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塔,601寢室。
在造型古樸的書桌上,胡亂地擺着好幾張草稿紙——紙上字跡潦草,塗塗抹抹,顯然經過了多次的修改、增刪和調整。
艾倫坐在書桌前,靜靜地翻看着紙上的內容。
只見上面寫着:
“衆所周知,改變一個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見,比搬山還要難。
“因此,當我從藏書閣走出來後,我便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該如何在光明教會勢力如日中天的佈雷登王國境內,發展黑暗神殿的信徒?
“如果只是簡單地推翻光明教會,那很容易。
“我只需要找個沒有人的地方,靜靜修煉個幾十年。憑藉前身的記憶和《本源》,恢復到當年的巔峰時期並不困難。回來後,再像光明教會清洗異教徒那樣,把信奉光明女神的人全殺了,問題就解決了。
“但這對我來說毫無用處。
“我需要的是虔誠的信仰,而不是一堆屍體。
“因此,我就必須去改變衆人心中陳腐的觀念,讓他們明白,黑暗不等於邪惡,光明也不等於正義。
“黑白分明的立場,只存在於戲劇舞臺之上。但在現實之中,光明與黑暗僅僅只是力量的屬性,而不是區分善惡的標誌。
“當然,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就像是象棋——我需要尋找的,不是一步絕妙的棋,而是一個完整的計劃。
“我的計劃共分爲三步:
“第一步,撕下光明教會僞善的面具;
“第二步,展示黑暗神殿的正面形象;
“第三步,藉助國家政權的力量,把黑暗神殿變爲正統。
“實話實說,第一步其實就不太容易完成。雖然光明教會稅收日益增加,但歷史告訴我們,百姓是一種很怕事的生物。只要能夠稍稍溫飽,他們就寧願苟且偷生,也絕不會起來反抗。
“況且,光明教會的信徒無處不在,他們的眼線也無處不在,如果我搞出什麼大動靜,肯定會被盯上的。
“我花了不少時間,來思考如何完成計劃的第一個步驟。
“當我注意到亞克·奈爾加這個人的時候,我的腦子裡終於涌現出了一個絕妙的想法。
“亞克·奈爾加,出身卑微,依靠背叛和殺人進入了光明教會,做事不擇手段,卻錙銖必較,缺乏格局。對於手下或是同僚,只要攔着他的路,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他們幹掉;而對於他的上級,他總是會用一種愚蠢的方式去阿諛奉承。
“正因如此,他現在身上罪行累累,劣跡斑斑。
“我曾經很好奇,教皇爲什麼會把一個像他這樣的混蛋放在佈雷登王國大主教的位置上,遲遲不撤職。
“不過現在我想明白了,教皇並不想要一個獨當一面、有所作爲的手下,他只想要一件趁手的工具——就像古時候的君王會故意任用一些小人一樣。
“這些‘小人’,平時幫他們做一些可能會影響聲望的事情;等到必要的時候,再叫這些‘小人’來背鍋,隨便找個把柄,就能輕鬆把他們處置掉。
“我猜教皇的心思也是這樣的。
“最近佈雷登王國內部,新舊兩黨矛盾重重,王室與教會互不待見,再加上黑暗神殿忽然開始搞事情——光明教會不施展一些酷烈的手段,很難穩住局勢。
“只可惜,教皇高估了奈爾加的智商和格局。
“在我看來,像奈爾加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適合獨當一面。他只適合拿來做個狗腿子,幫主人斂財,幹一點見不得人的事情。
“俗話說,下棋,是同錯誤的爭鬥。
“既然我的對手下錯了一步棋,那麼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抓住這個瑕疵,把它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它能影響整盤棋的勝負。
“我打算把奈爾加這個人,當成光明教會負面形象的典型範例,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呈現給佈雷登王國的民衆看。
“戲劇化!戲劇化!戲劇化!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普普通通的惡,是不可能吸引民衆興趣的。在佈雷登王國,每一天都有人做違法犯罪的事情,但誰有心思去關注那些案件的枯燥乏味的審訊過程?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就算是被抓進陪審團,都要想方設法溜走,更別說去關心一起遠在天邊的案子了。
“因此,我必須把簡單的審訊,變成一場精彩的表演。它必須與衆不同,具有藝術感和儀式感,能讓人驚歎,讓人震撼,讓人深感後怕。
“至於劇本的主題,可以根據我找到的素材來決定。
“所以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取材。
“第一份素材並不難找。
“伊莎貝拉告訴我,北境審判所的裁判官索倫·亞蘭德並沒有死在爆炸裡。相反,他在審判所即將坍塌之際,通過傳送陣逃走了。
“這跟奈爾加大主教對外界的說法非常不一樣。
“奈爾加對外宣稱的是,‘索倫·亞蘭德勾結黑暗神殿,出賣同僚,最終死於傷勢過重’。
“其中疑點重重。奈爾加顯然在這件事情上撒了謊。
“至於他爲什麼要撒謊,我倒是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按理來說,北境審判所的‘聖光陣’可以壓制甚至禁錮一切力量,包括魔法、神術、體力,等等。
“但在過去兩年裡,伊莎貝拉卻可以變換容貌,騙過審判所裡所有人,顯然意味着‘聖光陣’存在漏洞。
“黑暗神殿能夠輕鬆攻破審判所,很大程度上應該是藉助了這個漏洞。
“而索倫·亞蘭德,經過了這場戰鬥後,定然知道了漏洞的存在,甚至很可能知道漏洞產生的原因。
“那麼,爲什麼‘聖光陣’會有漏洞?這會不會是奈爾加選擇撒謊的原因?
“於是,我就吩咐弗雷德管家,去查找更多關於‘聖光陣’的資料——不僅僅是本身的屬性和功能,還有修建歷史、投資人、修繕過程等等。
“弗雷德管家告訴我,當父親威廉伯爵給光明教會捐款五萬金鎊的時候,有人曾提議把那筆錢拿去加固審判所的‘聖光陣’。至於這筆錢究竟有沒有用在‘聖光陣’上,他就不清楚了。
“不過,作爲捐款方,我是有資格去查這筆錢的去向的,而且不需要備案。
“我很快就去查了。我是通過霍華德的途徑去查的,沒有驚動奈爾加。
“結果不出所料,奈爾加大主教果然做了假賬,把這筆錢拿去討好教皇了。
“我必須得吐槽一句,奈爾加大主教做假賬的技術實在是太差了。像我這種只看過會計學入門課本的人,都能一眼看穿。我猜測,他之所以這麼久沒有暴露,估計是別人都不敢查他的賬目吧!
“而索倫,很可能是知道這個秘密,就被奈爾加大主教私下裡殺了。
“當我某個週三去找霍華德的時候,聖索菲亞大教堂地磚上未擦乾的血跡證實了我的猜測。
“其實那時候,我就用我改進過的回溯魔法通過血跡,看到了索倫死亡的過程,甚至包括後邊奈爾加處理屍體的情景。
“但爲了讓審判更具說服力,我還是帶着弗雷德管家去深山找了索倫的骨灰盒。畢竟,影像可以僞造,但實物不會說謊。
“就這樣,我準備好了劇本的第一份素材。
“……
“至於第二份素材,則稍稍難找一些。
“據我所知,教皇領派遣了一位名叫克拉克的使者,來到了佈雷登王國的首都。奈爾加對這位教皇使者的態度相當恭敬。
“但克拉克使者在這裡逗留的時間並不長——似乎只是簡單地交代了一些任務,便離開了。
“其中一個任務,是邀請霍華德加入光明教會。
“至於其他的任務,我就不太清楚了。
“但是,根據家族從全國各地蒐集來的情報,我發現,自從克拉克使者離開之後,西斯廷首相進出聖索菲亞大教堂的頻率成倍增長,亞歷山大港人員頻繁調動,開往費朗王國的船隻也變得多了起來。
“這些異常的數據,讓我起了疑心。
“不過,真正讓我產生懷疑的,卻是瓦爾德老師無意中對我說起的一句話。
“瓦爾德老師曾經找過海事大臣,表示希望能夠在裝魔導炮的倉庫待幾天,研究魔導炮的鍊金技藝;但海事大臣卻告訴他,倉庫近期被亞歷山大港的一位軍官佔用了——那位軍官希望更深入瞭解魔導炮的屬性,從而設計新的戰術。
“我是一個不太願意相信巧合的人。
“當種種疑慮疊加在一起時,我便堅定地相信,亞歷山大港一定有鬼。
“於是,我讓聖女伊莎貝拉假扮成漢斯少將的新任秘書,前往亞歷山大港,替我打探情報。
“她別在胸前的白色薔薇花,被我附加了通訊的魔法。只要薔薇花在,我們就能隨時隨地聯絡,交流信息,靈活調整計劃。
“伊莎貝拉不負所托,發現了漢斯少將藏有秘密的保險箱。
“爲了幫她打開那個保險箱,我專門設計了‘萬能鑰匙’這個咒語——這樣一來,伊莎貝拉不會魔法,也能用神術打開保險箱。
“就這樣,我成功搞到了西斯廷首相與漢斯少將之間的信件。
“依靠這些信件,我無疑可以大做文章——我可以把首相趕下臺,可以借首相對付奈爾加,可以看到奈爾加的種種醜態。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猜測在秘密泄露之後,奈爾加一定會殺西斯廷首相滅口。於是,我就派伊莎貝拉扮演成形形色色的路人,潛伏在首相身邊。結果不出所料,刺殺果然發生了,還發生了兩次。
“……
“而第三份素材就非常有意思了。
“正是這份有趣的素材,讓我決定把劇本的標題定爲‘七宗罪’。
“想想看,一個光明教會的大主教,卻犯下《光明教典》中的七宗罪,這是多麼諷刺、又多麼具有戲劇感的一件事情?
“安德烈·菲爾德,一個首都東城區貧窮站街女郎的兒子,竟然勉勉強強考上了坎布里奇大學(沒有獎學金),又勉勉強強以最後一名成績考進了法師塔。
“顯然,這樣的背景讓他感到很自卑,使他成了‘冒名頂替綜合徵’的重度患者。
“見到安德烈的時候,我就覺得這件事情很奇怪。
“我很好奇,坎布里奇大學的學費這麼貴,優秀如霍華德都要拼死拼活掙獎學金。像安德烈這樣相對平凡的學生,又該如何養活自己?
“這件事情不難調查。
“作爲鳶尾花銀行的股東,我很快發現,坎布里奇大學的林恩校長正在往一個匿名賬戶匯款,幾經週轉之後,便到了安德烈的賬戶內。
“堂堂一國親王,爲什麼要偷偷摸摸給一個窮小子打錢?
“顯然,安德烈不可能是林恩校長自己的私生子——林恩校長今年二十來歲,安德烈今年十八歲;而且根據家族情報中的種種跡象推測,愛德華·林恩很可能根本就不喜歡女人。
“那會是林恩校長他爸、費朗國王的私生子嗎?
“費朗國王弗朗西斯五世倒是一向以風流著稱,在費朗王國境內也有不少實錘的私生子,而且安德烈也有一頭相似的金髮。
“我確實聽過這樣的流言。
“但我很快便否定了這個念頭。
“畢竟,弗朗西斯五世的情婦不是貴族女子,就是劇院明星,怎可能去東城區貧民窟裡找一個普普通通的站街女郎?
“那些流言,應該是有人刻意散播的。
“不過,這倒提醒了我一個關鍵點。
“我突然發現,安德烈和亞克·奈爾加有一雙相似的灰色眼睛——眼睛不大,卻都藏着自卑、謹慎與野心。
“而立下誓言的大主教去東城區貧民窟偷食禁果,聽上去也更合理一些。
“因此,我特意把安德烈找來做了我的室友,取了他的三根頭髮,又讓霍華德去取了奈爾加大主教的三根頭髮,用魔法給他們做了親子鑑定。
“他們果然是父子!
“而我之後秘密拜訪林恩校長,也從他那裡再次證實了這件事情。
“奈爾加大主教果然與費朗王室之間存在見不得人的交易!
“林恩校長是個聰明人。他作爲光明教會的神眷者和佈雷登王國的準親王,早想找機會踢走奈爾加,然後接管佈雷登王國境內的教會力量。我幾乎沒花什麼力氣,就成功說服他與我合作。
“好了,現在‘嫉妒’、‘暴怒’、‘貪婪’、‘暴食’、‘慾望’都湊齊了。
“‘懶惰’這一素材不難找,大主教尸位素餐的作風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兒。
“‘傲慢’也好辦,隨便找一件事情來挑釁奈爾加,然後借題發揮就好。
“……
“唯有兩件事情不好解決。
“第一件事情是,我需要一個人,在光明教會替我做內應。
“霍華德顯然是最好的人選。他的命運主星是啓明星,教皇和大主教都指名道姓邀請他,而且出於某種源自神格的直覺,我認爲霍華德一定能舉起‘審判之槌’。
“如果他到了光明教會,就將會變得和走到底線的小兵一樣強大。
“但是……或許是因爲我比較矯情,我並不願意把我的朋友當成棋子。
“朋友。
“沒錯,就是朋友。
“對於黑暗之神來說,這似乎是一個極爲可笑的概念。
“前身的記憶碎片告訴我,‘朋友’這東西,是弱點,是枷鎖,是羈絆,是束縛,是走向強大的最大障礙。
“但我必須得承認,我是個矯情的人。
“法師塔入學考覈的時候,我就在默林斯的半位面裡看到了自己最恐懼的東西——
“孤獨。
“——空蕩蕩的宮殿,孤零零的王座,透徹心扉的寒冷。
“那是道路終點的永恆主題。
“所以我把選擇權交給了霍華德自己——或許是出於對朋友的尊重,或許僅僅只是想逃避責任。
“霍華德是一個比我更善良、更無私、更有擔當的人。
“當他回了趟家,看到鄰居們的悽慘生活後,他就立志要去改變那個腐朽的教會。
“不過,或許是想給自己留一線餘地(光明教會的誓言簡直太苛刻了),他聽從我的建議,稍稍修改了入教誓言。
“這讓我感到很開心。
“因爲我知道,像霍華德這樣的人,會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也會是一個很可怕的敵人。
“但不管怎樣,他終究是沿着命中註定的那條路走去了。
“而第二件需要解決的事情是,王室的態度。
“在這整個計劃中,王室的態度非常重要——罷免首相的文書需要女王簽署,議會論辯中需要借王室的勢,而且王室是《佈雷登晨報》最大的持股方。
“我需要通過《佈雷登晨報》來引導輿論。
“或許不久之後,我還要藉助王室的力量,把黑暗神殿變爲佈雷登王國的國教。
“相比之前的種種複雜計劃,我把女王變成自己人的方式稱得上簡單粗暴。
“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我該如何不被察覺地在她的潛意識中植入一個想法——就像當初,原本的黑暗之神在我腦海中植入了和魔法有關的想法一樣。
“實話實說,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做事方式。
“畢竟我也是這種法術的受害者。
“我的身體原主人,就因爲腦子裡多了一個簡簡單單的想法,十幾年都癡迷於虛無縹緲的魔法,求而不得,痛苦不堪。
“而且,強扭的瓜不甜。一旦被施法者發現問題,便會遭到反噬。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因勢利導的做事風格,通過協調利益關係,讓一切事情水到渠成。
“但是時間來不及了。
“我不可能花上十天半個月,去跟女王討價還價、建立信任,再費盡心思告訴她,‘光明教會都是騙人的’。
“所以我選擇,把歷史的真相和我‘使者’的身份直接塞進她的腦海。
“女王是個聰明人,她很快便選擇了順從。
“……
“這個計劃中唯一的意外,是奈爾加大主教竟然能夠借用光明女神的力量,看到我的存在!
“不過這沒關係。
“每一個完整的計劃,總有一半多餘的。
“我早就提前準備了planB——
“以‘王車易位’的方式,扭轉局勢。
“於是,讓伊莎貝拉扮成我,我則扮成車伕,然後把她送到教堂。
“雖然我們對奈爾加抱有必殺之心,但是爲了降低他的警惕,我吩咐伊莎貝拉用言語迷惑他,讓奈爾加以爲,我的動機僅僅只是在爲新黨和法師塔爭取利益,僅僅只是想在談判桌上爭取更多的籌碼。
“因爲伊莎貝拉對佈雷登王國的各大勢力沒有我那麼熟悉,所以我提前給她準備了小紙條,上面寫了一些臺詞。如果奈爾加問起,她便能流利回答出來,不露出破綻。
“同時,我也讓女王暫時答應把西斯廷首相交給光明教會來處置。
“這樣一來,奈爾加大主教就會產生我大勢已去的錯覺,放鬆警戒心。
“而我,也可以藏在黑暗之中,爲這場審判做最後的佈置。
“……
“截至目前,萬事俱備,只待審判。”
讀到這裡,艾倫笑了笑,從桌上拿起一支鋼筆,在最後一頁紙上寫下了這樣一行字:
“計劃已完成。一切順利。”
然後他站起身,把這些紙——包括之前所有的備份,全部扔進了壁爐裡。
桔紅色的火焰彷彿飢餓的野獸,把紙上的字跡吞噬得乾乾淨淨。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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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3:爭取今天之內寫好卷末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