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她此刻粉腮紅潤,含情凝睇,儼然一副小女兒情態,在我面前展露無遺。方纔還是嬌蠻任性的潑辣公主,突然轉變成這樣實在讓我難以接受。我心往下一沉,就要找個理由脫身,誰料她搶先提議道,“這玉蝶虎口有什麼好看的?御花園以西的芙蕖宮苑裡,紅臺蓮開得正盛,那纔是風情萬種滿目妖嬈,總比過這小池塘裡隨便植的要好。”
“蓮爲文人學士所喜,正是因爲性高潔,若在芙蕖宮苑裡爭鮮鬥豔,又與那些俗物有何區別呢?倒是這白靈幾朵養在池塘,更顯別具一格。”我出言反駁,語氣裡盡是譏諷。
雲歆公主被我說得怔住,想發作又忍了下去,遂氣沖沖地別過臉去瞪着滿池荷光。世淵和雲韶公主心地善良,俱有不忍,僵持片刻,便聽世淵好言道,“這裡風景看得也膩了,不如我們就去那芙蕖宮苑,看看雲歆公主說的紅臺蓮吧。”
“如此甚好。”雲韶公主溫婉點頭,也跟着附和。
雲歆公主這才轉過臉來看我,慍怒中又帶着些許渴求,像是等我發話才肯走,我卻仍固執地立在原地,世淵見狀忙走過來,在我耳邊低聲道,“你就答應吧,不然芙兒也難堪。”
我心裡明白,此刻在別人眼裡我已歸屬嫡派,言行舉止都有可能牽扯到其他同黨,不過是和這任性的雲歆公主同去賞荷罷了,斷不能因此而傷了雲韶公主的臉面。
“就你嚷嚷着要看,怎麼還不帶路?”我終於妥協,說的話卻還是生硬。
這雲歆公主倒也不介意,聞言燦爛地笑起來,神色裡滿是得意,“那本公主就帶你們去看看,絕對比這玉蝶虎口要美得多。”
我自是懶得理她,只是餘光瞥見雲韶公主和世淵都無奈地搖頭直笑。
行至芙蕖宮苑,果然赤焰般的紅臺蓮團簇清漪,美至絢爛,錦鯉嬉水,耀得波光粼粼,直讓人錯覺這原本清冽的蓮香都馥郁濃厚起來。
“怎麼樣?我就說比那玉蝶虎口要好看吧。”雲歆公主洋洋自得道。
我暗笑,這紅臺蓮確實很美,只是各人有各好,誰又能說得清究竟是素雅勝了富貴,還是富貴勝了素雅呢?果然世淵和雲韶公主聞言都默不作聲,只顧自己賞荷觀景,倒顯得雲歆公主自得其樂沒了意思。
閒逛半晌,蜻蜓低飛,天色也有些暗了,世淵嘆道,“纔剛在遙關度過梅雨季,這帝都又要霏雨連綿陰鬱許久,也不知如今蘇城的情況如何……”
身旁的兩位公主自是對蘇城水患的事不甚瞭解,加之內宮不得干政,也就是聽聽作罷,不予理會。眼見就要下雨,雲韶公主柔聲道,“不如大家都去我的長安宮吧,也好避雨,用了晚膳再走也不遲。”
雲歆公主聞言輕蔑地哼道,“那還不如去我的永樂宮,寒酸的地方我可待不住。”
我見狀忙回,“那你就自己待在不寒酸的永樂宮吧,我們可不歡迎你。”說罷也不顧禮數,扭頭就對世淵和雲韶公主說,“我們走。”
“唐靖嘉!”雲歆公主氣得在原地跳腳,雲韶公主深知這樣走了不合禮數,又不便上前相勸,世淵也躊躇着不動。我便甩了袖子徑自離開,雲韶公主忙出聲對雲歆公主說,“芹兒,你便與我們一起吧。”
“他三番五次地對我擺臉色,我怎能與他共處?還有你。”雲歆公主瞥了眼雲韶公主,“你且安生待在長安宮吧,休要出來礙我的眼了
!”雲歆公主叫嚷了這麼一句便氣沖沖地跑開,雲韶公主難過地扯了扯手中的香帕,世淵忙拍拍她的肩,溫柔道,“不要理會她。”
雲韶公主這才舒展了眉頭,對他溫婉微笑,乖巧地點了點頭。
此時我正腳下帶風走路飛快,心想着總算可以離開這兒了,誰料世淵從後面急急趕上,“月兄弟,走這麼快做什麼?你不認得去長安宮的路。”
我轉過身來回道,“怎麼就你一人?雲韶公主呢?”
“我讓她先走,再同你一起去。”世淵道。
我又環顧四周,疑惑地問,“那個雲歆公主也走了?”
“她……”世淵有些爲難地瞥了我一眼,“被你氣跑了……”
我忍不住笑起來,“如此甚好。既然這樣,你便和雲韶公主一起去長安宮吧,我就不打擾你們了。”世淵訥訥道,“怎麼能叫打擾呢?芙兒是真心想與你交朋友的,她不會介意……”
“好了好了。”我無奈打斷他的話,“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我當然知道公主不會介意,但公主也是姑娘家,她喜歡你,哪個姑娘不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待在一起?再說了,你們一對璧人剛好,我摻和在旁像什麼樣子?若是被人瞅見,還以爲我不懂風情呢。”
世淵微愣,略略思忖着問我,“真的會這樣麼?”
我斜睨他一眼,沒好氣道,“不然呢?”
他摸摸頭,有些憨厚地笑道,“原是我考慮不周了,不過月兄弟怎麼知道姑娘家在想什麼心思呢?”我被他問得怔住,總不能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因爲我本身就是個姑娘吧,便乾咳幾聲,敷衍道,“我也不知道,可能觀察得比較仔細。”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便催促道,“你快去長安宮吧,我自己走。”他不放心地問,“你知道怎麼回去麼?從這裡向前就出了芙蕖宮苑,然後向北繞三道小宮門,再一路直走就行了。”我一向自恃記性不錯,便輕鬆對他道,“放心吧,都記住了。”他這才臉色緩和起來,對我微微點頭,轉身向長安宮方向走去。
我收整了心情,照他說的出了芙蕖宮苑,只是這皇宮如此得大,儘管我不停地在心裡默唸“向北繞三道小宮門”,卻還是覺得亭閣樓臺層層相疊,真真是亂花漸欲迷人眼。不出半晌,烏雲驟然沉了下來,隱隱有悶雷滾動,我不禁有些急,身上沒有雨具,心想可得儘快出宮纔好。
連跑帶走了許久,總算看見了小宮門,剛踏過這第一道,豆大的雨滴就砸了下來,還沒晃過神,衣袍間便印上了斑斑溼跡。暴雨突至如此猝不及防,竟是下得這樣大,我忙將手擋在額前,加速向北邊跑去,心裡卻疑惑,這條路上怎麼都沒有侍衛宮人出現,來個宦官也好啊!莫非是世淵給我指了條隱蔽的小路,好讓我快些回去?
放眼望去,這裡只有窄窄長長的宮道,我越發肯定了猜測,雨滴快要打得我睜不開眼來,全身都已經被淋得透透,而那第二道小宮門卻遲遲不見。
我心裡有些害怕,懷疑自己是否在情急中看錯了方向,正這樣想着,便見前方有間荒蕪的小院,只好先停了腳步進去躲雨。
院子裡早已是雜草叢生,水井旁還七零八落地倒着木桶,一堆衣服散亂在地,看樣子已被常年的風吹日曬磨掉了色。院子裡是個不大的宮殿,從外面看已經被廢棄很久了,窗戶紙破着,被風吹得
呼啦啦的,門半敞着,也隨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淒涼而陳舊。
我站在雨裡使勁地瞅,不敢靠近半步。那宮殿裡面黑漆漆的,必定落滿灰塵。像這樣的房子,肯定是冷宮或者別的什麼吧……裡面會不會棲息着成羣的烏鴉?或者日復一日等死到老的失寵妃嬪?抑或怨氣所聚的惡鬼?
心跟身子一起打了個寒顫,我決定冒雨繼續往北走,不多作逗留。然而就在我轉身的一剎那,宮殿裡突然亮起了明晃晃的光,透着殘破的窗戶紙顯得極爲朦朧。我擦了把臉上的水,在周身的寒冷和雨氣裡看着,竟覺得莫名溫馨,於是抵不住好奇,終於往前挪動了步子,伸手緩緩推開那扇重重的宮門。
伴隨着刺耳的“吱啦”一聲響,我幾乎以爲自己是看花了眼。
這宮殿內四角打了燈,地上卻燃着無數白燭,一支又一支,擺放得極其規整。風從窗戶紙那裡灌進來,便燭影搖曳,芯苗晃晃悠悠。這其間蹲着個少年,正認真地手握一支白燭,打了火摺子燃起來,等到滴下燭淚,便用力將其覆住,使它牢牢聳立。
我身上的雨水正滴滴答答掉在積滿灰塵的地面,在這靜默無聲的殿裡聽起來猶爲刺耳。
“可覺得冷麼?”他本是低着頭把弄那些白燭,驀地卻來了這麼一句,聲音清徹卻不響亮,溫溫的,低低的,聽起來很是舒服。
這會子還不知道怎麼作答,他便又接着仰起臉來,眉宇舒暢地對我閒散一笑。
我怔怔看着他,眼前這張臉實在是太奪目了。他左右不過十七歲,眉目卻異常清秀,看上去並不羸弱,倒不知爲何,隱隱藏着股銳氣。那一雙眸,許是皮膚白淨的緣故,又或是燭影干擾,很像是微微淺澈的茶色。不同於尉遲晟的桃花眼,不同於蓮大人的鳳目,怎麼說呢,因着他笑而彎成的弧度竟是這樣誠摯美好。光照之下,略長的睫毛撲閃了影在他高挺的鼻翼,面容又柔和了許多。
他笑得無暇,讓我倍覺溫暖,然而細瞧了去,卻又有了幾分邪肆。此刻他這般的隨意並不讓人覺得輕浮,可能是太閒散了,所以連着雲淡風輕的氣質都有了玩世不恭的意味。
怎會有人生得這樣好呢?沒有絕美的容貌,不靠華麗的衣衫,僅憑一個笑就奪目至此,尊貴和淡泊融在了一起,是眼前這個少年獨有的風采。
“低一低吧,來取暖。”他用他好聽的嗓音對我道。
我稍稍回神,這才反應過來,驚覺自己剛纔癡看了他那麼久,不知是否會令他厭惡。蹲下身來偷偷瞥了一眼,他仍是笑着,對我的注視滿臉不在意,只兀自擡了手在白燭之上,暖暖的光映着他修長的指節。
只有離得這般近了,我纔看清他的穿着。白玉銀蠎冠將他的黑髮利落束起,身上穿的是極爲珍貴的冰蠶雪絨直襟輕衣,柔軟的面料襯着特殊的質地,妥帖合適地附在他頎長的身形上,衣袍間繡着月白祥雲紋,袖口和領子密密壓着精巧的玉色滾邊。腰間配着紫纓翡翠,古鬱的透色墜着細細的流蘇,透着無邊的優雅與祥和。
然而通身華服的底色,竟是那抹令我無比熟悉的荼白。這不就是那宮門外驚鴻一瞥的荼白,不就是那寵極大夏的人身上所穿的荼白,不就是,與我對立令我厭惡不已的人所擁有的荼白。
心激盪一霎,我已再清楚不過,眼前人正是天下無雙。
九皇子,江山王,李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