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有想過以後麼?你知不知道,一個女子一生的幸福都是維繫在男人身上的,你成了陛下的人,真的幸福麼?”我急道。
她悲慼地笑笑,眼裡雲淡風輕,“我幸福不幸福,早就不重要了。至於以後,自然是想方設法博取陛下的寵愛,還我念家滿門清白,助公子輔佐皇長子登上儲君之位。”
我十分訝異,她竟然籌謀至此,不由道,“雖然後宮也關係着前朝勢力變化,但我並不希望你捲入這些政治鬥爭,而我,雖隸屬嫡派,卻不一定爲皇長子做事。”
“公子,我只希望您好,您開心,就夠了,不管您要做什麼。”
我嘆她傻,嘆她執迷不悟,可她脾性太倔了,饒是我勸不動的,況且事已至此,已經無力挽回,末了,獨留一聲長長的嘆息。
念奴嬌收整了神色,對我道,“公子,我會找個時機,讓秦公公和春醉的醜事敗露,到時候,公子便可趁機詢問些什麼,希望能對公子有所幫助。”
我皺了眉,沉聲道,“念奴嬌,前朝有假宦官穢亂後宮的先例,所以宦官和宮女對食是死罪,你不會不知道吧?”
“莫非公子對這兩人還存有憐惜之情不成?”見我不說話,她又恨恨道,“公子,秦公公在宮裡結黨營私,壓榨諸多宮人,一心要扶持江山王,還和庶派的高丞相往來密切,他必須要除啊。還有春醉,她是秦公公的眼線,爲虎作倀,此等宵小之輩,可惡至極。”
“念奴嬌。”我輕輕喚她,“我希望你還是從前那個清寡孤傲的純潔女子,即便深陷後宮,也不染污濁。”
她瞪大了水靈的眼睛,癡癡道,“公子……”
“做得到麼?”
她咬咬下脣,沒有答話,我又道,“你揹負着家族仇恨,我可以理解,你們念家平白受冤,你爲他們討回公道乃情理之中。你爲我籌謀,算計秦公公和春醉,我雖不是很贊同,卻也萬分感激,只有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希望你明白。”
“我這樣,讓公子討厭了麼……”她楚楚道。
“沒有,你是個好姑娘,我不會討厭你的。”我對她寬和笑笑,“做完這兩件事後,就停止吧,放過你自己,讓自己過得開心點。”
我擡頭看看月色,平靜道,“時候不早了,宮門就要下鑰,靖嘉告辭。”
纔剛一轉身,就聽她淒厲道,“公子!”喚得我心神俱動,卻沒敢回頭看她。
“公子……”她哽咽道,“今夜一曲《越人歌》,是唱給公子聽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無奈道,“有些東西,不該去想,就永遠不要去想。”
“公子,您喜歡安樂公主麼?”她緊張地問我。
我只是緩緩搖了頭,她又道,“公子不是說,一個女子一生的幸福都是維繫在男人身上的麼,那麼公子,即便不喜歡安樂公主,也願意娶她,給她一生的幸福麼?”
“陛下的旨意,是不能違抗的。”
“公子,我的心裡好嫉妒,我不想您娶安樂公主。”
我驚了一下,不敢相信地回頭看她,“你想做什麼?”
“公子,我,不想您娶安樂公主。”念奴嬌固執道。
“我亦不想娶,但皇命不可違,我不希望你太在意我的事,千萬不要以身犯險,更別傷害無辜的人。”
本來我可以趁此機會,拉攏念奴嬌,讓她以寵妃的身份勸解陛下,說不定公主下嫁一事還能有所轉機,然而我並不想這樣,因爲嫉妒是個可怕的東西,我不知道像念奴嬌這樣柔弱楚楚的女子,一旦有了嫉妒,會變成什麼樣子。
即便她去勸解陛下,也不一定能成功,說不定只是以卵擊石。
所以,就止步於此吧,不要再互相糾纏了。
“我知道了。”她看着我嚴肅的表情,期盼的眼神終是寂滅了下去。
待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聽雪齋,綠翹忙擔憂地迎來,扯着我的衣袖道,“怎麼樣?有沒有出什麼事?你還好吧?”
我不願細想念奴嬌,只好簡單答道,“我很好,沒有出任何事。”
“那你怎麼這副表情?”
我搖搖頭,嘆道,“綠翹,我好累。”
她聞言愣了一下,隨即緩了神色,伶俐的眉眼變得溫柔如水,走過來緊緊抱住我,“雍月,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永遠是你的好姐妹,和你同進退。”
我輕輕問,“綠翹,你說,我會死麼?芹兒一旦嫁過來,我是女子的身份就暴露了。”
她慌忙道,語氣急促而堅定,“不會的!不會死的!你一定不會死的!”她說了好多遍,像是在說給我聽,又像是在說給她自己聽。
我深深閉上了眼,那種對死亡的恐懼再一次襲來,如潮水般洶涌不息,密不透風地圍攏着我,我想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可是我的心明明在告訴我,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
第二日午後,我去仁善堂看望赫哲。
如今他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穿着中原最樸素簡單的衣裳,髮辮被高高束起,看上去不僅神清氣爽,而且溫和俊逸。他在仁善堂的後院練戟,我
便倚在樹下靜靜地看。
他身姿瀟灑,舞起戟來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末了擡手擦擦汗,面帶驕傲地對我道,“阿月,要不要過來和我比試?”
“你果真好得透了,身體剛剛痊癒就這般拼命,小心掙開傷口。”
他不以爲意地笑笑,向我走過來,“別大驚小怪,許是長生天感動於我對你的情意,所以我這次好得格外快,從前打仗也負過傷,可是和現在不能比的。”
“那是陸掌櫃的醫術好。”
他皺皺眉,疑惑道,“那日你來看我,臨走時我隱約聽見你和他的對話,看來我之前的猜測是對的,他果然是琴郎閣的老閣主。”
“我不在的這些天裡,他有沒有爲難你?”我忙問道。
他搖頭,“沒有。只叫小廝和那個姬樂給我端藥,他偶爾來把一把脈,也不多說什麼。”
我這才稍微安心,他細細瞧着我憂愁的面容,不解道,“你……這些天發生什麼事了麼?是不是宮裡有情況?你爲何悶悶不樂?”
我並不打算告訴他,便默着不說話,他眼裡閃過一絲戾氣,“阿月,誰敢欺負你,我就讓誰死無葬身之地!”我忙嘆了口氣,用衣袖爲他輕拭額角的汗,溫柔道,“又來了,這裡是大夏帝都,你能不能管管你的脾氣,我不喜歡看到你這樣。”
他只好無奈道,“好吧,那你要有什麼事,儘管跟我說。”
我也沒有放在心上,只隨意地應了下來。
他又躍躍道,“過去我不在你身邊,你竟然那麼快就學會了武功,還會使鞭子,料想你也吃了不少苦,我又心疼又驚奇,想和你比試比試。”
“我打不過你的。”
“那也不一定。”他突然湊過來,“你看,這裡有道淺淺的印子,可是你在遙關一刀劃出來的。從前百里在的時候,留下不少去疤痕的藥,我卻堅持不用,只想着你給我的,不管是傷還是別的什麼,我都要保管好。”
我稍有訝異地看他,他此刻真摯而深情,幾乎要把我的眼淚逼下來。
“油嘴滑舌。”我輕嗤一聲。
他驕矜地彎了嘴角,我順手抽出腰間的鞭子,一個閃身往後退去,對他笑道,“來吧,我們比試比試。”說完便將鞭子直飛出去,他輕巧躲過,我步步緊逼,卻屢屢打不着他,他也不拿戟,只取笑道,“阿月,可是捨不得下手麼?”
我聞言乾脆將鞭子靈巧收回,順勢繞於手腕,“怎麼?你不拿戟,隻身與我打,瞧不起我麼?”他笑笑,“你是我的女人,我怎麼能對你拔戟相向呢?倒是阿月你,捨不得對我下手,便是原諒我了,我就知道,你還是喜歡我的。”
“纔沒有捨不得。”我嘴硬道,將鞭子狠狠甩出去,本以爲他會猝不及防,沒想到還是被他迅速躲開了,只是他身後恰巧過來一人,正是端着藥的姬樂……百里大夫。
百里大夫仍是那張平凡無奇的面容,看着直直飛來的鞭子,呆愣地站在原地,沒有絲毫要躲開的樣子。我嚇了一跳,飛快上前去收,只不過沒有練過輕功,僅用手打偏了鞭子,鞭子這才急急地往旁處打去,卻在我手背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
赫哲率先走到我身邊,一把拉過我的手,氣急道,“你做什麼!”
百里大夫還緊緊攥着藥碗,也走過來緊張道,“有沒有事?我去給你拿些藥。”
我忙笑笑,不經意地將手抽回來甩了甩,“不礙事,我自己回去上藥就好了。”
見赫哲還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我忙接過百里大夫手中的藥,“我來給他喂藥,不麻煩你了。”百里大夫平靜地看我一眼,遂躬身離去。赫哲看着他的背影,不滿道,“每回都不聲不響地出現,打擾我們兩個獨處。”
我嗔睨他一眼,舀起一勺藥湯,輕輕吹了吹,遞到他脣邊,好笑道,“喝你的藥吧,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多牢騷。”
他邊喝邊皺眉對我道,“你的手沒事吧?疼不疼?”
“我何曾嬌氣過。”
“也對。”他朗聲笑道,“我的阿月,比起中原嬌滴滴的女子來,更爲堅強可愛。”
“赫哲王子得佳人相伴,果真精神好些。”
我偏頭看清來人,卻聽赫哲含着笑意懶洋洋道,“閣主是江湖中人,一身英雄氣概,自是對本王子這些兒女情長看不上眼的。”
“老夫乃黎國琴郎閣閣主陸牽機,有緣與赫哲王子相識,不勝榮幸。”
“陸閣主,我可不覺得能和你相識是我的榮幸。”赫哲道。
我忙向陸閣主看去,他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慈祥表情,我感嘆道,“牽機,可是上好的毒藥呢。”他這纔打眼瞧我,“哦?小姑娘識得牽機?”
我笑笑,“我殺的第一個人,就是用的牽機。”
牽機取自於馬錢子,人服下後會頭足相連,腹痛致死,便是我當初殺阿虎將軍的手法。
赫哲意味不明地看我一眼,陸閣主聽後笑意更甚,“小姑娘的膽略確實不錯,只是假的靖嘉公子,永遠都不會變成真的。”
“阿月也不稀罕當什麼靖嘉公子。”赫哲冷哼一聲,將我護在身後。“陸閣主,有話說話,別學中原人拐彎
抹角的。”
“王子痛快,老夫今日便挑明瞭說,我琴郎閣想和伊舍做個交易。”
赫哲皺了皺眉,“什麼交易?”
陸閣主笑道,“赫哲王子,我琴郎閣拿夏朝皇帝的頭顱,來與你換黎國的三十年和平,如何?”赫哲聞言,不禁揚聲道,“夏朝皇帝的頭顱?莫非陸閣主隱在夏朝帝都開這仁善堂,就是爲了取夏朝皇帝的頭顱?”
我在心裡驚了一下,蓮大人他……難道是故意做出被琴郎閣棄之不用的假象,誘我與他聯手,好更方便地讓他去刺殺陛下?可是,他在宮裡的仙靈館住那麼久,爲何不提早下手,非要多此一舉呢?
“我琴郎閣取夏朝皇帝的頭顱是輕而易舉,只是黎國無法與伊舍抗衡,即便拿了夏朝皇帝的人頭,也只是爲你們伊舍做嫁衣,倒不如,與你們伊舍約定好,拿此來換三十年和平,也不枉我琴郎閣如此煞費苦心。”
原來他是在等時機……
我擔憂地看向赫哲,他面色陰鬱,難以揣測此刻的想法。
剛剛還親密無間的我們,轉眼就要對立成敵了麼……
是啊我都忘了,我們本就是敵人。
“夏朝的國土,早晚是我囊中之物,我何必要經過你琴郎閣之手?再說了,我憑什麼要相信你,萬一你取了夏朝皇帝的頭顱卻反佔爲王,那我伊舍豈不是多了個強大的敵人?”赫哲如是說。
陸閣主道,“我琴郎閣只想要黎國三十年的和平,至於夏朝,即便反佔爲王,也沒有能力鞏固政權,傷財傷力的虧本生意,老夫不做。”
“夏朝皇宮裡的蓮卻,與你們仁善堂內外呼應,難保到時候不會發生什麼意外,況且蓮卻曾經暗算過本王子,本王子還沒和他算賬呢。”
“蓮卻已被我化盡全身功力,才能博取夏朝皇帝的信任,令其在皇宮製藥,若沒有他的裡應外合,哪裡能那麼容易取皇帝的首級?赫哲王子若是心裡有怨,待事成之後,老夫親自押他來賠罪。”
赫哲冷笑一聲,擺擺手道,“不必了,給你們黎國三十年和平,你們黎國休養生息,便會壯大國力兵力,到時候琴郎閣必會掌握黎國政權,新秀後起,利用陰陽異術來對付本王子,豈不是要逼本王子把打下來的江山都拱手讓人?我可沒有這麼傻。”接着,他又深情看我一眼,將我摟至懷中,“再說,阿月是我的王妃,一生摯愛,她親近夏朝,我倘若要兵發中原,也是逼夏朝皇帝自己投降,不會再濫殺無辜了。”
他……他竟真的願意爲我放棄屠戮?我不可置信地擡頭看他。
此刻他倨傲的側臉和狂妄的神情,深深地印進了我心裡。
“如此說來,赫哲王子是不願意做這一筆交易了?”
“不願意。”
陸閣主陰險地眯了眯眼,“那麼,恕老夫暫時不能放王子走了,老夫說過,虧本的生意不做,王子這一條命是老夫救的,空手走人想都別想。”
“你想把本王子囚於這小小的仁善堂?”
陸閣主哈哈笑道,“王子心裡很清楚,老夫不想你走,你就絕對走不掉。”
“卑鄙!”我惡狠狠道,擔憂地握着赫哲的手。
“小姑娘,你現如今還是靖嘉公子,丟了你怕是要鬧不少風波,老夫就不留你了,你請自便吧。”陸閣主揮揮袖子就要離開,我忙道,“你就不怕我出去想辦法阻止?”
他稍一側身,滿臉不屑地對我道,“我說過,你乃將死之人。”
待他離去,赫哲忙緊張地問我,“他什麼意思?什麼將死之人?”
我趕緊搖搖頭,“別理他,我一介女流,他自然不會把我放在眼裡。”見赫哲擔憂地看我不說話,我又道,“你方纔說的,我很感動,所以,我也不會放任不管的。”
“阿月,我方纔說的都是真心話,我終於想明白了,雄圖霸業不一定要用殘忍暴力的方式,比起江山,我更愛你。”
我感動地點點頭,卻對眼前的處境迷惑不已,“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他扶住我肩膀,認真道,“高丞相給你兩個提示,說明他也瞭解仁善堂的情況,所以你快去靜思觀找找線索,以免我不在你身邊,旁人藉此暗算你。”說罷又拿出一個短小的竹節響笛塞到我手裡,“至於我,你拿着它,去人煙稀少的地方吹,一刻鐘後我的暗衛就會集合,他們看到響笛就會聽命於你,你到時候再讓他們伺機營救我。”
“來得及麼?你不會有危險麼?你被困於此,我哪裡還有心思去靜思觀……”
他伸手撫上我臉頰,“乖,聽話,我不希望自己出去後,看到你陷入險境。”
我忍一忍淚,使勁點點頭,他忙伸手推我,“快走吧。”我突然想起一事,便頓了頓,輕聲對他道,“赫哲,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姬樂就是百里大夫,必要之時,可向他求助。”
他閃過一抹訝異神色,遂點點頭,“知道了。”
我這才滿懷心事地轉身離去,然而出後院之時,我無意瞥見地上幾滴血跡,正是我剛纔被鞭子劃傷後甩下來的,如今已成暗到發黑的深紫色。
不由驚了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