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到來之前,寒梅家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她的衣着打扮跟村裡和城裡這個年齡段的女人們大不一樣,臉上擦粉又打口紅,上身穿大紅棉衣配黑棉褲,特別是說話時聲音尖細尖細的,像個小女孩。多數村人們都認識她,在鎮上初中學校巷口處有一間三四平米的小鐵皮房,是她開的修鞋鋪。前幾年,在她鋪子的斜對面有個算是“老字號”的修鞋鋪,那位師傅不僅手藝精湛,而且收費低,甚至有時候不跟學生或老人們收費,所以生意很不錯,兩間十幾平米的小屋裡的貨架和地上堆滿了待修的鞋子,而她的小鐵皮屋空蕩蕩的。不過,老天不眷顧那位師傅,半夜起來上廁所不慎摔了一跤就得了半身不遂,鞋鋪也不得不關門,從此鎮上就她一家修鞋鋪了,生意自然就好起來。她的修鞋手藝一直不令顧客滿意,但她有一張特別甜的嘴巴,對任何客戶都是問東問西你長我短的,也因此修鞋中無意間成了兩對姻緣,後來她就在小鐵皮屋前掛了個大木牌子,白底紅字寫着“婚姻介紹所”五字,一下子在附近的村裡也出了名,人們給她綽號“大花嘴”。自此,她就一面修鞋,一面給人說媒,有些不好娶嫁的男女藉着修鞋的名義故意來找她幫忙,只要有適合的,她就騎個電動車穿梭在各個村子裡。
不知大花嘴是從誰的口裡打聽到寒梅的,所以她的到來令寒梅家人有些措手不及。寒梅父親把她當成了貴客,慌忙去小賣部買蘋果和糖果,還腦袋發昏買了兩包好煙。而寒梅表面上對她笑眯眯的,其實心裡恨不得她馬上離開。她和寒梅父母嘰裡呱啦地聊了一下午,坐在一邊的寒梅愛聽不聽,也似答非答的,只是瞎點頭亂賠笑。等大花嘴把那包沒有拆開的香菸塞進棉褲裡騎電動車離開後,寒梅才反應過來父母已經跟她約好後天下午就叫那後生來相親,氣得直跺腳!
寒梅相親的事被不少村人知道了。原來,大花嘴騎電動車出了巷子後,在大街上遇見了幾個村人被攔住問話,她竟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早上去小賣部買掛麪的寒梅回來後害羞得連家門都不敢出,心裡嘀咕着彩子是不是也聽說了,並希望她能過來聊聊,可等到羊羣歸來時還不見彩子來,她便吃過晚飯趁着不見星月的夜色匆匆去找彩子。
“寒梅,你怎麼可以這樣呢?”彩子一見寒梅就開玩笑說,“明天就要見新郎官了,晚上還不早些休息,難道準備帶着兩個黑眼圈見他嗎?”
“我都急死了,你還有心思跟我開玩笑!”寒梅着急地說,“快替我出出主意,明天下午該怎麼辦呀?”
“很簡單,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就可以了。”彩子滿不在乎地說,“難道你還真的叫我也去嗎?”
“呵呵,我就是這個意思。”寒梅答道。
“你還沒見人家——”彩子驚訝地問,“怎麼就不願意了呢?”
“不是的,我只是還沒有心理準備。”寒梅不知所措地說,“我是覺得我還小,也沒談過戀愛,突然就要相親了,我實在沒有準備好,而且我也不想用相親的方式來結婚,還是自由戀愛好!”
“還小?”彩子搖着頭說,“我們都不小了,再耽擱幾年就成了村裡的大齡姑娘了,那時候就更不容易嫁了。我們不讀書的跟讀書的姑娘們不一樣,她們二十七八或三十歲結婚也不會被村人說三道四,而我們二十五歲前沒嫁出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們有什麼不光彩的毛病呢!”
“這種觀念已經是過去時了。”寒梅反駁道,“結婚要不是種莊稼,錯過了時季就不能種了。先不管這些,你一定要幫我,求你了!”
“放心吧,就算你不來請我,我明天下午也要去你家,看看你是怎麼相親的,順便學習一下。”彩子略想了想又說,“其實,你要是不想被相中,明天可以把自己打扮得醜些不就行了嘛。”
“不能那麼做!”寒梅苦笑道,“這樣明顯就是瞧不起人家,不願意也不能打擊人家,而且他的母親也會來,這樣對他們也太不禮貌了。”
“那好吧。”彩子調侃道,“你可要考慮好,萬一那後生長得很帥,甚至比你心目中的那個白馬王子還要好,你可別後悔哦!”
“一百個後生,九十九個會看得上你,所以我很放心。”寒梅舒心地說,“另外,我們的審美觀也不一樣。”
“我總感覺我成了明天的女主角!”彩子擔憂地問,“對了,你確定你爸媽會沒意見嗎?”
“這你放心,今天中午他們還說怕我緊張,就要我叫你來給我壯膽呢。”寒梅突然滿臉愧疚地說,“自從我辭職後,好長時間沒有來找你,你不怪我吧?”
“沒事的,這段時間我也有心事,正需要一個人靜靜。”彩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堪,卻很快又一臉平靜地說,“現在沒事了,我想通了!”
“那就好。”寒梅點點頭。“那我先回去,估計我媽還在翻箱倒櫃給我找衣服呢!”
“等等!”彩子說着下了炕,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那瓶昂貴的香水,並低聲說,“這瓶香水送給你吧,明天給自己噴點,有錦上添花的作用。”
“這麼貴的香水,還是你留着用吧。”寒梅慌忙推卻道,“我好久沒有噴香水了,打算以後——”
“噓!”彩子打斷寒梅的話,示意她低聲點,並把香水硬是塞到她手裡說,“你要是當我是姐妹,你就收下,不然我會生你氣的。我還有一瓶,是宇飛給買的,這瓶送給你吧,你可別嫌棄是我用過剩下的。”
“這——”寒梅看着手裡的香水,猶豫片刻後淚花花地說,“那好吧,我就收下了。謝謝你,我的好姐妹!”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瓶香水嘛,至於感激得快哭的樣子嗎?”彩子拍拍寒梅的肩膀,附耳低言道,“千萬別叫我爸知道了!”
“你爸不知道你有兩瓶香水嗎?”寒梅擔心地問。
“知道,沒事的。”彩子不以爲然地說,“我就說我用完了,他又能怎麼樣呢。你說是你自己買的,他也沒辦法。”
“那他知道你這瓶——”寒梅嚥下要說的話,轉爲笑呵呵地說,“好了,你放心吧。你看我倆現在就像小時候一樣!”
寒梅回到家裡,見母親還在她的屋裡翻騰着,大紅櫃的蓋子開着,炕上堆放了些不分季節的衣服。其實那堆衣服都是過去的舊衣服,不是小了短了,就是過時了,沒有一件像樣的,有幾件已被當做勞動服穿了。
“怎麼這麼晚纔回來,明天你就要相親了,今晚上也不懂得挑幾件好看的衣服,要不明天怎麼見人啊!”寒梅母親責備她後喃喃道,“也真是的,沒看見一件像樣的衣服。”
“媽,我早就想好穿什麼衣服了。”寒梅不慌不忙地說,“白色運動鞋,黑色牛仔褲,還有那件淺粉色的羽絨服,再搭配一條淺藍色絲巾,不就行了嘛!”
“褲子和外套還行,可那運動鞋穿上不合適吧?”寒梅母親用粗糙的手背擦着額頭上的汗,皺着眉頭又問,“對了,我怎麼沒看見你說的那幾件衣服呢?”
“我上午洗過了,太陽落山時我把它們收回來了。”寒梅哭笑不得地說,“現在就掛在堂屋呢。”
“你看我這記心——”寒梅母親拍拍腦袋,然後把目光落在洗臉盆架下的那雙白色運動鞋說,“現在的姑娘家都很少穿運動鞋了,不顯身材也不顯個子,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來得及,要不明天上午你去縣城買雙像樣的高跟鞋穿吧。”
“媽,用不着去買了。”寒梅說,“大不了明天上午我去彩子那裡借一雙回來,她的個子比我高點,但是跟我穿同碼的鞋子。”
“這樣也好。”寒梅母親坐在炕上背靠着牆嘆息道,“都怪媽不爭氣,害得你連初中都沒讀完,這些年你又在家裡受了不少苦,幫忙供養你弟弟讀書,我和你爸心裡感覺委屈了你,所以我們商量過了,要給你準備一件在我們村裡還沒有人捨得給女兒的嫁妝,你就等着吧!”
“媽,要不是我明天就嫁人呀!”寒梅看出了母親的心思,就握着她的手笑道,“時候不早了,您過去睡覺吧。”
母親離開後,寒梅像往常一樣洗腳前泡了杯濃濃的花茶,然後給小火爐裡添了些碎碳,最後坐在靠近小火爐的木椅子上看書,卻忽然想起口袋裡的香水,便放下書急忙掏出那瓶香水,拿在手中照着燈光邊晃盪邊端詳,不知不覺眼裡閃爍着淚花。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比往年早了些。
次日一大早,外面已是一片銀裝素裹,由於指甲片大小的雪花還在簌簌落下,所以大多數村人們也不急着大面積清掃院裡的兩寸後的雪,更不會去掃巷子裡的雪,而是單單在院裡掃開一條連接院門和家門的小路。想必在村外平整的田地上、光禿禿的山上、畸形怪狀的小溝裡及冰凍的河面上等地方的雪已留下一串串野兔子和人的足跡了吧。下雪後往往是一些愛吃兔肉的村人們套兔子的大好時機,野兔子會在雪後頻繁活動,而且會沿着原來的腳印奔跑返回,所以人們就用細鐵絲的一端編成一個活圈,另一端拴着一塊磚頭或石頭上,並將磚頭或石頭埋在土裡,鐵圈調到碗口那麼大,垂直立在有野兔腳印的地方,等第二天大清早再去查看,過去幾年總能套得野兔,但如今就得看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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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梅父親不僅大面積清掃了院裡的雪,還特意一個人爲整條巷子裡掃開一條小路,專門迎接下午就要到來的相親母子,卻不料迎來的是一場鬧劇,也可以說是個悲劇。那個後生長得還可以,但他一進院門就大聲喊道。
“梅梅,我來跟你相親了!”
惹得屋裡其他專門來看相親的幾個街坊鄰居抿嘴偷笑,彩子也不例外。而進屋許久之後,那後生就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坐在凳子上一個勁地笑,一個勁地抽菸,兩隻眼睛賊眉鼠眼地一會看看寒梅,一會看看彩子,好像還不清楚哪個是相親的對象。寒梅爲了提醒他,就故意給他端了杯茶水,似乎他還是不知道哪個是他要相親的對象。寒梅好像看出了點什麼,故意指着彩子和自己開玩笑插話問他。
“你猜猜我和她哪個是你相親的對象?”
他神色慌張地看着他母親,猶豫了很長時間,結果話沒說出來,竟掉了一大滴口水在地,寒梅見此情景急忙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手帕遞給他,而他揮揮手說不用,笑着用舌頭舔了舔嘴巴,惹得滿屋子人不禁哈哈大笑。他母親不好意思地又呆了片刻,然後拉着他上了出租車走了。寒梅母親早就是憋了一肚子火,扯住騎電動車自個來的大花嘴問道。
“你爲什麼不說真話,叫個傻子來跟我女兒相親?”
大花嘴見事黃了,也就說出了很難聽的話。
“你家條件一般,你女兒長得又不好看,還想嫁個條件和長相都好的後生,那不是白日做夢嘛!兩樣能佔一樣就阿彌陀佛了,那後生家裡條件還可以,養着數百隻羊和四五頭奶牛,還有幾十畝田地,院落寬闊住房明亮,只是他小時候受過刺激,腦袋不好使……”
還沒等大花嘴說完,寒梅母親就把她轟出去了。
晚上,寒梅強留彩子在家吃飯,彩子吃過後匆匆回去了,而寒梅給大剛打了個電話,約他出來到村外的雪地裡散散步。大剛到的時候寒梅已經在村北頭等了有十幾分鍾,大剛一見面就問她今天相親的事,她平靜地描述了一遍下午發生的事。寒梅說完後,她的兩隻小眼睛在皎潔乾白的月光下似兩窩小泉眼,閃亮閃亮的,似乎隨時都會滴下眼淚來。
“大花嘴可真夠缺德的,瞎點鴛鴦頭,想賺錢竟然昧了良心!”大剛倒吸一口冷氣,拍拍寒梅的肩膀說,“沒事的,你以後肯定會嫁一個如意後生的。”
“我知道自己的各方面條件都差,所以我不敢奢望嫁一個條件好的後生,我只是想找一個我真心喜歡的,也真心喜歡我的,難道就有那麼難嗎?”寒梅擡頭望着月亮,略帶傷心地說,“如此美景,可我們卻是朋友,而不是戀人,我多麼希望你就是我的那個他啊!”
“呵呵,你也不是我的那個她!”大剛同樣望着月亮,不經意間問道,“你的那個他是誰呢?”
“那你的那個她又是誰呢?”寒梅反問道。
兩人面面相覷,不禁都笑了。
“大剛,九龍快回來了。”寒梅突然微笑道,“不知道他變成什麼樣了?”
“別的我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猜得到,他肯定是變白了。”大剛嘆息道,“他上了大學後很少跟我們聯繫了,但願他的性格還是老樣子吧!”
“好久沒見到他了,真的很想他。”寒梅激動地說,“不知道他在那邊快樂不?”
“放心吧,他一定是到了樂不思蜀的境界!”大剛略帶生氣地說,“不然也不會很少給家裡打電話。”
“也不一定。”寒梅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嗎,他走的時候是很難過的!”
“很難過?”大剛吃驚地問道,“那天你去送他了?”
“但我沒有露面。”寒梅突然傷心地說,“他不是凌…不是很開心,那天他在候車室一刻也坐不住,老是往外面走,在廣場上東張西望的,一副惆悵痛苦的樣子,在暗處看着他的我心裡很難受,但我沒有勇氣走出去,也不該走出去,因爲我知道他並不希望那個給他意外驚喜的人是我!”
“或許他是不想離開這裡吧。”大剛安慰寒梅道,“我們都知道,那時他父親還在病重中。唉,你就別多想了!”
“大剛,我現在有個打算——”寒梅擦拭掉剛剛流出的淚水,堅定地說,“從明年開始,我一定要離開這裡,以後不再相親,而且要在他身邊守候五年,五年後若是還沒有結果,那就隨便了。你能幫我嗎?你願意爲我保守這個秘密嗎?”
“你真的已經考慮好了嗎?”大剛鄭重其事地說,“我希望你考慮周全,這可不是鬧着玩的,若是沒有結果,你這一生就可能真的不會有結果了,就算有,也不會是說得過去的好結果!”
“遺憾未必後悔,而後悔必定遺憾!”寒梅意味深長地說。
“那好,我答應你。”大剛思索良久後又說,“但你必須給我有在緊要關頭揭開真相的權利,可以嗎?”
“我相信你!”寒梅答應道。
他們一起望向遠處的一座黑烏烏的建築,那是廢棄了多年的磚窯。雖然現在的它是那麼的陰森森,但那裡也曾是他們幼時的樂園。磚窯附近的土地多是暗紅色膠泥,適合制磚,多年挖掘導致很多大小深淺的泥坑,大雨過後坑裡滿是雨水,男孩們就來這裡玩水抓蝌蚪,玩累了就去找夜裡看磚窯的老頭子,他滿肚子的恐怖故事,膽小的女孩子大白天都會被嚇哭……那種日子轉眼間一去不復返了,然而寒風還是寒風,夜空依舊是夜空!
寒梅將頭輕輕靠在大剛的肩膀上,大剛伸出左臂搭在她的左肩上,一起望着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