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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搖的薄雪之間,獨自一人漫步在霧氣中永無盡頭的街道。
只有一人的世界,即使眼前的景色別具復古的舊意與風格,這大概也絲毫談不上浪漫。
伸手從路邊店鋪擺放的枯乾花束中隨意折下了一支,步伐未停的埃拉踏過雪地,百無聊賴地看向了被輕夾在指間的花朵。
就在那暗色枯枝的頂端,曾經盛開的花瓣已經被風乾凋落了大半,剩下僅存的幾片也搖搖欲墜,凝結了一層晶瑩的雪冰。
埃拉看得出來,那是一朵紫藍的鳶尾花,就像她一樣,失去了所有的生機與希望。
依舊漠然地打量了一會,她按下手指,輕輕折斷了脆弱的花枝,將其拋離棄入了雪地中。
前方一眼望不到邊的街道還有很長,路邊也有着相似擺出花束的石臺或店鋪,不過大部分的殘枝舊葉都已經被積落的雪層遮蓋了。
是不是又迷路了呢?
張望的埃拉心中偶然會有這樣的懷疑。
她在這片霧氣中的城市也走了很久了,只是除了各式各樣的店鋪,以及偶爾會透出新意的建築,她什麼都沒有找到。
最初只是爲了尋找某人,但現在已經逐漸演變爲了是否要繼續走下去的自我懷疑。
隨後擡手稍微打了一個哈欠,目光隱約變得有些疲憊的埃拉眨動着乾澀的眼睛,默默扯了扯在微風中飄動的扣帶大衣。
(休息一下吧。)
順應着怠惰的思緒,她轉頭繼續望向了道路的近側。
剛好有一家在室外擺放着座位的店鋪映入了眼中。
與所有安置在店外的木製圍欄相同,排列着整齊文字的招牌一如先前所見的褪色模糊,只能勉強辨認一部分詞句的組合。
還有幾處印有同樣長句的暗色陽傘,它們撐擋在相應座位的上方,阻擋了替代舊日陽光的飄雪。
一路大致觀察過外圍的埃拉繞過了圍起的木欄與盆景,緩步走入了店前寬敞的過道間。
四周無人的木桌上仍然擺放有白瓷紋邊的咖啡杯,屬於午後的溫暖時間不再,此時盛裝在裡面的,是冰涼的雪花。
剎那的恍惚,突然想起什麼的埃拉停下了腳步。
記憶被遺忘的某一刻,在燈光下閃亮的杯邊,繽紛滿溢的色彩。
直到這份茫然的無聲持續到了沉思的許久之後,她擡起頭,將移開的目光落向了不遠處半開的店門。
可能由於當初離開的匆忙,這裡的主人並未來得及將偌大的店鋪關閉鎖起。
她可以走到店內休息,將始終籠罩在身邊的寒冷阻隔在外。
呼呼——
遠處的風聲呼嘯着。
又在單調的沉默中佇立了一會,沉下目光的埃拉錯開過道,徑直走向了一處鄰近花欄的座位。
她知道,對於自己來說,只需要簡單坐一會就好了。
轉動的視線偏下,緩停腳步的埃拉伸出手,準備彎腰將木椅上積留的雪層掃淨。
就在這時,一處位於素白上的隆起突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似乎是某個長方形狀的盒子,更加接近於禮品所用,隱約可以看到蝴蝶狀系起的絲帶從積雪間穿出。
毫無疑問,那是被過去的某人遺落在這裡的。
抱着少許的疑惑與思考,俯下身體的埃拉落手從雪中取出了淺埋的長盒。
並不算輕盈的分量,那是一個紙質觸感的黑色盒子,色澤減淡的金色絲帶之下,盒身的表面還深印着燙金的紋理與線條。
應該說,作爲禮物,這已經是足夠精美的程度了。
(這是……)
試圖辨認的埃拉認真察看起了盒身上僅存的一行微小的金色文字。
她不理解的是,自己明明有着莫名的熟悉感,卻又無法想起本應與此關聯的記憶。
於是猶豫再三,她還是動手拆開了維繫着長盒的絲帶。
很快,那縷柔順的淡金飄落而下,被桌面的積雪擁入,代表了彼此牽絆的終結與開始。
長盒開啓,沉澱已久的空氣重新流動。
埃拉的眼前,顯露在軟墊之間的,是一支精緻的口琴。
圓潤順滑的邊角,與盒身相同的暗金色彩,但唯一不同的是,那片被黑色外殼所包覆的金色反射出的是真正的輝光。
(口琴……)
暗淡的瞳孔中有了一瞬的波動。
稍後從打開的長盒中取出了完好的口琴,將包裝放下的埃拉挪動着手指,出神地撫摸起了口琴的表面。
應該是與所見同樣冷滑的觸感,只是因爲她的手上還纏着繃帶,所以傳來的感知並不明顯。
這樣久違的時光已經很久都沒有過了。
看過了表面之下的文字,在木椅上清理坐下的埃拉閉起雙眼,將捏扶的口琴放在了嘴邊。
♪——
最後的等待終於結束,悠揚而特別的樂音響起,退散了巡迴的寒風。
能從陌生的音色中感受到熟悉與溫暖。
即使不去想任何事也好,此時滿身疲累的她只想將迷茫的內心放空,沉浸融入一切。
口琴輕挪,一個接一個的音符迴盪在朦朧的街道。
曾經的舊時,她在某人那裡聽到過一句話:每個人吹奏的每一首曲子都是獨一無二的。
那是因爲,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
音樂是情感的媒介,也正是因爲灌注了心意,曲子纔會擁有自己的靈魂。
是啊,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
♪——……
難以抑制的情感泛起,埃拉的手指顫抖了一瞬,悠長的琴音中染上了悲傷之色。
明明知道的,都已經結束了,再怎麼努力也不會得到迴應了。
他終究不是那個人。
即使不甘心,即使想要毀掉一切,即使想要毀掉自己,這些也都不會改變。
她早就失敗了,盡頭的終點只有一片虛無。
沒有他的虛無。
這場永遠不會等來聽衆的演奏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在不斷消逝的時間裡,只知道在少女手中的口琴越來越無力,延續的音符也變得越來越低緩。
就這樣,黯然的樂音徹底停滯了。
神情低落的埃拉睜開了雙眼,將勉強才能握住的口琴放回了已經落進了許多雪花的長盒中。
明白不再有任何需要做的事,她暗淡的瞳孔凝固了。
有一種錯覺,她感覺自己彷彿與周圍靜默的城市成爲了一體,剝離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她沒有聽到身後傳來的輕響。
嗒—嗒—嗒—
“……?”
稍顯遲緩的埃拉在座位上轉過了頭。
聲音並不是從身後傳來的,而是更遠的上方。
在平靜中緩慢挪動着身體與無神的目光,她努力在店鋪上方的外牆凝起了焦點。
那是一隻無比巨大,有着近似於蜘蛛外貌的黯靈,它正將修長的八足支在牆面,就那樣簡單地攀附在零零落雪的霧氣中。
——……
暗綠的幽光漫開,看到並無波動的埃拉,擡起觸肢的巨蛛停頓了片刻,又將半空的兩足輕輕落回了牆面。
相隔薄霧的對視持續着,違和的氣氛很是安靜。
被寒風微微吹起的髮絲擦過了埃拉的臉頰。
許久未有的真實觸感在肌膚間傳遞,像是取回了丟失的思考,埃拉原本死寂的瞳孔中滲出了一絲殺意。
沒有任何的遲疑,緊隨起身的埃拉擡起手,數條由黑塵凝成的長帶自地面席捲而上,先後纏縛上了眼前黯靈的肢體。
幾乎還未等對方反應,沉重的力量就已經傳達了。
喀隆隆——
震響迴盪,與部分石骸一同被拉落至底層的是對方龐大的身軀。
處在下方店門附近的座位和花欄都遭到了砸毀,無數枯萎的花葉與冷清的霜花驟然騰向半空,又在雪霧中紛散飛下,悠緩地墜過了埃拉的眼前。
發出些許低鳴的黯靈試圖支起身體,但它的掙扎只會讓黑塵繼續腐蝕它的身軀。
就在這樣毫無懸念的僵持中,幾處白紋的外殼崩落,黯靈又一次被收緊的塵帶砸向了地面。
漠然地望了一眼雪花間明暗的幽芒,放下手臂的埃拉回過了身。
將要邁出的腳步停下了。
在那之後,她將移回的目光落向了放置在身旁桌面上的口琴。
積落在盒中的雪好像又多了些,或許只要將它留在這裡,用不了多久,它就會成爲這座褪色城市的一部分,被所有人遺忘。
那並不是它應得的歸屬。
稍晚才沉緩地呼出了一口氣,從桌邊起步離開的埃拉再次從盒中拿起了它,相比先前,殘留在上面的溫度已經散至了虛存。
雪聲吱嘎輕響。
殘骸中早已沉寂的黯靈注視着那道從雪路間離開的腳印,以及少女獨自步向朦朧的背影,沒有選擇再移動視線。
不知爲何,這一次的它顯得很是安靜。
漫天的孤雪還在零零落下,一直等到街邊的少女遠去,四周愈加躁動的黑塵泛開,無數由深邃凝聚的尖刺先後貫向天空,徹底穿透了它的身體。
無法彼此分辨的雪與灰燼間,數點暗淡的幽光在殘花中消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