格格這一傢伙可真不輕,右手的手腕已經腫起來了。

這個是格格,那另一個一定是小花了。

果然,不遠的雪堆裡,小花狠狠甩開荏,搖搖晃晃向我這邊走過來。

看到他那張吃了虧還橫的要命的臉,我突然心情大好。

“就你們倆人?”我問格格。

格格上前扶住小花,朝山下揚了揚下巴。

“都來了,一個也沒落下。”

下面有個人影拼命爬上來,手電筒的光搖搖晃晃的。

是向慈。

……

“城裡的夏天很難熬。”向慈說,“死了很多人,我們卻沒有辦法,只能等待……”

風呼嘯着吹過山尖,向慈有些愜意地舒展了下身子。

“終於冬天來了,我們活了下來……但是,冬天總會走,夏天還是會來……我們……還想活下去。”

……

“我們發現疫人的未來不在這裡,在北方!”向慈指了指北面,“在沒有夏天的北方!”

“那裡很遠……”我感受着周身刺骨的寒意。

“一個冬天足夠了。”向慈笑着說,“我們不能只活在冬天裡!”

我點了點頭,笑了。向慈的決定如同她以往的決定一樣高貴而又壯烈,我想不出什麼讚美的話來回應。

“你們呢?我看到下面還有格迦。”向慈指了指下面,問我。

“我們得到了幫助人類得到免疫力的辦法,現在要出山把人類集合起來。”

“那些格迦呢?”

“你還記得virus張的想法嗎?”我問道。

向慈點了點頭。

“我的傳承告訴我,人類的再進化是人類永生的途徑,是一種進步。後來有人告訴我,格迦的出現時一個錯誤,必須得到糾正……”我沉默了一下,繼續道,“雖然他們是一個錯誤,但是我卻沒有糾正這種錯誤的權利。”

“爲什麼?”

“不管什麼時候,任何生命都是高貴而獨特的,他們可以被殘殺,可以被虐待,但都有生存下去的權利,比如說人類,比如說疫人,再比如說……”我指了指下面,“更何況……我不想他們被殘殺被虐待,更不忍心看到他們被毀滅。”

“所以你要開創一個新世界?”向慈問道。

“是的,一個新的世界,一個新的未來!”

前方一道光撕破地平線,銳利如劍,背後帶來絨絨的白光。

天亮了。

我站在峰頂,沐浴在破曉的陽光裡。

周圍的雪山都泛起神聖的光,腳下,是望不到邊的疫人營地,數十萬的疫人正在收拾行裝繼續這場壯麗的遷移,他們的臉上一定帶着憧憬和微笑,準備去迎接新的未來。

“美嗎?”

向慈問我。

“美,但我不希望這種美停留!”

我的心震顫着。

他們屬於未來。

他們不能停留。

……

“向慈。”我看着腳下的疫人們說,“我有了兒子,我給他起名爲小熊。”

“好名字。”向慈說,“是指示方向的星座。”

“是的,方向!”

我聽到疫人開拔的號令。

“他就是新的,他,就是未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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