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陰謀的氣息如鬼魅般在這暗寂的夜裡飄散,我穿過曲折的畫廊,燈籠時而映過我的臉又覆被黑暗吞沒,身影投入這晦明交替裡。背後好似有一雙眼盯着,我不予理睬只快速往前去,留下步履踩過的碎碎月光。
不遠處來福正拎着食盒疾步行走,我跟着他一路來到了祠堂。這裡並無人看守,只上了道重鎖,他謹慎地回頭,卻見我笑意吟吟地立在身後,嚇得差點摔了手上的東西。
我虛扶一下,對他說道,“這麼晚給你家少爺送飯啊?是不是老爺白天不讓你們靠近這裡,纔在晚上偷偷摸摸?”
來福老實,聽我咄咄逼人,咂巴了幾下嘴也說不出什麼,“月小姐……這……”
我笑意更甚,“我和他是朋友,讓我來吧,好多天沒見怪想他的。”
“月小姐……你……”來福目瞪口呆,沒想到我說話如此露骨,“這好像不妥……老爺吩咐過……不能……”
我從他手上勾過食盒,打斷他的扭扭捏捏,“怕什麼,又沒人看見,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說罷又向他伸手,“鑰匙給我吧。”
“月小姐……”他哭喪着臉,手心不由得攥緊。
“瞧你膽兒小的。”我斜睨了他一眼,伸手去搶,他不好與我拉扯,只得鬆了手。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多謝了啊。”便徑自走上石階去開鎖。
身後的來福偷偷打了自己幾個嘴巴,暗罵自己辦事不中用。
我開了鎖,忙跨了進去,復而轉身關上門,揮揮手示意他離開。
祠堂內燈火通明,兩旁有白紗曳地,不時隨風揚起,顯得飄渺悠然。每走幾步便有燭臺,燃得正旺。我走到最深處,見中央的供桌上立着一座座尉遲家先人的牌位,有種說不出的肅穆和壓抑,這裡實在是太靜了。
“怎麼是你?”尉遲晟從我背後繞過來突然出聲,着實嚇了我一跳。
我輕撫心口,將手裡的食盒拎給他看,“我代替來福給你送飯啊。”
他眉開眼笑起來,伸手接過便毫不在意地坐在了地上,“這麼好,我看看都有什麼好吃的。”
我也跟着坐到地上,精巧的食盒打開,裡面有他最愛吃的蟹粉獅子頭,花雕雞,什錦冬瓜帽和海棠菇等。色味俱美,香飄四溢,令人垂涎欲滴,他忙拿起碗筷大口吃了起來。
有什麼樣的理由讓他這樣遭罪呢……情字誤人,情字害人,又何苦連累了他。尉遲老爺固然癡情令人感動,但是這樣棄子於不顧,實在難爲一個好父親。說來他對尉遲晟的愛想必絕沒有對婆婆多,除了寵溺也確實沒什麼好給的了。
“唔……真好吃……你要不要也來點?”尉遲晟夾起一個獅子頭往我嘴邊遞。
我輕輕推過,“你餓了一天,自己吃吧。”
他像是埋怨我不懂風情,只好收了回去,一個人悶悶地吃起來。
我不忍打擾這片刻的寧和,但是想到百里大夫,還是狠下了心。
“你不怕麼?”我幽幽地問。
“怕什麼?”他有些不
解,“這裡是祠堂,有我們家祖宗的神靈保佑,難不成還有小鬼來犯?”
我正色望向他,“我一個外人在這裡,你不怕我發現秘密?”
他聞言眸光一閃,冷冷放下碗筷,慢條斯理地用香帕擦了擦嘴,方問我,“你什麼意思?”
“我知道秘密就在這裡,也知道你騙了我。”
他突然輕笑起來,神色讓我捉摸不透,“哦?說來聽聽。”
“我曾問你知不知道你爹愛棋的原因和你孃的事,你當時告訴我你不知道。可是在柴房的時候,你卻又對我說尉遲府裡有秘密,而且秘密很有可能藏在棋譜裡,應該是你娘留下的。前後矛盾難道你不自知麼?”
尉遲晟的笑意寒了幾分,“那不過是我自己的猜測,我確實不清楚。第一次你沒有深問我自沒有明說,後來去柴房我不是都告訴你了麼。”
我搖搖頭反問他,“那你爲什麼要帶我去柴房?”
“是你求我帶你去的。”
“你明明知道柴房裡找不到秘密還特意大費周章地帶我去?”
“我想帶你一起再去查探,也許兩個人就能找到東西……”
我截斷他的話,厲聲道,“尉遲晟!好一招障眼法!你還要騙我到何時?”
他愣了愣,陰晴不定地瞪着我,我深吸一口氣,又緩緩說道,“你假意帶我去柴房,正如你爹十七年來叫下人們偷偷把柴房打掃得乾乾淨淨,這些都不過是迷惑人的障眼法,讓所有人都以爲秘密在那裡。你特意要我跟百里師傅幫你找秘密又不親自告訴他,是覺得由我去說不會令他懷疑,對麼?”
尉遲晟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他眯了眯眼,只靜靜看着我。我幾次在他的身上看到赫哲王子的影子,因爲他們是相像的。只是赫哲王子善於隱藏,而尉遲晟因爲苦於糾纏自己的宿命而不斷地露出破綻。
“尉遲晟,我在屋頂上問你這裡是哪裡的時候,你就知道我可能發現了秘密在祠堂。如果你想到我能看出棋盤與格局的聯繫,你肯定不會把地圖給我看。其實從我進來的那一刻,你就做好了準備。”我看着他,揚起一抹冷冽的笑意,“其實在你心裡,已經等我很久了吧?”
尉遲晟雙手握拳暗暗發力,同樣報以我一個陰森的微笑,“等你?”
“你惹宛榮小姐生氣,被老爺關在這裡,以你的脾氣不想溜?你不是有府裡上下所有的鑰匙麼?怎麼不找人開鎖幫你出去啊?來福每晚給你送飯,你也可以趁機逃走,所以不是你跑不掉,是你不想跑。”
尉遲晟是一個不會跑的人,老爺來找他算賬,他害怕,但是他不跑。宛榮小姐來找他道歉,他煩躁,他還是不跑。他自小就認定,無論怎麼跑也躲不過該來的,正如他的宿命,日漸破敗的家業他不喜歡也要承擔,終日學棋以揭開秘密他不喜歡也要忍受,自己未來的妻子驕縱無理他不喜歡也要答應,跑又有什麼用呢。
弟弟死的時候,我沒跑,使自己陷入了囹圄之地。阿壁死的時候,我跑了,才換來這短暫的安寧。也許我的宿命也在我身後緊追不
舍,但是我不願鬆一口氣讓它趕上。教訓,有一次就夠了。
“我真是低估了你。”
“你想是不怕我的。”我緩了緩神,嘆氣道,“你在這裡守護尉遲府的秘密,敢吃我送來的飯菜,想必早就做好了準備吧?”
他輕笑一聲,“我有宛榮之前給我的神農丹,任何毒藥迷藥都對我無用。”
神農嘗百草,神農丹解百毒,這東西產自黎國,中原也就皇宮裡纔有,黃府做的皇商生意,賞下來幾顆不足爲奇。只是沒想到宛榮小姐雖脾氣壞了點,對尉遲晟還算大方。
他見我兀自沉吟,突然情緒激動起來,打翻地上的食盒,對我狠絕道,“總而言之,這是我們家的秘密,是我娘留下來的唯一線索,我若找不出來,也決不允許你們找出來!”
我冷冷回他,“你不是低估了我,是低估了百里師傅。他就在外面,我進來前他在飯菜裡下了蠱咒之術,什麼丹藥都化解不了。”
“你!”他突然扶住頭,額上起了一層密密的汗,身形有些晃悠。
“我知道你心裡很苦,你也不想這樣,可是你沒有辦法拒絕。家命不可違,我理解。但我也相信你說的那句,我是你的朋友,我亦待你如此,絕不會害你。來福說你夜裡常睡不踏實,想是憂慮繁多,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月兒……”他輕輕嘆息,終是撐不住地倒在了地上,沉沉睡去。
百里大夫剛好推門進來,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也沒說什麼,自顧自地打量起整個祠堂。
我站起身來,雙腿微微有些痠麻。“可知道秘密藏於何處麼?”
他靜靜合目,呼吸均勻地沉寂片刻,方問我,“阿月,世上最難的棋譜是什麼樣的?”
我有些錯愕,“我以爲那是錦瑟隨口說來騙尉遲老爺的,難道世上真的有最難的棋譜麼?”
“錦瑟冰雪聰明,早就發現了平安鎮與尉遲府奇特的格局,所以纔將計就計,把秘密藏在這裡。而世上最難的棋譜,便是無子的殘局。”他睜開眼緩緩說道。
“什麼意思?”我忙問。
“相由心生,棋隨人走,你信它在哪,它就在哪。”
說罷,百里大夫伸出雙手,掌心燃起兩團幽亮的冥焰,稍一用力便匯成一股玄光向前推去,供桌上的牌位頃刻間盡數消失,只靜靜放了個檀木匣子。我目瞪口呆,簡直匪夷所思,百里大夫滿意地微笑,從容走上前去。“別怕,不過幻術而已。”
我暗自感嘆,錦瑟的法力應該比百里大夫差不了多少,他們本就異於常人,尉遲老爺和尉遲晟怎麼可能找出秘密?難道……錦瑟是想置婆婆於死地?可她明明能輕而易舉地殺掉婆婆,又爲什麼只轉移了血咒?婆婆除了偶爾咳得嚴重並無什麼痛苦之處,也說不上是有意折磨……
正百思不得其解,百里大夫便打開了檀木盒子,裡面是一粒銀色的丹藥和一張紙條。我好奇地湊了過去,看清了紙條上的字。
“昔奉銀丹於此,從玉訣羽上之命,待同病人來,以解憂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