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懶洋洋地撐着身子往旁處更爲隱蔽的牆角挪去,方纔半是認真半是戲謔地說出了那樣一句話來,赫哲便好笑地看我,跟隨着更近一步,一隻手支在我腦袋旁,整個人都曖昧地貼在我的面前。
我眯着眼,也看着他笑,卻分不清自己在笑什麼,只覺得他此刻的面容極其俊朗。他撫上我的臉,輕嘆道,“你喝醉的樣子可真迷人。”
他的指間有些涼,傾覆於我滾燙的臉頰上很是舒服,可我又霎時清醒了幾分,便有些厭惡地打掉他的手,嚷嚷道,“你不是隻和我說話的麼!別碰我!我……我警告過你了,不要趁我喝醉的時候欺負我……”
他便真的停下了動作,仔仔細細地端詳我起來。
“你總看我做什麼?”我邊揉着額頭邊不滿地問。
他的眼神迷離,緊緊盯着我的眸,似探究似驚喜道,“阿月,你的模樣變了不少,還有你的眼睛,很攝人心魂。”
我悶悶不做聲,又繼續聽他道,“阿月,你知道麼?整個中原在我眼裡,都勢在必得,唯獨你,我害怕失去你,可你卻離我越來越遠。初見你時,你不過一個被俘虜來的奴隸,說話做事都要看我臉色,處處小心翼翼,那時候,你可以仰仗的,只有我。”
我稍擡了眼,靜靜看他,神色間有些傷感。
曾經的我那麼卑微,我的辛酸,委屈,害怕,讓我常常無眠,哪怕是睡去,都在整夜整夜地發着噩夢。而那些,本來應該離我很是遙遠了,卻在他重提時,依舊讓我悲苦無言。
“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勇敢地奪下短刀,跟我說那個故事的時候,我就想把你留在身邊好好地利用,那往後的日子裡,你越來越聰明,越來越膽大,我卻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這樣的你,但是已經存了反抗之心的你,如何能再像從前一樣安分守己地待在我身邊呢?”
他嘆了口氣,“我給過你機會的,我放你走,可你卻偏偏要回來,所以我這輩子,你這輩子,都逃不掉了。阿月,我殺阿壁,還有個原因,就是因爲我怕他把你帶走。”
我依在牆邊,軟軟地看他,平靜地就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後來在平安鎮,你服毒吐血,我第一次覺得絕望無助,你就躺在我的懷裡,連離開我的力氣都沒有,可我還是感覺到了,你在一點點地消失,而我無能爲力。”
我微微挑了眉頭,感嘆道,“好動人的話。”
“就是以爲你死了,我纔會再一次錯過你,讓你變成現在的樣子。”
“其實,我有想過留下來的。”我淡然道,“在鳴悲泉,我是真的打算留下來,可是你對阿壁的殘忍讓我寒心,後來到了平安鎮,我也有那麼一刻是真的想要和你走,結果你又讓我失望透頂,那麼多無辜的人被你殺害,我簡直恨透了你。”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和你究竟有什麼關係?”他突然抑制不住地揚聲,“你是玉訣人,這些夏朝人是死是活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而你現在,竟然還爲他們女扮男裝征戰沙場,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是夏朝養育我這麼大,我沒弄清身世之前,這裡就是我的家,我就要一直守護這裡!倘若我不怪你,倘若我真是玉訣人,有天回到玉訣,你會不會再次利用我,把玉訣給滅了?”
我越發清醒,滿腔的怒火燃着前仇舊恨,他的神色黯了下來,沉默良久方對我道,“我的身份,不允許我心軟。”
“雄圖霸業和我,你選哪個?”我咄咄逼人道。
“阿月。”他急於向我解釋道,“我如果爲了你放棄雄圖霸業,辜負的就是整個伊舍草原……”
“雄圖霸業和我,你選哪個?”我仍這般問道。
他不忿,想要反駁,卻正對上我冷若冰霜的眼神,便狠狠道,“雄圖霸業和你,我都要。”神色一如他獨有的倨傲,不可一世,和滿身戾氣。
我苦笑,這就是真實的他,在不威脅到自己的餘地裡,可以對我極近寵溺,而一旦越過了那條界線,他便再不管我的感受。
不是說喜歡得越多,縱容就越多?看來終究是喜歡得不夠。
倘若……倘若他說他要雄圖霸業也好啊……生於亂世,位高權重的男人,怎麼可能爲了一個女人而放棄全部?可是他說他全要,他是如何,都不想我好過了。
我嘲弄自己總是剋制不住地心軟去相信他,然後親眼見證悲劇發生,再死心,再去相信,再死心……
中原帝都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和漠西伊舍草原王庭的赫哲王子,本就是不可能有交集的兩個人。
我心灰意冷道,“你去賞珍閣拿阿壁將軍的短刀吧,然後速速離去,若非朝堂外事,戰場對決
,再不要讓我見到你。”
“阿月,你對我,當真沒有感情了?”他不甘地問。
我平靜道,“我對你的感情,早已經消磨殆盡。”
他聞言,突然將另一隻手也撐在了牆壁,俯下身子,意味不明地盯着我,我給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正要責問,他便低頭吻上了我的脣。
他極其用力,臉緊貼着我的,鼻尖冰涼,我開始剋制不住地顫抖,害怕地伸手去推,卻發現根本沒用。他混亂的氣息在我眨眼之處便可感知,或輕或重地衝撞着我。這樣的感覺好陌生,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我漸漸喘不過來氣,又覺得痛,便更加奮力地掙扎,他終於稍離了我,我隱忍着眼淚,一邊深深呼吸,一邊惡狠狠地瞪着他,他對我壞笑道,“這樣如何?還挽回不了你的感情麼?”
他不及我答話,又擡手粗暴地扯掉了我的髮帶,一頭青絲登時繾綣下來,他扶住我的頭復而吻我,我幾乎是被他強硬地摁在懷裡,絲毫動彈不得,只能無力承受着他的霸道。
心跳得極快,簡直要讓我暈死過去,天旋地轉間,我緊緊閉上眼睛,好似夢迴瞭望愁坡彩蝶飛舞的那天,他說我是他的月亮,他要我永遠陪在他身邊,我拒絕了他。
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動心了,一如此刻。
他好似發泄完了怒氣,便轉而溫柔地遊移在我臉頰,迷濛恍然間,他在我的耳畔輕輕道,“阿月,我不喜歡你男裝的樣子,即便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女人喜歡你,我都嫉妒得要命。”
我眼睛泛酸,嘴一撇就想哭,便死死咬住脣,大顆的淚珠卻在往下不間斷地掉。
伊舍赫哲,我喜歡伊舍赫哲,可是我們不能在一起,這要我怎麼辦纔好……
既然不能在一起,又爲何要這麼執着,這要我怎麼辦纔好……
他輕輕拭去我的淚痕,苦澀道,“假如有下輩子,我希望自己是雅連山上的那隻修行狐狸,只找到你,只替你挽發,只帶你避世,天地萬物再多紛擾,都與我無關。”
“因爲今生求不得,所以才期待來世,你是想讓我這輩子就此妥協麼?”我哽咽道。
“不行麼?”他輕輕問。
我沉重而緩慢地搖了搖頭,忽聞綠翹喚我,語氣透着焦灼,忙用手胡亂地擦了擦臉,“丫鬟來尋我了,你走吧。”
“我不走。”
“我不希望事情鬧大,也不希望看到你在將軍府裡傷害無辜,所以你走吧。”停了停,又對他道,“明日亥時,賞珍閣見。”
他這才退了幾步,綠翹的聲音越來越近,他遲疑片刻,終是聽話地速速離去了,我怔在原地,只覺自己緊繃出一身的汗,手微微擡到脣邊,卻不敢觸,好似已經不是我身體的一部分,須臾,還是默默地垂下了手去。
綠翹走至近前,努力張望幾眼才分辨出我的身形來,慌忙趕到,見着我狼狽的模樣吃了一驚,“你你你……你這是怎麼了?”
我瞥去眉眼間的憂愁,如常微笑道,“喝醉了,多走了幾步,停下來緩緩。”
綠翹將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這是真的醉了還是已經清醒了?”
“有什麼重要的呢?快些扶我回去吧。”我懶懶道。
綠翹伴着我,我便徹底鬆懈下來,放鬆之時便更加半夢半醒,連自己怎麼走回的聽雪齋都已經記不清,只好像一沾到那柔軟的牀,便再也睜不開眼來。
這一覺睡得淋漓,我甚至做了個夢,我已經許久沒有做過夢了。
夢裡胭脂河完好如初,山間林葉盡黃,我還在採割那些頑強的草藥,直到背了滿簍子才匆忙下山,心裡惦記着娘給我做的棗糕,還想着早些回去,趁機跟着弟弟多看幾個字。
下山的路好長,我突然聽見很多村民在山下歡呼,有幾個姑娘高興地唱起了山歌,我便暗笑,原來是在慶祝豐收,腳下的步子便越加飛快。
只是走着走着,我就跟不上自己的腳了,一個猛地沒剎住,踉蹌跌倒在地,等我再爬起時,卻見自己的背影仍是自顧自地朝前走着,直至沒入山間的濃霧裡。
我癡癡地看,所有的一切都在與我遠離,歡呼聲,對歌聲,嘻笑打鬧聲,都漸漸隱在濃霧背後,如世外桃源,歸於永久的寧靜。
和這寧靜截然不同的是我,孤單與無奈緊緊圍攏,我悵然而望,終於驚覺,這秋天一過去,臘月初四就要到了。
正是胭脂河一年中最冷的時節。
醒來後,我憶起昨夜之事,還覺得心悸無比,特意用涼水洗了臉,才稍稍平復下激盪的情緒,又換了件乾淨衣裳,爲着取消婚約的事進宮。
春醉終究小心,將我
贈她的鴛鴦佩裝於腰間荷包裡,巧妙地避過了芹兒的眼睛。我在永樂宮裡陪芹兒說話時,她裝作一臉無事地上前奉茶,我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她卻波瀾不驚,極其規矩地施禮退下,沒讓芹兒起一絲疑心。
末了,我對芹兒道,“聽說南苑的楓葉開得很漂亮,不如我們去走走吧。”
芹兒想了想,歪頭一笑,“這個主意不錯。”
我自然不是爲着那漂亮的楓葉去南苑,只是想尋個好時機,暫且撇開衆多耳目,好好部署下我的計劃。從永樂宮到南苑,還得走上不少路,芹兒便正中我意,堅持要坐御輦,我一副由不得她的樣子,只好讓她獨自先行,不肯同乘。
春醉是掌事宮女,便也跟着公主走了,我偷得一時清閒,算來還可多作逗留,便想着去小廚房見一見念奴嬌。那個神清骨秀的出塵女子,今日過得可還辛苦?
然而我卻並未見着她,同在小廚房打雜的宮女對我說,念奴嬌被春醉提拔,帶在身邊做事,雖不能近於公主身前,卻也是個二等宮女了。我心下了然,春醉這是怕我和念奴嬌私通,那她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可就沒得做了。思及至此,便愜意笑笑,轉身往南苑去。
南苑的楓葉此時開得極好,紅紅火火的,遠遠看去好不喜慶,這樣濃烈的美景倒讓我想起了芙蕖宮苑裡的一池紅臺蓮,只是這楓葉並不妖冶,獨有一番明豔之色。
我到之時,芹兒一行人已經走到裡處了,只有念奴嬌和其他二等宮女在苑門口守着。我從旁處過時,不經意地瞥她一眼,她恰好也擡眉看我,便都相視一笑,無聲勝有聲。
踩着簌簌落葉多行片刻,我便見到了春醉。
“芹兒呢?”
“公子果然是沒把奴婢放在心上的,奴婢自然也不敢和公主計較。”她有些吃醋地耍起了小性子。
即便我此刻心裡嫌惡不已,卻還是滿面笑容地走到她面前,輕撫她的髮絲,“怎麼了?這就不高興了?你竟敢在這裡明目張膽地對我說這些話,想必是公主離得很遠。”
她有些得意,“公主好像很有興致,已經走到頂裡面了,奴婢是中途假裝崴了腳,這才留下等公子趕來的。”
我故作親暱地颳了刮她的鼻子,“你倒是心眼兒多。”
她“咯咯”笑起來,扭捏作態出一副嬌滴滴的樣子。
我又道,“現在是否能將我贈予你的鴛鴦玉佩拿出來了?”
她這才半含羞澀地伸手向腰間的荷包掏去,拿出玉佩呈在手心,獻寶似的給我看,“怎麼樣?奴婢保管得妥當吧?這可是公子給奴婢的定情信物呢。”
午後陽光襯着那通透的玉佩,鴛鴦更顯靈動。
我正笑得春風如意,忽聽身後一響,是有什麼東西掉在落葉上發出的沉悶聲,便疑惑地回頭去看,見林間一抹素錦宮衣落荒而逃。那背影我再熟悉不過了,和月色下仙子出逃時如出一轍,不是念奴嬌還能是誰呢……
莫非,她全都聽見了?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春醉已緊張地上前查看,拾起掉在地上的那個物件抹了抹,對我道,“公子,這是您的玉印呢!”
我訝然低首,果然原本佩在腰間的和田玉印已經不見,只留極短的一小截繫繩,恐怕是剛纔進南苑時掉的了,正好被念奴嬌撿到,便一路跟過來想要還我。
“哼。”春醉憤憤道,“念奴嬌這個狐狸精,這下被她抓到我的把柄了。”
我不悅地瞪她一眼,將玉印拿回收好,沉聲道,“別動她,她什麼都不會說的。”
“公子……”春醉裝腔作勢地對我撒嬌道,我聲音又冷了幾分,“她對我還有用,你懂什麼?若不想我發火,就別給我多事。”
她這才怯怯地“諾”了一聲,再不敢說什麼。
我默在原地,許久不說話,春醉也站着不動,偷偷觀察我的臉色,見我神情緩和了幾分,便試探道,“公子……”
“噓。”我示意她閉嘴,遠遠有人聲和腳步聲靠近了,我還得聽得再仔細些。
她又愣了一會兒,想是也聽到了動靜,感覺不對勁,按捺不住道,“公子,您這是做什麼呢?”
我揚起一抹陰險的笑,猛地向她靠近一步,執起她的手,她還攥着那枚鴛鴦玉佩,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唐靖嘉!賤婢!你們在做什麼!”芹兒立在不遠處,看到這一幕氣急敗壞道。
春醉被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想掙卻又掙不開,急得哭出聲來,“公子……快放手……您這是做什麼呢……”
我微笑,聲音如鬼魅,“和你如這鴛鴦一般長相廝守呀,怎麼,你不願意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