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廢囚,我想我再也不會來這了,就讓唐靖恩按照他的想法一直待在這裡等死吧。
正是寒冬季節,我一路往回走,雪已經積得很深了。遠遠有一隊士兵押着幾個人走了過來,我細細瞧去,他們身上都染了污血,穿的衣服是右衽而不是伊舍人所穿的左衽,想必就是此次戰敗的夏朝俘虜了。
我駐足看着他們從我身旁經過,有的人眼裡還藏着怨恨和不甘。可是,他們不知道廢囚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折磨到沒有一絲銳氣,撐不住的人終究會明白,在那裡只要活着一天,就永不見天日。
“多說無用,你去看看那些因戰敗被俘的人吧,他們因爲你的幾句話,再也不能回到家鄉,而他們的家人會被痛苦和思念折磨一輩子……”唐靖恩的聲音像咒語一樣突然在我腦海響起,我心裡一陣抽搐,幾乎要哽咽出聲來。
這些戰俘在伊舍人的催促鞭打下,一步步走向老囚,我看着他們的背影,終於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錯。他們曾經胸懷壯志,保家衛國,如今卻因我再也不能回到家鄉,而他們的親人,應該至死都在等待吧,多麼無望的等待……
鳴悲泉獨有的嗚咽風聲又開始狂作起來,我突然發現,原來人心是比這裡更悲涼的地方。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麻木地轉身往前走,隨意找了個沒人的小土坡坐下來。以我這個高度可以看到很多人,有忙碌着做各種事的侍女,有不時巡邏的士兵,還有帶領軍隊操練的將領。我靜靜看着,越發覺得陌生了。
短短一個多月,我領悟了什麼叫做物是人非。從前爹孃教導我,要逆來順受以德報怨。如今只剩我一個,我卻已經很清楚,勝者爲王敗者爲寇纔是亂世的生存法則。
每個人都有自己認爲對的方式,我只是爲了在這個亂世中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
唐靖恩還是要救的……等他離開這裡,自然會爲枉死的人報仇,而我再也無法奢望和他一起逃離這裡了,我要留下來,利用王子以弄清身世姓名和玉訣有何關係……
寒風將我臉上的淚痕吹乾,我裹了裹絨衣,起身返回王子的大帳。
剛進去就一股暖氣撲面而來,我忍不住舒服地打了個寒顫,赫哲王子聽到我的動靜,從內室走出來,許是看見我紅腫的雙眼和鼻頭,有些疑惑,“你怎麼了?”
我的目光有些躲閃,“沒……沒怎麼。”
他很是不相信地看看我,終是沒有問下去,想了想,又兀自對我道,“對了阿月,你明天就……”
我擡起頭不解地看着他。
“你明天就去我姐姐……赫如公主的帳子裡做事吧。她大
病初愈,需要人手照顧。”
我有點發懵,“您不要我了麼?”話剛出口我就不好意思了。
而他竟然也有些尷尬,補充道,“當然不是……總之你先去照顧她,等過段時間,我自然會把你要回來。”
我更加奇怪了,心裡有些着急,“公主大病初癒,我笨手笨腳的什麼也不會,爲什麼要我……”
“叫你去就去!怎麼這般話多!”他變了臉色怒斥我,見我怔住,又緩了緩口氣,“總之不會有什麼事的,你就安心去那邊。”
如此我也不敢再多問什麼,只得在心裡暗暗叫苦,好好的計劃被這臨時的調動給打亂了。
原先我已經熟悉待在王子身邊,還可以伺機而動,找機會救出唐靖恩。現在卻要把我調去公主身邊,又是一個陌生的環境需要我重新適應,恐怕以後都步步難行了。
這個赫如公主,是整個伊舍最受寵愛的公主,也是赫哲王子唯一敬重的姐姐。據說她不僅有着絕世的美貌,還行事果斷,爲人極其地聰明,曾經幫助王子打贏過不少勝仗。只是兩年前不知怎麼突然患了重病,直到現在才痊癒。我來這已經一個多月,從未見過她,伊舍人也不經常提起。
總之這是個不知深淺的神秘人物,而我莫名其妙就被調去她身邊,王子又不說明原因,我不禁擔心起來,是否被他們設計進了什麼大圈套之類的。
第二日,我收拾好東西,準備去參見赫如公主,誰料被一個咄咄逼人的侍女攔在了帳外。
“你就是被王子看中的阿月?長得也不怎麼樣嘛。”
這侍女明眸皓齒,面若桃花,看上去很是嬌俏,年紀應在十六左右,正是碧玉年華。她穿着和我差不多,粉紫相間的左衽細絨鑲邊兒皮毛褂子,梳着細細的髮辮,頭上彆着一朵小巧的絨花,比普通的侍女裝扮還要講究幾分。
我雖聽了她的話有些不舒服,但想着初來乍到,便和氣地說,“你是不是誤會我什麼了?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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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不懂?”她不屑地瞪我一眼,“少在我面前裝糊塗!那麼多人都看見了,王子打仗一回來,就迫不及待地抱着你進了帳子!還說什麼你是月亮?哼,在整個伊舍,只有我們公主才配稱爲月亮!你算什麼東西?卑賤的中原奴隸!”
她說話越發尖酸刻薄,我有些不忿。那天王子一事過於招搖,我確實百口莫辯,只是她如此介懷,對我有這麼明顯的敵意,莫不是因爲喜歡王子?我實不想與她過多糾纏,便冷冷回敬道,“我再怎麼卑賤也和你一樣是公主的侍女,你並沒有比我高貴到哪裡去,王子要是對我好一點,那也是我自己有本事,你要是有本事,你也可以爭取。不過就憑
你一個小小的侍女,也敢反駁王子的話?”
她聞言氣得簡直要跳起來,“你找死麼?可知我是誰!”
我的眼皮跳了一下,從前是不愛與人爭辯,現在是三番五次說話不經大腦,要是得罪了什麼厲害人物就完了……“那你是?”
“哼。”她甚是得意,無比驕傲地對我說,“我可是阿壁將軍的親妹妹阿珠,公主身邊最得力的親信。”
我微微皺眉,原來她是阿壁的親妹妹啊……阿壁這個人性格沉穩,做事可靠,長得雖不如赫哲王子,但也是五官端正,氣宇軒昂,怎麼他妹妹和他差這麼多……不過這阿珠恐怕正是仗着有公主撐腰,纔會如此囂張,看來以後我的日子不好過了。
我一陣心煩,想她的身份也沒大到哪裡去,便冷冷道,“你是誰的妹妹誰的親信與我何干?我是來給公主做事的,又不是來打聽你的。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要進去參見公主了。”
她驚得目瞪口呆,眼睜睜看着我繞過她,進了公主的大帳,氣得在外面叫罵,“你個小賤奴!看我以後怎麼收拾你!”
我充耳不聞,一步一步走得謹慎,這大帳裡的擺設並未與王子的有什麼不同,只是空氣裡瀰漫着濃烈又刺鼻的藥味。站定後我也不敢擡頭去看,只低頭望着自己的腳。
“你就是王子身邊的阿月?”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來。
“是。”我老實答道。
“擡起頭來我看看。”我溫馴地照做,視線仍然停留在腳邊鋪了羊毛毯子的地上。
“你爲何不看我?”
“阿月不敢冒犯赫如公主。”
“我現在命令你看我。”她的聲音一直淡淡的,聽不出來任何情緒。
我只好緩緩移回視線,與她的目光對了一下。她此刻正懶懶地斜靠在白狐椅上,身着無暇的玉貂左衽鑲邊兒絨衣,梳着漂亮的髮辮,琥珀珠串成的冠飾一直搭到額前。
赫如公主果然長得精緻,眉目如畫,雙瞳剪水,由於大病初癒,臉上還帶着些許病態的蒼白,更顯肌膚勝雪。她氣質冷傲,面容卻美得明豔動人,像夜空絢爛的煙火讓人念念不忘,當真可傾國傾城。最讓人注目的,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天生戾氣,與赫哲王子如出一轍。
我突然想起弟弟以前背的詩,有女妖且麗,裴回湘水湄。大抵就是如此吧。
“你在想什麼?”
我回過神來,忙說,“沒……沒什麼,是公主長得太好看了。”
她並不因爲我的奉承而有任何情緒,倒輕輕地嘆起來,就好像她案前的小暖爐裡燃着的藥,在空氣裡軟軟地蒸騰,“你知不知道,人的眼睛有時候會迷惑人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