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浚縣的時候,正是中午日頭最盛,赫哲一身紫貂輕裘,微微揚着劍眉,他緊繃着的倨傲面容,在看到我的那一剎,有了隱隱壓制的喜悅和衝動。
很多年後我想起那天來,依然覺得心痛如初。
赫哲長身立在浚縣的城門前,靜靜看我一身男裝輕巧下馬,走到他面前。他陰晴不定地輕問一句,“是來隨我,抑或殺我?”
我不動一分聲色,回他,“大夏唐府靖嘉公子如約赴會,只爲大夏謀事。”
他聞言,稍低了眸,不在乎地輕笑一聲,然後擡手示意我進城,“公子請吧。”
城門樓上多少伊舍人的士兵看在眼裡,來赴會的少年公子,是他們驕傲的草原霸主的側妃,所以纔會讓王子親自出城迎接,可那個少年公子,舉手投足間都帶着迫人的煞氣。
於是本來晴朗的好天氣,都因爲這場赴會,稍稍有了些凌厲之意,誰知道是人心所致,還是上天動容呢。總之,史官們把這一天發生的事情,用寥寥幾筆記載着,“相爲公子時,有叛國之疑,素衣赴蠻營,傾蠻威,世稱‘浚益之威’。”
所以這並不是一場普通的赴會。
我被赫哲帶入他的居室,他看樣子並不想和我鬧得太僵。
“阿月,你是不是怨我了?”他背對着我,語氣裡是滿滿的疲憊。
“你覺得我會怨你什麼呢?”
“我是臨時接到密報,這才匆忙丟下你,連夜趕回部署軍隊的!”他突然激動地轉過身來,極其認真地對我說,“阿月,我在這邊安定好了一切,確認沒有危險,這纔派暗衛回去接你,可是你已經不在木屋了!”
爲什麼……爲什麼他還不明白……我怨的,根本就不是他丟下我,而是他欺瞞我,利用我,方纔還溫柔深情轉眼就變得殘忍嗜血,我怨的是這樣的他,他爲什麼還不明白……
“我是不是和你說過,我只望你不要負我。早在平安鎮的那個小木屋,我就這樣對你說過,可是你從來沒有放在心上。你一直都是表面答應我,背地裡卻瞞着我濫殺無辜,你以爲我知道了一切,還願意隨你走麼?”
“平安鎮的那一次,我是真的錯了,我也向你舉刀懺悔了,你不是已經原諒我了麼?爲何還要舊事重提?”他說得越發激動。
我眼睛泛酸,狠狠搖頭道,“錯了,伊舍赫哲,那你這次是做什麼呢?我舊事重提,是因爲你重蹈覆轍!”
他暗暗握緊了拳,恨恨對我道,“阿月,你是怪我此次兵發中原?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兵發中原麼?我都是爲了你!”
“別拿我當幌子!”我的眼淚掉下來,痛心道,“我從來都不稀罕,是你自己的野心要你謀取江山,你不是爲了我!伊舍赫哲,你就是這麼自私的人,只要你想要的,你會不擇手段地去爭取,你從來都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
他微愣,靜靜看着我,末了撂下一句,“在你眼裡,我竟是這樣的人麼?”
“這一次次的欺騙都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你難道不是麼?我再也不會信你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力忍住喉間的哽咽,企圖對他冷漠道,“伊舍赫哲,我們就這樣吧,你還是伊舍的王子,我還是大夏的靖嘉公子,各爲所謀,各安天命。”
他瞪着我,怒極反笑,“呵。原不是我殘忍,是阿月你太無情了,我一番真心實意地愛你,願意爲了你去改變,到頭來,你竟輕輕鬆鬆地說要和我各安天命?你把我們的感情置於何地?還是你從來都沒有把我們的感情看重過?”
現在倒換他來指責我了?我若無情,哪會被他欺瞞至此,落入這般不堪境地?
“伊舍赫哲,那阿壁的短刀怎麼解釋?琴郎閣怎麼解釋?你和陸閣主還有高丞相聯合設計我,虧我還傻乎乎地被你們耍得團團轉,你把我害到叛國通敵的地步,你要我如何不無情?”
“你是我的,是要離開中原的
,所以我設計你,也是爲了幫你早日脫身。難道你要女扮男裝,假裝唐靖嘉過一輩子?就算你想,怕是公主一下嫁,你也前功盡棄了。”
我嘲諷地笑起來,“這麼說,你果真都是爲了我?伊舍赫哲,那我還真是要謝謝你。”
他大步走過來,將我緊緊擁入懷裡,“我不知道你在怨什麼,但我真的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你要相信我。”我閉上眼,憑淚水自顧自地流,安靜片刻,輕輕問他,“你要我來赴會,就只是爲了和我說這些麼?”
“隨我走,我退兵中原。”
多好的一句話,多打動人心,聽着就像是,他爲了我,可以隨時捨棄到手的江山一樣。但有什麼用……我被他接二連三地反覆欺騙,到底是……信不得了……
“赫哲,再吻我一次好不好?”
“阿月。”他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低頭深深看我,我想象我那時的樣子,一定和最開始時一樣,依靠着他,沒有仇恨,沒有算計,我的眼裡只有他。
他遂眼神炙熱地吻我,一隻手還輕捧着我臉頰,我靜靜閉着眼,毫無反抗地偎在他懷裡,然後一行熱淚流下來,我想,這是最後的溫存了。
親密廝磨間,我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脣。那曾經遊走在我全身經脈間,簡直要化爲騰騰毒藥的血氣,終於毫無顧忌地蔓延出來,蔓延到他嘴裡。
見已得逞,我突然冷漠地推開他,他一臉錯愕,還沒有反應過來。
指尖輕佻地拭去脣上的血跡,我挑眉一笑,“此次赴會,你沒有資格和我談條件。”
“阿月,你……”他突然後知後覺地捂住心口,“哇”地吐出血來。似是不能相信眼前這一幕,他怔怔看着自己吐出的血跡說不出話,就連我都覺得心痛難忍,眉頭不自覺地皺住。
“你……”他生生看向我,目光銳利而直接。
“趕緊撤兵吧。”我強作淡然道,“我的血有毒,你不小心吸到我的血,不久就會斃命。上次我給你餵過,陸閣主把我餵給你的血轉化成了良藥,你的刀傷才能好得比預計快,可是眼下,你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他聞言似是更痛苦,“阿月……你終於狠下心來殺我了……”
“女者無情可稱王,此前種種悲劇,都是因我沒有斷情所致。”我狠狠迎上他看我的目光,痛心道,“伊舍赫哲,是你逼我的。”
他忍着苦楚輕笑,“想我籌謀至此,對你真心至此,卻不敵長生天一場捉弄。算了,許是我真的殺孽太重,長生天不願放過我,我也懶得解釋。”他突然壓下心口劇痛,努力振作起來,一步一步艱難地逼近我。
我神思驚得一挑,邊往後退邊急道,“你再不撤兵,會真的死掉!”
他不以爲意,“在你面前,什麼都不重要,無論江山,還是我的命。”他說完,站定在我面前,用力一推,我就跌到了身後的牀鋪,正想着慌忙爬起,他就欺身上來,封住了我的脣。
“唔……”我又羞又急,不知他哪來的力氣,將我緊緊壓在牀上,制住我的雙手,令我絲毫不能動彈。
他一如既往地霸道,只是這次,顯得強取豪奪了些。
在我喘不過氣的時候,他終於轉而遊移在我臉頰,我用力推他卻推不開,只得大叫,“伊舍赫哲!你瘋了麼!你就快死了知不知道!”
他對我的叫喚充耳不聞,只自顧自地擡手,一把扯開我身上的衣物。
頓覺片片涼意和無休止的恐懼,此時赫哲的眼神已經混沌不明,正帶着濃濃情慾,溫柔地親吻着我,我止不住地顫抖,竟有了哭腔,“伊舍赫哲……不要……求求你不要……”
我在害怕。
卻不知道在怕什麼。
怕他會對我做出不可挽回的非禮之事?還是怕他會死?
“伊舍赫哲……求求你不要……”
我終於還是放下尊嚴向他求
饒了。
他不顧我的反抗,盡數褪下我的衣衫,將我緊緊抱在懷裡,我毫無隔閡地感受着他熾熱的氣息,見他牢牢固住我的身子,又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對我道,“阿月,不要求我,我不是在傷害你,我是想你記住我。”
“不要!”我慌得一叫,身下卻一疼。
我漸漸不耐,悲涼之餘,一切都來不及了。
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婉轉承歡……
赫哲想是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他已經瘋狂到了這步,絲毫不顧慮我的感受,即便我死咬着脣,破碎的聲音還是止不住地溢了出來。
一次次地強勢掠奪,一次次地霸道索取,我終是無法招架,閉眼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身上已經覆了乾淨的單衣,正被他緊緊抱在懷裡。我雙頰通紅,貼着他心口,卻感受不到心跳,於是猛地坐起身,身上傳來一股劇烈的痠痛。
髮絲繾綣而下,暴露在外的肌膚紅痕點點,我驀地有些怔。
他仍躺在我身側,緩緩擡眼,微笑道,“阿月……”
我聽出他語裡的虛弱和吃力,一眨眼,淚水就掉下來。
他看我的目光是那麼不捨,那麼留戀,那麼真摯而深情,卻像把鋒利的刀子,一遍遍地割殺着我的心。
“阿月,我以你的名義,給益州送了封信,聯繫唐靖恩來直取浚縣。”
“什麼?”
“阿月……”他輕輕喚我,“我的軍隊和無辜百姓都已經撤離了,現在浚縣,只有我和你。”我淚眼模糊,聲音乾澀道,“爲什麼這麼做?”
“別再問爲什麼了,你只要記得,我喜歡你,我愛你,只要你開心,就夠了。”
“你這個混蛋!你就要死了!只有你死了我纔開心!你死了,我比全天下的任何一個人都要開心!”我用盡全身氣力,對他崩潰喊道,身子卻禁不住這巨大的悲意,他無害地笑一笑,像哄我般來擦我的眼淚。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死了。”他看我的眼神更加認真,像是要把我印到眼裡去。
我死死咬脣,任他如何來擦,眼淚都像決了堤般洶涌不絕。
“你難過是不是?”他有些開心,“所以我伊舍赫哲也不是一無是處,我最愛的女人,也會在我死的時候爲我流淚。”
我想罵他,想反駁,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這一刻,我只會哭。
“阿月……”他的氣息越來越弱了。
我慌忙俯下身去,偎在他懷裡,“赫哲,不要死,不要死!我錯了,我不該餵你毒血的,我什麼都原諒你了,求求你不要死……”
“乖……”他吃力地再次擡起手,想要輕撫我臉頰。
“不管你是唐雍月還是伊舍月,我都得到你了,只是好可惜,不能陪你到天下太平,不能陪你……陪你……”
“赫哲,赫哲!”我驚恐地看向他。
他強掙一剎,還是閉了眼去,“不能陪你到白髮蒼蒼……”
外面突然響起爆炸的火藥聲,我已由驚愕轉爲麻木,這次是,真的心死如灰了。
唐靖恩和魏大哥已帶兵殺來,兩人直奔赫哲的居室,卻都無言怔在了屋外。
“這小子……怎麼……是女的……”良久,聽得魏大哥訝然擠出了這麼一句。
我訥訥地看着赫哲安寧沉靜的面容,連眨眼都不捨。
唐靖恩覺得不妥,拉着魏大哥轉過身去,對我焦急道,“雍月,你怎麼樣?”
“我沒事。”
我回過神思,冷冷道,“伊舍赫哲已經死了,他的屍體有毒,回頭焚了吧。”
“噢……好……”
“等我一下,準備趁勝追擊,收復失地。”
無情冷漠的話語從我嘴裡說出,垂在身側的手卻暗暗握拳,一股奔騰的腥甜逆流而上,我悄然擦去脣邊流出的那抹殷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