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寂靜的草場,因爲深夜而時有涼風,我獨自坐在地上,身後的馬兒正悠閒擺尾,低頭吃着草。陳望星的屍體因爲有毒被倉促焚化,噼噼啪啪的火光燃盡他的骨灰,那面色蒼白的病弱少年終是變成了天上的星星。
擡頭去望深沉的天幕,月朗雲舒,星星點點。忽聽身後傳來細碎的聲音,原是尉遲晟踩着草葉走到我身邊,像以前一樣陪伴着我與我並肩而坐。
“聽說人死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照耀着思念他的人。陳望星,陳望星,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我輕輕嘆道。
他的父母想是怕他活不長,便取了這個名字。即便是變作天上的星星,也會思念着他。
他家裡兄弟姐妹衆多,身體又不好,還一直給他買藥,讓他活到這樣年歲,可見還是很受疼愛的。換作其他更爲窮苦的家庭,很有可能就任他自生自滅了,再不然就是將孩子送人或者賣掉。陳望星,他其實是很幸福的。
“你很難過麼?”尉遲晟問我。
我撇撇嘴,不免唏噓道,“那樣一個鮮活的人突然沒了,自是難過。”
他靜靜看我半晌,我才發現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已經很久沒有眯成溫柔的弧度了,“你確實變了許多,雖然還是那麼愛哭,但是已經很能剋制自己的情緒。”
我微微蹙眉,認真道,“沒有誰規定難過就要哭個不休的,其實我看得很開,陳望星他即便這次不救我,以後上戰場,也會被他的病拖累。除非……”
“除非什麼?”尉遲晟不解我的意思。
我神色稍有動容,啓脣道,“除非,百里師傅還在。”
尉遲晟聽到他的名字,眼眸裡也有些哀慼,“是啊,如果他還在,就好了。”
我緩緩搖頭,心裡卻滿是苦澀,“他活着的話,就別再遇見我,我只會讓他受傷害。”
尉遲晟忙道,“你怎麼能這麼想自己?百里師傅應該是很喜歡你的,他要是活着,一定希望再遇見你。”說着扳過我的肩,與我對視道,“他願意冒險救你,肯定是對你有特別的感情。”
“你何時也這般天真了?”我幽幽盯着他,“百里師傅與我只是朋友,或許可以說是同盟。他說過,沒有犧牲就沒有回報,在想要得到的東西面前,他一向願意豪賭。”
“你最近總是把事情想得這麼淡薄,難道人與人之間,真的是利益多於感情麼?”尉遲晟皺眉道,忽而帶着探究的眼神湊過來,“我與你之間,也是這樣?”
我鬆開他的手,正色道,“我知道,是百里師傅臨走之前把我託付給你,我們又一起經歷了這麼多,你才一路陪伴我。我們是朋友,這樣就夠了。”
他聞言,有些鬱鬱寡歡,卻又挑不出錯。在以爭搶爲先的亂世裡,再怎麼粉飾都遮不住滿目蒼痍的現實。
我覺得氣氛凝重,便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他撇撇嘴,目光瞥向身後,“看你騎馬出去,自然只能來草場了。”說完又若有所思地問我,“前幾日與伊舍人開戰,你竟能將鞭子使得那麼漂亮,以同樣的方式一氣呵成殺了首將,真真叫人驚歎,怎麼做到的?”
“情況危急,我也顧不得多想,當時能怎麼做就怎麼做了,細節已經記不清楚。若再來一次,我未必敢有那樣的舉動。對了,按說伊舍人也到了再次發戰的時候,怎麼到了這會子還沒有動靜?”
尉遲晟抿脣道,“伊舍人在弄什麼祭魂呢,瞧瞧他們的兇殘暴戾,還裝模作樣地如此大動干戈,聽說他們每晚都在地裡插滿招魂幡,唱些鬼哭狼嚎的歌謠祭奠戰死的士兵。”
我暗想,過去在鳴悲泉沒有機會親眼目睹這種場面,這是特有的習俗。
“那他們就爲了做這個,擱置了戰事?”我有些不相信地問。
“不可能。”尉遲晟駁道,忿忿的表情好似當初那個任性的富家少爺,“我纔不信他們會這麼做呢,肯定是有別的陰謀,估摸着過幾日他們就會再次來犯,切莫不可掉以輕
心。”
我自然也是不信的,很明顯這是伊舍人的障眼法,便點點頭,另有了一番計較。
夜色氤氳,風吹草動的聲音猶如匿在黑暗裡的亡魂獨自嘆息,月美而幽幽,傾在我與尉遲晟的身上涼而輕碎。身後的馬突然不安分起來,在鬱郁的草叢裡來回走動着。我轉頭去看,並未發現有什麼異常。
正疑惑,突然察覺到了細悄的奇怪動靜,忙拍了尉遲晟,一起探聽。
隱約的,整齊的,嗒嗒嗒嗒……
我和尉遲晟立時反應過來,皆震了一下,是軍隊的馬蹄行進聲!
“一定是伊舍人!白日裡還在弄那勞什子的祭魂,夜裡就已逼近到了這般地步!真是可惡!”尉遲晟咬牙切齒地恨恨道。
“聽聲音,他們離得已經很近了。”我凝眉道,“這樣一個龐大的軍隊,竟然行此才能察覺動靜,恐怕是伊舍人最得意的輕騎兵。他們白天祭魂,便是爲了掩人耳目,等候輕騎兵的救援吧……”我不自在地擰着衣角,站起身來,催促道,“你快回去通報。”
“我?”尉遲晟也跟着站起來,“你又想一個人留下?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你輕功好,快些回去通報,我留在這裡不會有事。”說完又扶着他的肩,語氣誠懇,“之前我何時出過事?快走吧。”
“你爲何不同我一起?”尉遲晟焦急地問。
“這將是遙關的最後一戰,事關重大,帶兵的必定是赫哲。我在這裡候着查看情況,若與他碰面,也可拖延時間。”
“總是這樣犧牲自己,值得麼?”尉遲晟慼慼問我。
我淺笑,“能救人就值得。快走吧,不能再耽擱了。”
他是深明大義之人,聞言擔憂看我一眼,便使了輕功離去,轉眼無影無蹤。
驀地狂風大作,四周突然飛出許多螢火蟲,灼灼點點,映出與黑暗格格不入的光亮。我給晃得有些無措,從來沒在西嶺一帶見過螢火蟲,這是怎麼回事?
遠遠有隊騎兵狂奔而來,領頭的人見到這漫天飛舞的螢火蟲,竟號令全軍停了下來,在路口久久駐足,徘徊不前。我以爲是自己暴露,便越發隱在草叢裡,靜靜觀望。
藉着月色能隱約看清,來者正是伊舍的輕騎兵。只是那高高在上的領兵首將是誰呢?他一襲與黑夜沉融的玄色長衣,左衽窄袖,腰佩冷銀短刀,螢火蟲閃閃繞於他周身,偶爾點落相襯,倒像他衣間精緻的紋飾,璀璨生輝。
“這螢火蟲,乃是靈的象徵,許是我們祭魂招來的,爲我們送行呢。”那人豪邁道。
這聲音,真是熟悉得很,雖然看不清容貌,氣質卻十分威迫,舉手投足間盡顯霸氣。想是赫哲他,真的親自來了。
見他們按兵不動,我也不敢移動分毫,只與他們耗着。
那領兵的首將忽然轉過臉來,往我的方向狠狠一瞥,目光短暫交接,我身形一動,草叢發出了輕微的聲響。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我轉身飛奔上馬,往草場外圍跑去。行跡已然暴露,只好用自己來牽制伊舍了。
剛纔一剎我已看清,那樣無情而倨傲的神氣,除了赫哲再無他人。輕騎兵的隊伍不由大譁起來,赫哲覺得古怪,冷斥衆人住嘴,自己則駕馬追趕,丟下整隊原地待命。
我將繮繩緊緊攥在手裡,顛簸中盡力讓自己保持平穩,風灌進我的領口,衣服被吹得鼓鼓噹噹,耳邊突然擦過“嗖”地一聲,我緊張地向後瞥去,赫哲正邊追邊朝我放箭。
眼看又一支箭飛來,就要正中我的後背,我忙向上一躍,撇了狂奔向前的馬兒獨自落地,立時抽出腰間的鞭子橫掃向前。赫哲知道我的計謀,便迅速縱身下馬,拔刀向我刺來。
我的鞭子剛剛套緊馬蹄,本想拉他墜馬,未料他有此舉動,一時收不回來,竟無力躲閃。情急時刻,我脫了手裡的鞭子,慌忙向後退去。腳下石塊一絆,我重重倒地,掙扎中想要再次起身,短刀已近在眼前。
就像當初用故事換回自
己的命那樣,我伸手死死握住了刀面,鮮血滴滴答答透着指縫往下流,同樣的地方再破傷口已是疼得鑽心。我死咬着舌頭不肯發出一聲痛意,眼神倔強地迎着赫哲錯愕的臉。
他看清我的容貌後趕緊鬆手,我仍死握着不放。
“阿月?”他蹲下身來癡癡喚我,眼裡滿是驚喜,“阿月!你沒死!你竟然沒死!”
我忍痛到冷汗直滴,稍一啓脣便倒抽冷氣,他發現我的不適,慌忙單膝跪地,握住我的手,就要撕扯了衣角爲我包紮。見我不放手裡的刀,很是焦灼。
“快鬆手讓我看看。”他語氣急促道。
想起前塵往事,我狠一皺眉,甩開了手去,那把刀也跟着“咣啷”掉在了地上。
他對我的反應滿臉訝異,“阿月!你……”
我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壓低聲音道,“靖嘉乃是定安將軍之胞弟,不是什麼阿月。你這伊舍人想必夜視不好,還是快些帶着你的輕騎滾回草原吧。”
他聞言短暫出神,盯我半晌,忽而狂妄地笑起來,“哈哈哈,阿月,別以爲你這副打扮我就認不出你來,我說過,不管你是誰,這輩子都休想離開我。”
就爲着這句話,我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真不知道是他毀了我,還是成就了我。
我微揚脣角,冷冷道,“是麼?你這般執迷不悟,想必那什麼阿月已經離開你了吧?唔……讓我猜猜,是跑了,還是死了?”
他仍是蹲在地上,神色複雜地仰頭看我,我笑意更甚,“看你這麼緊張,那阿月應該是個姑娘吧,我倒希望她死了,被你這樣惡毒殘忍的伊舍人喜歡,一定好不到哪裡去。”
忽然鬼聲狂厲,捲起一陣風沙,赫哲的戰馬受驚,腳下還拖着我的長鞭,嘶鳴一聲掉頭跑去。我被灰塵迷住,只覺平白冒出一串霧氣,螢火蟲在周圍飛舞,悠悠擋了視線。
正覺驚奇不已,又聞一股奇異的藥香飄散開來,還未作想,就見塵霧中的赫哲緩緩站起身,冷不丁將我緊緊抱在了懷裡。
“阿月,我知道是你,不管你認不認我,我都能一眼看出來是你,你還活着,真好。”他在我耳邊輕輕呢喃了這麼一句。
我緩緩道,“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任你擺佈的阿月了。”
赫哲抓緊我的手,“我不管,現在的你就在我眼前,我一定不會再讓你離開!”
我幽幽望着他,眼裡滿是悲慼,仍是固執道,“你醒醒吧,我們已經沒可能了,不管過去你對我的感情,是利用還是真心,都可以停止了。”
“你叫我停止?我告訴你,不管你怎麼想,你都是我的,你只能待在我身邊!”赫哲痛心道,“百里跟我說你死了,我不信!我把他困在身邊,讓他研究起死回生的藥,可是我找不到你的屍骨,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百里……百里大夫……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傷心?只要一想起你在平安鎮吐血不止的樣子,我就簡直快瘋掉!這段時日我一直在想,你是我的,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找到你的屍骨!”
我的神思越發清明起來,他說得如此情真意切,我雖然動容,卻不能接受,我和他是敵人,永遠隔着國仇家恨。
赫哲說完,開始往懷裡掏東西,我大驚,以爲是暗器,便毫不留情地拿了掉落在地的刀向他刺去,他正遞給我的手來不及遮掩,只匆忙閃過了身,英俊的側臉被我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他手裡的東西掉落下來,叮叮噹噹滾到我腳邊,是個細長的小木筒,我謹慎將其拾起。
我的身後是緊急到達的大批夏軍,他的身後則是追趕而來的輕騎兵,雙方登時廝殺起來,我與他只是那麼遙遙一望,便匿在了混亂的戰局裡。
如今涇渭分明,我對赫哲的喜歡,終於要消磨殆盡了。
空氣中還殘留着淺淺浮動的藥香,我的手突然被一抹冰涼覆住,別了臉去看,身旁好個清逸出塵的謫仙,正對我吟吟而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