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就快過到盡頭,天氣雖然越發燥熱,但遙關軍營裡的人都止不住地高興,再將軍隊整合些許,就要去帝都朝聖了。這段時間裡我個子長了不少,比起同歲的小姑娘還要高上一些,只是看着仍是個單薄文弱的少年。
我裝起男人來越發得心應手,行爲舉止,說話表情都顯得很是豪邁。只是每逢月信,我都更加謹慎,尤其現在長身體,女子曲線更爲明朗,平日裡都不敢穿緊身的衣服。就連馬大將軍看到我,都連連讚道,“雍月長得越發出挑了,等到了帝都,不知會迷得多少女子犯相思病呢。”
魏大哥也常常打趣,“帝都稱貌美尊貴的少爺們爲公子,咱們這位靖嘉公子啊,再長下去可就要比女人還美上幾分了。”
我聽得他們笑我,也總愛在世淵不在的時候獨自照鏡。如今的我皮膚白皙,五官也長得更加標緻了些,只是眉清目秀,仍未脫了稚氣,放在男子中確實驚鴻一瞥,但若和女子相較,則遠沒有她們美得風韻。
世淵也對我的容貌很是苦惱,本來想與我分開住,但又怕這樣會招我嫌隙,眼看就要回帝都了,也就只好先忍耐下來。不過他對我的功夫卻更加用心,每日陪我練鞭,給我指點,生怕我落後了誰一樣。
“不練了不練了,又熱又累。”我嚷嚷道。
世淵滿臉的無奈,在旁嘆道,“肚子又餓了?”
我點點頭,“是啊,動一下就覺得餓了。”
他嗔怪地睨我一眼,搖頭笑道,“來來來,再與我比試一番,若贏了就放你去吃飯。”
我頭疼地叫道,“仗都打完了,你怎麼變得越發嚴厲起來?”
“萬萬不可鬆懈啊。”他認真道,“世淵早就把月兄弟當成了弟弟般疼愛,自然也希望你什麼都好,更何況你與我住在一起,我更應該時常監督你纔是。”
我最受不了他這一身正氣了,便聞言靈機一動,調皮地率先出了鞭子,去勾他手裡的劍。只是他反應迅速,一個側身就閃了過去,將鞭子橫橫切斷。我心裡不忿,忙使詐脫了手,裝作重心不穩,啊啊叫着就要往地上倒。
世淵嚇了一跳,忙伸手拉我,我便順勢把他往地下一撂,他這猝不及防地一摔,果然吃痛地動彈不得,我嘻嘻笑着將他反壓身下,得意道,“堂堂撫遠將軍,好生狼狽呀。”
他揉揉腦袋剛要抱怨,卻對上我這神采奕奕,笑得無比燦爛的臉,一時間眼眸深邃起來,怔怔地收不回目光。
我察覺到了曖昧,笑容立時僵住,忙從他身上跳起,規規矩矩地站好,沉聲道,“還不快起來?”他這纔回過神,假裝乾咳幾聲,對我道,“你是個男孩子,以後可千萬別對人這樣笑了。”
我撇撇嘴,對他擠眉弄眼地做了個鬼臉,便蹦跳着跑去找東西吃了。
雖然我的性子越發活潑起來,與世淵等人也是親近俏皮得很,但是對於百里大夫,我卻不自覺地漸漸疏遠了。尉遲晟看出我的不對勁,也常常勸我與他和好,我卻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從前渾然天成的默契,如今再找不回一丁半點。
再說馬大將軍,他本是遙關總兵,此次得朝廷加官進爵,賞賜也下來不少,陛下命他留此繼續鎮守遙關,培養新的精銳隊伍。這日,他得了一支火紅色的鬼妖蓮,聽說鬼妖蓮生於荒漠之中,五百年纔開一次花,是極其珍貴的藥材,便託我贈予百里大夫。
我已經許久沒和百里大夫說過話,便想着藉此跟他緩和,又怕到時氣氛尷尬讓我半途而廢。心裡躊躇萬分,已然糾結到了夜裡,終是捧了那珍貴的鬼妖蓮去找他。
在門口輕輕喚了一聲,他聽得是我,便使了個法術讓門自己悠悠地開了,登時一股濃煙冒了出來,我給嗆得撕心裂肺,邊硬着頭皮往裡走邊給他掩了門。
“你在弄什麼啊?搞得烏煙瘴氣的!”我邊咳邊說。
他揮揮衣袖,煙霧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在心裡訝異,此前他捨命救我,之後又被赫哲困住,就算功力已經恢復,也不可能突然變厲害了這麼多。況且,從前的百里大夫,並不喜歡在人前擺弄這些本事。
“閒着沒事做,在煉藥呢。”他隨意答道。
我將手裡裝着鬼妖蓮的盒子放到桌上,“馬大將軍送給你的,這裡面是珍貴的藥材……鬼妖蓮,他知道你醫術高明,想來對你有用,便叫我給你拿來。”
“哦。”他修長的指節將挽起的衣袖放下,並不對其很感興趣,也不打開來看。
我想他見過的世面多,旁人眼裡的珍貴玩意兒對他來說,恐怕只是司空見慣的俗物。只是從前的他至少會打開來看,表達一下謝意,怎會像現在這樣
涼薄,不免有些失望。
“你的幻術使得越發高明瞭。”我有意無意地說。
他雲淡風輕地笑笑,“嗯,恢復得還算不錯。”
“我竟沒想到,你此次回來,不僅功力沒有受損,反而比從前更厲害了。”
他並不做聲,眼裡滿是陰柔的嫵媚,我心裡一驚,試探地問,“百里大夫,可還記得……可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你是何模樣麼?”
“別問了,你在想什麼,我全都清楚。”他的語氣莫名冷了幾分。
我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忙強裝鎮定地問他,“你……不是百里大夫吧?”
他捂嘴“嗤”地一聲輕笑出來,神態魅惑而自然,再一眨眼,容貌已發生變化。這人肌膚勝雪吹彈可破,連那一身白衣都無法比擬他的清冷,襯着那高高束起的黑髮卻又顯得格外妖嬈。鼻高而脣紅,一雙狹長鳳目正冷若冰霜地盯着我,明明是面若桃花,卻陰冷迫人,好一張傾國傾城的臉,真真是美到不可方物。
世上堪比美人的男子,只有琴郎閣的蓮大人。
“我就猜到是你,爲什麼要冒充百里大夫?”我和他有過短暫的交集,知道和他說話不能拐彎抹角,他會讀心術。
蓮大人揚着脣,自帶笑意地悠悠踱步過來,慢慢逼近我。他身上冷冽的薰香衝得我心跳突突,我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着。
“你在怕什麼?”他饒有興趣地繼續笑道,“我以爲像你這般自私胡鬧的小姑娘,本是不會怕的。”我聞言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挑挑眉一副不馴的樣子。
他突然用修長的手指狠狠捏住我的下巴,湊到我面前,嘆着氣,“知道我有多憎惡你麼?這張世上最普通的臉,我看了,恨不得將其撕碎。”
他離我極近,那帶着涼意的呼吸繾綣地撲在我的脣上。
我兀自冷笑道,“你說恨不得,就代表你不能做。”
那雙極美的鳳目忽而閃過一絲暴戾,我的下巴被捏得生疼,不適地微微皺眉,他見了便有些殘忍地狠道,“跟我逞能?你覺得有資格麼?”
我不解他的奇怪反應,又被他逼迫至此,便掙開他的手,遠遠走到一旁,緊張地問,“你什麼意思?到底爲什麼要冒充百里大夫?我知道他不顧自己的安危捨命救我,我還與他有了嫌隙,你因此對我很是憎惡,但是我會和他說清楚的,我也很愧疚。”
“現在說這些,還有用麼?”
我嚇了一跳,忙問,“他怎麼了?你快告訴我他在哪!”
“他呀,你去黃泉路上找他吧。”蓮大人幽幽對我道。
我驀地沒有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他微一擡手,我便覺得掌風疾利,晃神間已將我重重撂倒。我一時疼得站不起來,見他笑得眉眼嫵媚,步步靠近,忙挪動着身體倉惶往牆角靠去。
他的妖冶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越是笑和溫柔,就越是致命。
“絃歌爲了救你,犧牲了自己的性命,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唐雍月。”
我的後背緊緊貼在牆角,整個人都繃住了,“百里大夫爲了救我……爲了救我……”我遲遲不敢說出那個字,因爲我不相信。
“是啊,他死了。”蓮大人蹲在我面前,溫柔撫我的臉,“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行了,我問他爲什麼這麼傻,你猜他說什麼?”
我微張着嘴,還在驚愕中回不過神來,蓮大人卻對我的反應很是滿意,繼續笑道,“他說你是他的親妹妹,爲了救你,要他犧牲什麼他都願意。”
親妹妹?親妹妹!
“不可能!我沒有哥哥!我只有一個弟弟,可是他已經死了,我也不是黎國人!不可能!不可能!”我失控地對他叫道。
“不會錯的。”他冷冷瞥我一眼,“琴郎閣的所有人,都是自幼接受的訓練,入閣前的記憶將全部被塵封。整個琴郎閣,只有我和老閣主有能力控制記憶,絃歌他因我得了自由,我便用咒術將他過去被塵封的記憶給恢復了。誰料他發現你就是他的親妹妹,這纔不顧一切地回平安鎮救你,直到我發現他的時候他纔將這一切告訴我,可是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滿臉不可思議,只是不停地搖頭。
“你的容貌和你身上的印記是不會錯的,不然你以爲絃歌憑什麼救你!”蓮大人對我狠狠道,我忽地擡起頭來,對上他深邃的眼眸。
“他說幼時戰亂,與你分離,當時你纔不過襁褓,他只記得一定要找你。只是後來輾轉去了黎國,被琴郎閣收留,老閣主封了他的記憶,給他取名爲百里絃歌。”
我的身份再一次變得撲朔迷離,我根本就不想相信,可是百里大夫爲我而死卻讓我不得不信。“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崩潰地獨自喃喃道。
蓮大人見我這般模樣很是嫌惡,牢牢扣住我肩膀,不容我有半分質疑,“我也很想知道怎麼會這樣,我也一定會知道,所以我先冒充了絃歌去打擊伊舍人,然後再來接近你,讓你後顧無憂地去帝都。”
“去帝都做什麼?”我愣愣道。
“去帝都找羽上,我從伊舍手裡換來的消息,從玉訣出來的羽上,十七年前救了尉遲府的錦瑟,兩年前給赫如公主下了血咒,她的秘術極其高深,我奉老閣主之命要去找到她,順便也去查查你的身世。總之,我斷不會讓絃歌這般不明不白就死掉。”
“百里大夫……竟然爲了我……竟然爲了我……”
“我騙赫哲王子說你死了,他便困住我,叫我每日煉起死回生的藥。我直到現在仍然沒有放棄,因爲我用咒術封住了絃歌的屍體,有朝一日,我一定能煉出那藥救活他。”蓮大人的表情異常堅定,那張絕美的臉因此而顯得更加冷酷。
他是如此強大的男人,好似生死都掌握在他的手心,由不得命運干涉。
我眼睛一亮,像是在溺水中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死死扯住他的衣袖,“求求你,蓮大人,求求你,一定要救活百里大夫……”
他低了眸認真看我,“你且安心當你的靖嘉公子吧,至於你的身世,將由我來查個水落石出。”
這天地間,或許只有蓮大人能救百里大夫,至少我看到的是這樣。
我終是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在經歷過絕望以後又重新得到希望的感覺是如此讓人貪婪。命運幾經捉弄,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這麼地脆弱,在我以爲自己已經成長許多,能夠從容面對波瀾的時候,它還是將我重重擊潰了。
我的心裡,從此只有一個想法,不是報仇,而是去帝都查出我的身世之謎。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百里大夫,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永遠不要背棄我姓名”這句話。
自那夜後,蓮大人再沒有易容成百里大夫,他舉世無雙而美若畫皮的容貌在軍營裡更加矚目。世淵他們正驚奇無措,帝都卻又下了詔命,黎國之蓮卻,特迎入朝,擢升爲御醫監司藥官,六月初進京朝聖。
我暗暗訝異,蓮大人竟然早就爲自己籌謀好了一切,我也由此看出了他的野心。
他告訴衆人,之前是想代替百里大夫完成遺願,纔會特意易容隱瞞身份,如今詔命下來,他便光明正大地做回了自己。而衆人依然對他很是崇敬,亦對他的美貌驚歎不已,而我去給他送鬼妖蓮那晚發生的所有事,都成了僅存於我們之間的秘密。
轉眼六月就到了,我們一干人等終於要啓程去往帝都。我正收着行李,忽掉出個叮叮噹噹的東西,拿起來一看,竟是那日打仗之時,赫哲遞給我的小木筒。我之前將其隨手一放,久而久之也就忘了。
我有些好奇地打了開來,裡面竟是個小而細長的白色招幡,上面用中原字寫着“朝爲紅顏,暮爲白骨兮。暮爲白骨,黃土葬之兮。黃土葬之,魂不可歸兮。魂不可歸,佳人難忘兮。”
魂不可歸,佳人難忘兮。魂不可歸,佳人難忘兮。當真是字字誅心。
原來他以爲我死了,便隨身帶着招幡,旁人爲死去的將士祭魂,他卻獨自留下這樣的感嘆。在我看不見的時候,在他失去理智的時候,我們才能喜歡得如此濃烈。只是可惜,我已經轉變了心意。
我與赫哲,不問情真,但是情深。
心突然痛到無以復加,我“哇”地一聲吐了口鮮血,將那招幡染紅半邊,那一句“魂不可歸,佳人難忘兮”也被模糊到看不清楚。魂魄還在,但佳人必須得忘記,我們終究還是錯過了。
我順了口氣,冷冷拭去嘴角的鮮血,將那招幡卷好,點了火燒得一乾二淨,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離開遙關的時候,我穿着一身窄袖雲錦緋色長衣,腰繫和田玉印,威坐馬上,在隊伍之前緩緩行進。馬大將軍帶兵在城門樓上觀望,我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好似在和自己的過去告別。
卑微懦弱的奴隸變成了大夏唐府的尊貴公子,彩箋樹下溫柔俏皮的少年也在不知不覺中,將手裡的摺扇換成了刀刃。還有爲我犧牲,說是我哥哥的百里大夫,我見他的最後一面,竟是陽光下那張清逸慘白的側臉,在我眼前一閃,便再也沒有出現。
城門伴着厚重的聲響關上了,於是我迎着頭頂灼熱的光,沒有任何留戀地別過臉去。
我想我已變得鐵石心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