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心裡惦記的事情太多,我只單單睡了兩個時辰,便毫無睏意地起身,想着偷溜出府,去仁善堂看望赫哲。
迅速地穿好衣服,將頭髮齊整束好,就掩了門,輕手輕腳地意欲離開。一轉身,見背後立了個黑乎乎的人影,我嚇了一跳,忙打眼細看,那人影往前走了幾步,我才就着月光看清,原來是綠翹。
我長吁一口氣,輕聲道,“綠翹,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
她板着臉,對我不滿道,“那你呢?你不在屋裡好好睡覺,出來做什麼?”
我打着呵呵,“啊,我最近總是睡到半夜就醒,實在睡不踏實,便出來走走。”
她故作不屑地瞄我一眼,輕嗤道,“得了吧,我可等你好久了,就想着看你什麼時候會出來。”她頓一頓,又問,“你說,是不是想去見那受傷的王子?”
我無奈地看她一眼,她目光銳利,直直盯着我,可愛俏麗的面容像個老學究一樣不苟言笑,謹防着我又拿出什麼話來唬她。
“好了好了,之前的事情都是意外,我保證去去就回,可以麼?”我誠懇地看着她。
她靜默一會兒,遂嘆了氣道,“你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我知道你有很多籌謀,讓你待在這小小的聽雪齋裡是不可能的,我只希望,不管你做什麼,都要首先考慮自己的安全,有什麼大事,也千萬不要自己撐着。”
“我沒有那麼傻,你放心吧,我真的只是去看看他,很快就回來。”
綠翹這才緩了眉目,對我點點頭,“好吧,只不過,得多添一件衣服再走。”
我“嗯”了一聲,她便徑自進屋,再出來時,手上已捧着件墨色輕絨外袍,體貼地爲我套上,輕輕道,“這次別翻牆頭了,小心跌斷腿,我給你開了後門,你從那裡走,到了早上,我再去後門給你守着。”
“這樣不會有事麼?”我擔憂道。
她白我一眼,“我都對你放心了,你還信不過我?我自然會注意的。”
我遂滿面笑容地抱住她,開心道,“綠翹,你真是我的好姐妹。”
她這才撇撇嘴角,想笑又拼命地忍着,推推我道,“快走吧,早去早回。”我便趕緊辭了她,從後門溜出去,一路朝着仁善堂走。
還是那窄小的紅木門,我微微一笑,上前去叩,聽得裡處傳來“嗒嗒嗒”的腳步聲,爲我開門的卻是姬樂。他穿着件素色布衣,平凡的臉孔看不出任何情緒,只像是不解般稍稍皺了眉。我對他展顏道,“我是來看望朋友的。”
“哦。”他淡淡應聲,身卻不動,此時遠遠傳來陸掌櫃的吩咐,“姬樂,讓小姑娘進來吧。”我對他禮貌笑笑,他這才側身讓開,輕輕關了門。
我往裡走了幾步,問道,“陸掌櫃人呢?”
“在隔間給你朋友把脈。”
我讚歎道,“陸掌櫃的醫術果然高明,這把脈最講究專注集中,外界不能大聲喧譁,旁人不能出聲干擾,我方纔敲門,你又趕過來給我開門,陸掌櫃竟還能分神與你說話,當真了不得。”說罷回頭看看姬樂,對他輕快一笑。
“那是自然。”
我“唔”地沉吟片刻,又繼續道,“那想來我朋友已無大礙了,昨夜將他送來之時,不過須臾,陸掌櫃就將他起死回生,我心裡甚是感激。”
“我昨夜不過是替他清理傷口,餵了些藥而已,哪有你說得這麼厲害。”陸掌櫃呵呵笑着,從隔間走出,面上看着我,手卻對我身後的姬樂擺了擺,姬樂遂聽話地轉身上了閣樓。
“小姑娘,你來得不巧,他白日裡醒過幾次,現在正睡得沉呢。”
我點點頭,“他還好麼?”
“好得很,到底是年輕,身子骨夠硬,不用多久就可以徹底恢復了。”
我聞言稍稍安心,又道,“那……我可以進去看看他麼?”
陸掌櫃笑笑,“當然。”
我略略躬身,向他表達謝意,便走到隔間門口,正要掀簾,又聽他突然道,“小姑娘。”
我頓了頓,不解地回身看他。
“你昨夜可有給他服過什麼藥?”
我細想了下,除了情急之中割破手腕,給赫哲滴過血以外,並沒有給他服過什麼藥,遂搖搖頭,陸掌櫃深邃地看我一眼,我忙道,“怎麼?出什麼事了麼?”
他隨即又恢復了慈祥的笑容,“無事,只不過那小子好得有些快,我好奇罷了。”
Wшw▲ Tтkǎ n▲ ¢ Ο
我既聽他這樣說,便也不再多問,急着進去看望赫哲。
被撩起的黑色帳布在身後厚重垂下,我一步一步緩緩走向躺在榻上的赫哲,動作很輕,因着隔間裡極其地靜,只能聽見他淺淺而均勻的呼吸。待離得近了,我才小心坐在牀側,仔細看着他。
這一生戎馬的少年霸主,生得
俊朗倨傲的面容,平日裡,笑一分是得意,沉一分是威嚴,我總看慣他張揚,卻很少見他如此安寧。此刻他正睡在紅木牀榻上,身上蓋着的是有些陳舊的碎花被子,貼身的單衣也是中原樣式,與他天生的狂妄戾氣格格不入。
只是今夜與我逃離鳴悲泉時不同,他並不像那晚毫無防備,現下即便睡着,也微微皺眉,一隻手放在被外,緊緊握着拳。我生怕自己的動靜驚醒了他,一時也不敢唐突,便獨自靜默地坐了一會兒。
我安靜地瞧着他,也不覺得累,又過半晌,擔心他冷,只好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屈指去碰他放在外面的手,只觸及一剎,就緊張地縮了回來,我嘆了口氣,果然是冰涼涼的。我停一停,又伸出手去,輕輕擡起他的胳膊,正想掀開被角給他蓋上,他便猛地睜開了眼,狠狠壓下我的手,彎了嘴角壞笑看我。
我抵抵他,驚道,“做什麼?”
“阿月好生淘氣,在我睡覺的時候胡鬧什麼呢。”他打趣道,轉而握住我的手,冰涼的觸感刺激着我溫熱手心,他撐起身,半倚在榻上,用另一隻手輕輕捏了我的臉頰,滿眼寵溺,“一天不見,就想我了?”
“我沒有。”我反駁道,“你何時醒的?”
“不知道,有一會兒了吧。睡覺的時候總感覺有人盯着我,料想也是你。”
我傻傻地問,“爲何?”
“這仁善堂裡都是男人,他們趁我睡覺的時候盯着我做什麼?”
我面上一紅,也覺得自己大驚小怪,問的話很是無知,想了想,又對他道,“你感覺怎麼樣?可還好麼?”
他嘴角的笑意突然深了,手上一用力,便將我整個身子拉低,我惶然,生怕自己掉到地上去,他立刻用手牢牢圈住我腰際,我就被他摟在懷裡,他輕笑一聲,仰面在我脣上啄了下,得意道,“你說我現在好不好?”
我大窘,卻顧及他滿身的傷不敢推脫,又怕壓着他,只好用腳撐着全身的重量,這彆扭的姿勢卻使我腰痠背痛。他看出我的不適,挑挑眉道,“要不,我們換個姿勢?”
我惱羞成怒,剛要掙脫,便被他眼疾身快地反壓在牀,被褥自他腰間滑落,委委半垂在地。他緊緊制着我雙手,一臉霸道的笑。
“伊舍赫哲!你做什麼!”我怒道。
他突然俯身,在我耳畔輕道,“噓,小點聲。”我忙不再作聲,又聽他沉聲緩緩道,“阿月,這仁善堂的陸掌櫃來頭不小,你求他救我,他可有爲難你?”
我搖搖頭,也放低了聲音道,“沒有,你中途暈過去,我正手足無措,是他派的那個姬樂來搭救的,說是知道有貴人求助,所以主動幫忙。”
他聞言冷笑一聲,“哼,他自是知道我的身份才這麼做,不然哪裡來的好心。”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了麼?”
他搖搖頭,“我今天剛剛清醒,還沒有和他過多接觸,只是他留我在這裡,日後定會拿什麼條件來與我談,我早晚會知道他是誰。”
我擔憂道,“他知道我們在打仁善堂的主意,還絲毫不防備,說明他另有打算,你要小心。”我想了想,又問一句,“你此次來帝都,難道就沒有暗衛跟着你麼?你留在這裡,便是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你手下部屬難道不着急?”
“暗衛都分散在帝都的各個地方,他們知道我不用保護,我被困在這裡,純粹是因爲阿月你啊,要不是阿月你狠心不肯原諒我,我如何能做出自殘之舉,助你進這仁善堂?”
我急道,“那現在怎麼辦?要不要我出去幫你傳話,讓你的暗衛來營救你?”
“無妨。”他對我道,“只有我在消失七日後暗衛纔會出動尋我,在此之前全部各司其職收集情報,但是我留在這仁善堂,不會超過七日。”
“爲何?”
“我身體好得很快,並不會耽擱很久,況且,陸掌櫃也不會等很久。”
我皺眉道,“他會對你做什麼呢,他又有什麼目的,萬一他傷害你……”
“你害怕了?”他打斷我的話,緊緊盯着我。
看着他深邃而認真的眼眸,我生生嚥下了後半句話,萬一他受傷害,我可怎麼辦?
“別怕,我不會有事的。”他溫柔道。
“因爲這世上,能傷害我的人,只有你。”
我神色一緊,他遂低首吻我,霸道而直接。我心緒紊亂,鼻息間充斥着清苦的藥香,不知不覺,他的手就悄悄探到了我腦後,一把扯去髮帶。他總是這樣熱烈而稍顯狂躁,讓我無力招架,我緊緊閉眼,任他強取豪奪。
漸漸就又喘不過氣了,他遂停下,轉而輕吮着我臉頰,又緩慢向我的頸部遊移,溫柔而深情。我驚得清醒過來,忙用力抽出雙手,稍稍推開他,“不要。”
他並不理會,
眼神迷離地看我一眼,又要俯下身來,我便吃力地抵住他,“不要!”
許是我碰到了傷口,他微一皺眉,卻沒躲開,只握着我的手,聲音沙啞道,“阿月,你還不明白我的心麼?”
突然屋內咣啷一響,是杯盤砸地的聲音,我與赫哲同時偏頭去看,卻見姬樂正愣在一旁,又趕緊將眼神尷尬地移開,赫哲不悅道,“還不出去?”
姬樂慌忙轉身,撩了帳布就走,一副憨厚老實的樣子。
直到腳步聲遠了,赫哲才抱怨一句,“怎麼進來時都沒聲音的。”
我只覺臉漲得通紅,忙拉好衣領,從牀上坐起來,心裡暗想,再逾矩一步,紅月印記就會被發現,真是好險好險……
“阿月。”他輕輕喚我。
我忙收回神色,翻身下了牀,用髮帶將頭髮束好,對他道,“我該回去了。”
“這麼快?”
“不快了。”我裝作無事般嘆道,湊上前去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角。他不是很高興,對我嚷嚷道,“你再陪我一會兒吧。”
我勸道,“你多多休息,把身體養好,我會再尋時機來看你的。”
他只得像個孩子般賭氣地翻過身去,不再理我了。我好笑地搖搖頭,也轉身走出了隔間。陸掌櫃已不知道去了哪裡,唯有姬樂一個人獨坐外面,微微出着神。
被他撞見了剛纔那一幕,我覺得有些難爲情,正躊躇着不知該怎樣面對,他倒先微微擡起眼來看我,“我是去送藥的,藥給砸地上去了,新的還在熬着呢。”
“嗯。”我尷尬地應聲,爲了化解這奇怪的氣氛,又轉移話題道,“陸掌櫃呢?”
“在樓上。”他淡淡道,說完又低下眼去,呆呆地看着地面。
我“哦”了一聲,停了停,對他道,“那我先走了。”
他仍是獨坐桌邊,待我經過時,才緩緩起身,對我道,“等一等。”
我疑惑駐足,他忙關切問我,“你……你的傷怎樣了?可用藥了麼?”
我遂燦爛地笑笑,對他搖搖自己的手腕,“用了藥就沒事啦,謝謝你。”
他好似放心地嘆了一口氣,又道,“以後不要這麼晚來,你難道不休息麼?”
我含着笑向他走近了些,眉眼間滿是不符男子身份的明媚,他微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我踮起腳湊在他耳邊,故意道,“和我太親暱,就不怕陸掌櫃怪罪麼?”
他一慌,就要往後退,我伸手攔住他,笑道,“昨夜到今夜,再次見你,不過十二個時辰,可卻真的,已經隔了很久。”
我看着他平凡的臉孔,心裡暗想,這副皮囊下,本是一張清逸俊秀的面容。
“姬樂,我知道你是誰。”
他平靜地垂眸,刻意離我站得遠些,淡然道,“請回吧。”
“我是個痛快人,不喜歡繞着彎子說話,今夜就撂一句,琴郎閣和伊舍要聯手做什麼我不管,但若企圖犯我大夏,我絕不依。”
“小姑娘,年紀輕輕就這麼狂可不好。”陸掌櫃的聲音突然在屋內響起,人卻沒有出現。
“閣主,您的祭司還在大夏皇宮裡呢。”我特意換了稱謂,又看看一臉默然的姬樂,“就是眼前這人,閣主日後也未必控制得住。”
百里姓氏源於姬,絃歌和鳴可成樂,所以姬樂,便是百里大夫。百里大夫受制於陸掌櫃,那麼陸掌櫃便是琴郎閣的老閣主。
我不知道琴郎閣的閣主爲何會親自隱身在這大夏帝都,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讓百里大夫起死回生的,但唯一能確定的是,蓮大人對這一切毫不知情,看來確實是被棄之無用了,而百里大夫,也不知什麼原因被閣主所控,暫時無法脫身。
我將這一切挑明,無非是想多知道些什麼,不過,不管我想不想知道,多股勢力醞釀出的陰謀,就快要浮出水面了。
“日後再說日後話,小姑娘,老夫不與你計較,你乃將死之人。”
“反正是要死了,我的命就放在這兒,閣主隨便拿去。”
“哼,讓老夫我親手殺你,你還不夠資本。”
“閣主,雖然我不是您的對手,但這樣大意輕敵,可不是個好習慣。”
“你乃將死之人。”他仍固執道。
我恬淡地笑一笑,“閣主,有時候太信命,反而會弄巧成拙。”
閣主便沉默了,一直繃着臉的百里大夫終於鬆了口氣,對我再次道,“請回吧。”
我看了眼閣樓木梯上投注出的陰影,似笑非笑地離開了仁善堂,然而就在我踏出門檻的一剎那,我聽聞閣主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這樣的膽略,不知是天生註定還是後來磨練所致,若不是早死的命,倒比裡頭受傷的小子還有出息。”
“終究可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