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矇矇亮,晨光熹微,淺淡的金色灑在臨窗而立的我身上,我不忍打擾已經熟睡了的尉遲晟,自己伸手撫了撫衣裙上的褶皺,理理有些凌亂的髮絲,拿了銀子便小心翼翼地下樓去請大夫。
許是昨晚折騰太久,連店小二都沒起來,整個風雨樓靜得猶如空無一人般,好在臨街的醫館早早就開了門。我請來的是個很好說話的老大夫,跟他大致講了下情況,他便揹着藥箱跟我一同走了。
此時尉遲晟已經醒來,跟我並立在旁不敢打擾老大夫看診,許久覺得無趣,撞了撞我肩膀,悄聲問,“咱的銀子還能撐幾日?”
我微微皺眉,掏出兜裡所剩無幾的一些掂量起來,“你自己看吧。”
“嘖嘖嘖,都是你,非要救這個人,要是他活不了,我們就虧大了,要是活過來,叫他賺錢去伺候我們。”
我哭笑不得,想起尉遲晟並不知道盔甲裡有虎符一事,便猶豫着要何時告訴他。
那老大夫細心把了脈,又查看了傷勢,搗鼓一番終於起身,我忙迎了上去,小聲問,“他怎麼樣?”
老大夫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這一動作突然讓我想起了百里大夫,現在他在哪呢,在做什麼呢,他已經離開有些時日了。
“這位病人身子倒沒大礙,就是有些傷口處理得不乾淨,我給他開點藥內服外用即可。只是……頭部受了重創,傷在腦內而表面無事,這纔是最嚴重的。”
聽起來有些不妙,我忙問道,“什麼意思?怎麼個嚴重?能治好麼?”
老大夫愁眉不展地嘆了口氣,“唉,他具體傷到什麼地步了老夫也說不準,能不能醒過來還不知道呢,如今能保住性命已經很好了。”
尉遲晟有些聽不下去,過來拉我衣袖,“喂,他要是一輩子醒不過來,我們還要養他一輩子麼?”
我有些不耐地瞪了他一眼,說實話聽老大夫這麼說我的心裡也不是滋味,只好勉強微笑先送老大夫出去,他邊下樓還邊提醒我開的藥怎麼用,末了暗自搖頭,也對病人的處境很是同情。眼見風雨樓裡的人多了起來,老大夫步履蹣跚地消失在我的視線裡,我越發覺得這動盪的世道逼得人難以存活。
那個人……絕對不簡單……他一定要醒過來……他還能抓住我的腳以引起我注意,說明昨天夜裡他有過意識……一定是這樣的……
“唉喲這位小姑娘,你的病好啦?怎麼自己不好好休息非要折騰些幺蛾子呢。我聽說你昨兒個夜裡往我這風水樓里拉了個死人?你還想不想我做生意啦?”我被老闆娘逮了個正着,只見她扯着潑辣的大嗓門,濃妝豔抹穿金戴銀地就走了過來,腰還一扭一扭的。
我尷尬陪笑道,“不好意思啊老闆娘,您誤會了,那不是死人,他還活着呢。您看,我剛纔還請了大夫來給他看病呢。”
老闆娘聞言有些將信將疑,隨即輕蔑一笑,手不自覺地撫着烏黑油亮的髮髻,“你還有錢給人看病啊?這亂世呢,誰都不好生存,我就把醜話撂在前頭,要是再過幾日你交不起房錢了呢,我管你是幾個活人幾個死人,通通給我滾出去,聽明白了麼?”
雖然她說話刻薄勢利,讓我很是不悅,尤其招惹了很多看熱鬧的人,使我顏面盡失,我也不好與她起衝突,只好腆着臉笑道,“是是是,老闆娘的生意也不好做,我都明白的。”
她終是斜睨了我一眼,還算滿意地“嗯”了一聲,又扭着腰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暗想這老闆娘真不好惹,總算先把她給應付過去了。
“你缺錢麼?”忽然有個突兀的聲音,好似在問我。
我詫異地回頭,竟是昨夜那個娃娃臉男人。一時有些發懵,搞不清楚什麼狀況,也不知道怎麼應答。
“我家大哥昨夜與你有過
一面之緣,他說你不同尋常,想約你一敘。”他目光平靜地看着我繼續說道。我這才稍稍反應過來,他大哥,想必就是那個雍容貴氣的男子了。
我微眯了眼,總覺得有些奇怪,也沒敢吱聲。
“你是啞巴麼?”那人竟有些不耐煩了,出言不遜道。
“你是誰啊,我又不認識你。”
他可能直來直去慣了,被我一回也覺得有些失禮,便認真作了個揖,“在下拆離,想請姑娘到我大哥房中一敘。”
拆離?好有趣的名字!我咳了幾聲,有些爲難地說,“這貌似不妥吧……”
“有什麼不妥的?”他語氣豪邁,“我和大哥會付你錢的,你不用擔心,也不會耽誤你太久。”
這又是個和尉遲晟一樣的富家少爺吧,我暗暗想到,從他的穿着打扮上就能看出來,而且說話也很沒腦子,我實不想過多招惹這樣的人,有尉遲晟一個已經夠煩了。於是面無表情,並不搭理他,繞過身就要走。
“喂,你不想救那個病人麼?或許我大哥能幫上忙。”他急急喚住我。
這招對我實在太管用了,每次拿別人的事情來要挾我我就狠不下心。不就是去見他大哥說幾句話麼?有什麼好怕的?
“如此,你帶路。”我簡短答道。
他不由地微笑,很是欣賞地看了我一眼,便走到前面去引我。
多走幾步就是風雨樓上好的雅間了。拆離用手推開雕花古木門,示意我進去。我好奇地往裡探了探,一股甜香瀰漫在整個屋子,煞是好聞。
“這是什麼香?”我邊問邊好奇地打量起一架精緻的潑墨桃花屏。
“這香名爲紫述。”一個身影從屏後款款而出,正是昨夜與我不小心對視的男人,拆離的大哥。他身穿一件雲錦茶色曲裾深衣,樣式也和拆離身上的一樣盡顯華貴繁雜,左手拇指上有個很顯眼的玉扳指,質地通透光滑。“《漢武洞冥記》中曾記載,這紫述香如棗核,吃了不會餓,你聞來是與不是?”
我確實覺得甜膩非常,便不怕生地打趣道,“是,不過這位貴人在屋裡薰如此奇特的香,莫不是想常常偷吃麼?”
他朗聲笑起來,面容還是優雅,“小姑娘確實有趣,在下果然沒看錯人。”
心裡雖有不解,猜不透他是何用意,卻還是禮貌地回他,“還不知道這位貴人怎麼稱呼?”
他很是大方地答道,“在下璞玉,是拆離的大哥。敢問姑娘的名諱是?”
璞玉……倒是有些名如其人,他的氣質極其雍容,看着就不像凡夫俗子。只是這樣莫名其妙地來他房間,我還是有些不放心。
拆離忙問,“都是混江湖的,你怎麼這麼小家子氣?”
我不相信地瞥了他一眼,混江湖?有誰穿成富家子弟的樣子去混江湖麼?就這一身樣式複雜的曲裾深衣,胳膊腿都施展不開,怎麼混江湖?再說他們是混江湖的,我又沒說我是!
許是感覺到了我的質疑,他面上有些尷尬,裝咳了幾聲,對我道,“你不願意說就算了,小姑娘家家的脾氣倒是不小。”
不就是一個名字……我抿抿脣,“在下唐雍月。”
“哦?”璞玉沉吟片刻,對我似喜非喜道,“這名字倒是特別。”
我有些訝異,哪裡特別呢?難道他知道我名字的其他含義麼?“此話怎講?”
他卻只是笑着搖搖頭,“沒什麼,不似一般女子嬌柔的名字罷了。”
我有些失望,還以爲能打探到什麼呢,便隨口接了一句,“拆離的名字也很特別。”
拆離瀟灑地笑笑,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坐,“據說我生下來是破敗之數,要取個又拆又離的名字壓命才能相安無事呢。”
“這說法也有趣,那璞玉呢?”我笑着又問。
璞玉也溫和道,“我生下來璞玉壓命,自然是以璞玉爲名了。”他緩緩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這物件兒便是隨我一同長大的。”
我覺得很是驚奇,又不知該如何搭話,便無意用手絞着襦裙的飄帶點頭直笑。
“此次,璞玉邀月姑娘前來,是有些話想說。”
總算到正題了,我長吁一口氣,“但說無妨。”
璞玉示意我與他坐到桌邊,作勢要給我倒茶。他修長的手指勾着吊壺,一手扶袖,悠悠然倒了半杯,茶香四溢,瑩珠欲滴,與房裡的紫述倒相襯相宜,清甜中帶着淡淡的蜜香。“月姑娘可知道自己壓命的是何物麼?”
我愣了一下,呵呵道,“在我們這兒,沒有壓命的說法。”其實我多留了個心眼,從他行爲舉止可以看出少許端倪,暗暗便有了大膽的猜測。
“你有鸞鳥壓命。”他淺淺笑道,又擡手示意我品茶。
我忙客氣地捧起茶杯,徐徐吹散氤氳,抿脣稍試。鸞鳥壓命是什麼意思,不過我算是明白了昨夜拆離的奇怪反應,心裡也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測。旁邊的拆離看我拘謹有些好笑,“江湖兒女,你別這麼緊張嘛。”
“我又不是江湖兒女……”我小聲嘟噥道。
“如今天下大亂,五國紛爭,不管是王侯將相還是江湖豪傑,都對江山權位虎視眈眈。這其中出了一鸞一鳳,鸞鳳相爭必定血雨腥風,你就是那隻鸞鳥。”璞玉解釋道。
我驚得手一抖,差點把杯子摔到地上,“你在瞎說什麼?”
拆離又插起了嘴,“你怎麼說話呢,我大哥也是一片好心,休得無禮。”
璞玉優雅地搖搖手,無所謂道,“月姑娘天資聰穎,想必也能揣摩一二,璞玉只想講,鸞鳳相爭不過是個漂亮的說法,就好比氣數將盡的中原和東黎,如何能與軍事強盛的西伊舍抗衡呢?同樣,鸞鳥是爭不過鳳凰的。”
我垂眸靜靜聽着,手指滑去杯口邊緣潑出來的水漬,漫不經心道,“明人不說暗話。”
“告訴我,鳳凰在哪?”這回璞玉倒是開門見山了。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肅容對他道,“我也不清楚。”
鳳凰壓命的人,百里大夫同我提起過,就是幫他轉移了血咒的那個小男孩,現在應該在琴郎閣,只是璞玉講我是鸞鳥壓命,倒真有些稀奇古怪。
“你不肯與我說實話。”他語氣沉緩,面色波瀾不驚。
我不想再糾纏下去,有些陰謀既然我已經預感到了還是早點躲避得好,我忙起身誠懇道,“雍月還有病人要照顧,原是想來看看能否得助,既然你們無意於此,我就先回去了。”
“你若坦白相告,我大哥真的可以去看看那個病人的!”拆離忙喚住我。
我即便經過了這麼多大風小浪,仍是感到害怕,也無法隱藏自己的懦弱,救人的命的確很重要,可是我卻害怕用這種方式會給自己惹麻煩上身。這對不平凡的兄弟,一個江湖士氣,一個優雅得體,來歷不明口出奇言,我還是不要接觸得好。
“不勞煩二位了,江湖兒女嘛,萍水相逢而已,無需記掛在心。”
“鸞鳥壓命,本是大吉,不過你的命數,混沌未開陰陽不明,必定多災多難。所以奉勸你不要妄想去爭什麼,保住自身無求無爲最好。”璞玉又對我補充道。
我回身對他嫣然一笑,完全不放在心上,“是麼,那剛好,我從來也沒想要爭什麼。從前這樣想,以後也是這樣想,不會改變。”正準備出去,又驀地想起來一事,忙大跨步走到拆離面前,雙手一攤,“說好的,耽誤我一點時間,給我錢。”
拆離無奈地看了我一眼,乖乖掏了好幾錠銀子,我滿心歡喜,也知道其實自己並非沒有改變,正如我脾氣好似真的越來越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