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淵的神色黯然悽悽,“那請容許我再問一句,月兄弟,你是真的很喜歡雲歆公主麼?”
我微愣,要如何作答?若說喜歡,卻不過是爲了避免這場誤會而逢場作戲,我本爲女子,就絕不可能愛上女子;若說不喜歡,怕他還不死心,要是存了希冀,日後定會更加麻煩。
午後的陽光總是灼熱難耐,照在身上好似要燒了我錦衣上嬌顏的桃花,此刻心裡亂糟糟的,我看他良久,終是嘆口氣轉身離開,沒有給他明確答覆。
這裡本來隱蔽偏僻,我繞過蔥鬱的樹叢往前走了幾步,卻見李曄倚在假山旁,那身荼白華服仍是不染塵埃,他笑得溫暖,眼眸裡滿是清潤。“李曄!”我吃驚地喚出聲來。
下意識地往後看,幸好世淵沒有跟來,我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剛纔的對話,只細細打量着李曄,那無害的臉卻並沒有什麼貓膩,我便暗自放心,應是沒聽見了。
李曄忽地站直了身子,隨意地拍拍寬袖,這一身冰蠶雪絨的華服不落輕灰,他動作慵懶而優雅,笑意不變地朝我緩緩走來。
我只覺古怪,被他笑得心裡發毛,想後退避開他,卻又怕這樣顯得過於敏感,便故作冷靜,鎮定地回望着。“南世淵竟然喜歡你?”他站定在我面前,玩味地對我說。
手在微微發抖,我忙握緊了拳,神色恬淡地保持着禮貌的微笑,心裡卻在怒罵,這個該死的李曄,竟然躲在這裡偷聽我和世淵說話!
我深吸一口氣,頗有幾分質問的意思,“你都聽到什麼了?”
他好脾氣地微微笑道,“唉,聽到了一番情真意切的心跡表露,只可惜對牛彈琴,枉負了那般感天動地的戀慕啊……”
我聞言怒目圓睜,不滿地對李曄叫道,“你什麼意思!什麼叫對牛彈琴!你若是覺得好,你去接受便是,誰不知道江山王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雖然這樣的要求有悖常理,但陛下念在往日對你的寵愛,必定會答應吧!”李曄側過臉去偷笑,“你倒是對我的事清楚得很,不錯不錯,我確實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真是讓人難以忍受!我冷冷道,“我看和你說話纔是對牛彈琴,你要什麼就要什麼吧,別來煩我!”說罷就要繞過李曄離開這地方,他見狀忙伸手拉住我衣袖,“別走啊。”
“李曄!你別鬧了好不好!”李曄抿抿脣,眉眼溫順地看着我,竟像個捱罵的孩子,“我沒鬧。”
我氣得跳腳,“你到底要幹嘛!取笑我?捉弄我?還是打算向陛下告密,讓我和世淵都顏面掃地?你儘管去做吧!我再怎麼也是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怎能任你這般戲弄?”
我氣得全身都在劇烈起伏,和眼前雲淡風輕的李曄形成了鮮明對比。
李曄仍是握着我的袖子,滿臉逗弄地對我笑,“就不鬆手。”
我心煩氣躁的,簡直懷
疑他是否突然有了瘋症,他愛玩,上次與我分別就出了宮,這次回來卻胡鬧地變本加厲,而我並不喜歡與他走得太近,更不想與他打打鬧鬧。“你鬆手。”
他索性就搖搖頭,我無奈用另一隻空着的手去扳,然而剛觸碰到他覆於我袖子上的肌膚,我便有些顧忌地瑟縮了回去。想想只得抽出腰間配飾的匕首,指尖推其出鞘,麻利地割開了袖子。他手緊握着割下的碎布,微愣片刻後開心地笑起來,“斷袖?”
我被他說得又羞又窘,即便是故作男子模樣,也藏不住幾分可疑的神態。
他見我無言,稍斂了笑意,正經道,“行了行了,我這剛回宮呢,本想着出來轉轉,就聽見此等非凡的秘聞,忍不住逗你玩玩,你看你急的,好端端還毀了件衣裳。”
我聞言,心裡窩着一團無明業火,直瞪了他好幾眼便不想再理,扶着被割開的半拉袖子就想離開。擡腳沒挪幾步,突然頭部一陣暈眩,我忙定住,以爲是自己剛纔過於激動所致,誰料一股血腥氣自喉嚨漫上嘴裡,我有些後怕地不敢再動。
這可怕的病還未痊癒,幾日沒有發作我竟快要忘了,這病怕是上次璞玉爲了壓制我體內的九冥散,給我服的日暮所致。我已經劇毒纏身,說不好什麼時候就會被反噬,如今看來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
李曄見我不對勁,忙走過來扶我,“你好像很虛弱,去我的扶搖宮坐坐吧。”
我給驚得連連拒絕,“不要不要,我沒事。”
李曄嗔怪地睨我一眼,撇撇嘴道,“嘖嘖嘖,這麼緊張幹嘛?到我的宮裡坐着歇歇,等氣緩過來了我再找人護送你出去,有必要這麼害怕麼?”
我只覺血氣在嘴裡亂竄,心口絞痛到不行,忙吃力地嚥下幾口氣,聲音驀地低了,“不用你管。”我生怕一下沒控制住會吐出血來,給李曄看到必定又是一堆麻煩,便試探着小心地蹲身,毫不顧忌地席地而坐。李曄頗有些不放心,卻沒說什麼,想了想也坐到我身邊,安安靜靜地看着我。
“你走開。”我冷冷道。
李曄不應聲,我又頭昏腦脹,越發聚不起精神,只好閉着眼休息,不再理會。
靜默許久,我聽到他輕輕出聲,“麗妃一事,你是不是暗中做了手腳?”
“是。”我閉着眼緩緩答道,“我想救她,在碧蘭小軒的水井裡下了治瘋症的藥,可是陛下卻在她將好之際讓她暴斃身亡。我沒有聽你的勸,一意孤行釀此大禍,你要怪我便怪吧。”
“你終究是剛剛入宮道行太淺,我不怪你。麗妃她,不過是這深宮裡諸多香魂中的一縷,說來也沒什麼特別的。”
我苦澀地笑道,“原來你也會說這般涼薄的話。”
“幾句涼薄的話罷了,我自小在人心算計里長大,自然也最懂人心算計。”
我有些莫名心
酸,便睜眼去瞧他,他一隻手正託着腮,茶色眼眸幽幽望向前方,而前方不過是一片修剪整齊的高高樹叢。
“可還有你不懂的麼?”
他微微笑着,笑容純淨而無辜,“有啊,我不懂什麼樣的感情纔算愛。”說罷又轉頭看我,認真而單純地問,“唐雍月,什麼樣的感情纔算愛?在這宮裡,我都看不見。”
“怎麼會呢。”
他搖搖頭,“你知道麗妃爲何在宮裡可以肆無忌憚麼?不是沒人教她收斂,而是她以爲,他愛她的招搖。”他又突然轉了話鋒問我,“你喜歡芹兒麼?或者其他女子?”
我有些猶豫,不知該作何回答,他笑道,“人人都說,母妃寵冠後宮,可是他卻將她送出了宮,一個男人要是愛一個女人,怎麼忍心讓她離開自己這麼多年?你若是喜歡過誰愛過誰,也請告訴我,如何會變成這樣?”
我這不長的一生裡,只喜歡過赫哲,可我不是男人,我也不知道原因,想到從前的恩怨糾纏,有些感嘆地唏噓道,“大部分的男人,都是愛權位的,可是我一直不明白,憑什麼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只能三從四德?憑什麼註定就要男尊女卑?”
“莫非,你希望自己以後的妻子能夠和你並駕齊驅,平起平坐?”李曄有些訝異。
“有何不可?只要她有那個能力,我定會平等對她,只和她一人白頭偕老。”我將這一番話當作自己的心願,只是日後要找到能這樣對我的男人,恐怕很難很難。
李曄卻有些讚賞地笑道,“我就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樣,除了我,也只有你敢說如此大逆不道有悖禮法的話了。南世淵有句話說得很對,喜歡一個人就要喜歡他的一切,不管他是男是女。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對你起邪念的,我只是覺得,遇見一個能訴衷腸的朋友,真的很不容易。”
我也寬慰地笑笑,心裡暗想,如果我和他之間沒有派別之爭該多好,那我們應該是能把酒言歡的朋友,雖然他現在依舊可以這樣對我,但我總歸不會輕易地去相信他。可是如果沒有這場派別之爭,我就不會頂替靖嘉來到帝都,更不可能與他相識。
活在爭鬥中的我,從來都是情不由己。我的親人在爭鬥中與我陰陽相隔,赫哲在爭鬥中與我互相算計,就連我的朋友,也在爭鬥中與我分離,與我疏遠,與我對立。
這一刻,我幾乎是恨透了。
剛剛與李曄說話時還未發作的血氣又激盪起來,我極力地忍着,李曄有些擔憂,“你的臉色很不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他剛剛回宮,並不知道我抱恙在身,我勉強地扯出一個笑容,故作輕鬆地搖搖頭,誰料身子一歪,就無力地倒了下去。
鼻息間滿是溫暖乾爽的零陵香,我漸漸失去意識,只聽得一句,“唐雍月,看來我還是得帶你回扶搖宮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