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故事的暑假顯得無聊,有美好故事的暑假顯得短暫,而有悲傷故事的暑假顯得漫長。爲了使這個漫長的暑假過得快而充實,九龍多數時候呆在耳房裡寫東西。他本想提前返校,但一回來時就告訴了父母開學的準確日期,父親還在日曆的那一頁上做了記號,偶爾他會摘下日曆默默數着那一頁前面的張數,所以他絕不能做出這種不正常的舉動,否則會增加父母的擔憂和傷痛。他似乎又一次看到父母的脆弱和偉大,偉大之處在於父母永遠不會跟自己的兒女記仇,脆弱之處在於父母最容易被兒女傷害!
那幾天村裡又有一位大多數村人不知其姓名的古稀之年的光棍漢離世了,他走得很乾淨,除了一處破亂不堪的雜草叢生的院子外,什麼都沒有留下。村委會爲他買了口便宜的棺材,進屋爲他入殮的人氣呼呼地說只看見在竈臺上放着一個被咬過一口的半生不熟的山藥蛋。出殯那天早上,九龍是唯一的年輕的圍觀人。院門口停着一輛破舊的車把上拴着塊大紅布的三輪車,院子裡冷冷清清的,黑洞洞的屋子裡有幾個人影在晃動。堂屋和院門的門板都被拆掉了,不然那口棺材進不去也出不來。四五個人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棺材從堂屋裡擡上車廂,然後人們一起跳上車離開了,估計就他們幾個人知道他的墳冢在哪裡吧。
九龍久久不肯離開,看着院中間那棵早已枯死卻骨架高大粗壯的梨樹,不禁想起了兒時與夥伴們在樹下的情景,聽他講故事,看他練木刀,吃他獎賞的青皮梨,纏着向他要套住的野兔等等,那時的他手裡常握着一根算是柺杖的楊木棍,一頭略尖,另一頭被他刻了個抽象的造型,他自己說是像狗頭,並把它叫做“狗頭柺杖”,如今它哪裡去了呢?九龍百感交集地走出院子時,見巷子裡有人家不知什麼時候在大門外用半乾半溼的柴禾樹枝點着了一小堆火,卻沒有絲毫明火,而是不斷冒出一股股黃煙,這是他們對死者做的唯一的一種送別儀式。大街上沒有留下半張白麻紙剪的開路錢,無聲無息的離去,一生如風!九龍回到家裡後,覺得只有爲此寫些什麼才能使自己平靜下來,於是在他的電腦上打出“狗頭柺杖”四字。
大剛外出已有一個多月了,他母親天天給他打手機,起初是沒人接聽或關機,後來竟成了空號。某些關心此事的村人一致認爲大剛十有八九是被騙到傳銷裡了。近幾年在村裡發生過幾次類似的事情,有幾個後生說是出去打工並賺大錢,結果要麼是沒多久就被家人親自接回來,要麼是一年半載後半路上跟朋友借了點路費自己回來。不論是怎麼回來的,都是一副病態,面黃肌瘦的像是來自六零年代,傻不拉幾的像是沒斷奶的孩子,但他們從來不對外說自己出去在哪裡又做過些什麼,其家人也是守口如瓶,因此至今傳銷在村人心中還是個謎,不知道是怎麼就不知不覺進去了,不知道里面究竟是做什麼的,更不知道是如何出來的。有些人認爲傳銷像好進不好出的工廠,有些人認爲傳銷像電影裡的恐怖監獄,也有些人認爲傳銷像十賭九輸的賭場。
這天晚上,九龍剛剛寫完那篇《狗頭柺杖》後忍不住到大街上乘涼,他所在的巷口就他一個人,隔壁巷口有七八個村人或站或坐着閒聊,他們先是在聊卸煤越來越不景氣的事,不知怎麼就轉到了傳銷的事上,有人說的勉強有板有眼,而有的簡直是天馬行空。九龍聽得有些哭笑不得,便起身準備回家看電視。就在此時,忽然聽到人們當中有人說“大剛”兩個字,於是駐足細聽,隱約聽到前段時間大剛給戰太的兒子打過電話,九龍頓時心裡咯噔了一下,便轉身加快腳步朝大剛家走去。
“誰啦?”大剛母親邊朝院門走近邊問道。
“姨姨,我是九龍!”九龍答道。
“九龍,是不是聯繫到大剛了呢?”大剛母親邊開門邊緊張地問道。
“我和寒梅都沒有聯繫上他,但他聯繫過別人——”九龍激動地說,“剛纔我聽見大街上的人們說大剛給站太的兒子打過電話,您去找他們就能知道大剛的聯繫方式了!”
“大剛什麼時候給站太的兒子打的電話了?”大剛母親聲音顫抖地問道。
“這個我沒聽清楚。”九龍迫不及待地說,“姨姨,事不宜遲,我陪您一起去吧!”
大剛母親立刻進屋拿了手機和鑰匙,然後跟九龍一起來到戰太家。院門沒鎖,院子裡也沒有看門狗,他們徑直走進屋裡。戰太父子正坐在炕上看電視,他母親正在竈旁洗碗筷,她轉身看見九龍時笑了下,而看見大剛母親時立刻把臉陰沉下來。
“戰太叔,我們來找您兒子有點事——”九龍一面給戰太拔煙,一面堆笑道,“聽人們說大剛最近給您兒子打過電話,我們想試試用大剛聯繫他的那個號碼聯繫下大剛,大剛以前的號現在成了空號了。”
“我的手機被我媽沒收了!”站太的兒子唉聲嘆息道。
“大剛的號碼?”戰太看了看低頭不語的大剛母親,然後咂了下嘴朝老婆說,“先別洗了,你去把兒子的手機拿出來,讓他把號碼告訴他們吧!”
站太老婆沒有作聲,只顧洗碗。
“快去啊——”戰太又一次催促道,“你不看他們急着用呢!”
站太老婆依然在洗碗。
“還是我自己去拿吧!”戰太一面下了炕,一面瞅了老婆一眼並問道,“你把手機藏到哪裡了?”
站太老婆突然啪地將抹布扔進鍋裡,在圍巾上擦擦手,然後惱恨恨地走進堂屋。不一會,她拿着手機進來並朝大剛母親說:“嫂子,不要怪我不給你好臉色,也不要怪我說話不好聽,我兒子跟你家大剛無冤無仇的,你家大剛爲什麼偏要給我兒子打電話呢?這不是要拉他下水嘛!”
“你說這些話幹什麼呢?”戰太瞪了她一眼說,“現在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嘛!”
“幸好被我發現的早,不然我們兒子早跑了!”站太老婆氣不打一處來地叫道,“如果我兒子真的跑了,就算我們去摸老天爺屁股也遲了,到現在我這心裡頭還怕呢。”
“跑不了了!”站太兒子苦笑道,“我現在連上廁所都有人監視着,出去買洗髮水也有人給買了!”
“聽聽這話,好像是我做錯了,你就不怕被你九龍哥笑話嗎?”站太老婆指着兒子數落道,“你一門高的後生不出去賺錢也就罷了,還想出去給老孃攬饑荒,你就不想想在外面能賺大錢會輪到你嗎?你個腦袋被驢踢的!”
他們說話當中,九龍已經拔打了電話,雖然通了,但一直無人接電話,連續打第三次時,對方已經關機了。在一邊焦急等待的大剛母親頓時雙眼淚汪汪的。
“別打了,肯定不會有人接的——”站臺兒子搖搖頭說,“除非是他打過來!”
“嫂子,我估計大剛還會給別人打電話的,你應該把這件事立刻告訴村人,以免害了——”
“你就少說兩句話吧!”戰太打斷老婆的話,並不耐煩地說,“這樣的閒事你就少管,也輪不到你,還真的沒完了似的,你叫嫂子的臉往哪裡放呀?再說了,大剛到底是不是進了傳銷,你就那麼確定嗎?”
站太老婆立刻不作聲了,繼續洗碗。
幾天後,大剛母親生病了。大剛姐帶着女兒前來看她,伺候了幾天便又回去了,有人見大剛姐走的時候兩眼紅腫着,像是剛哭過。住在大剛家隔壁的三奶奶平時常去串門,而自從大剛離家外出後她就很少去了,街上有人明知故問她爲什麼,她總會耐心回答說“我跟大剛母親閒聊時難免會提起大剛的事,那時她總會忍不住以淚洗面,惹得我也跟着抹眼淚,雖說不是自家的不幸而不至於真的難過,卻也是發自內心深處的同情她”。有一次,她向大剛母親提議去找個算命先生爲大剛占卜下吉凶,卻沒被採納,或許是因不敢而不願知道結果,也或許是已經心中有數了。
這天中午,九龍母親熬出一盆豬雜,還沒等九龍開口,她就舀出一大碗打發九龍給大剛母親送去。九龍顧不上吃飯就急忙端着豬雜來到大剛家。一進院門便覺得院子裡亂七八糟的,有一段時間沒有打掃過的地面上零星散落些像食品袋、柴禾碎屑、塑料瓶等雜七亂八的東西,院中間那片小小的菜園子裡有的苗秧已經發黃甚至枯萎,乍一看還以爲現在是秋天呢。屋子裡也是滿目狼藉,特別是那隻專門用來倒泔水的黑塑料桶也在屋裡,且裝有大半桶泔水,但在炕頭上整整齊齊地放着一沓新舊不一的大剛的照片。
“姨姨,我媽熬了些豬雜,叫我給您送一碗過來。”九龍邊把碗小心翼翼放在炕上邊微笑道,“還熱乎乎的,您趕緊嚐嚐吧。”
“多餘話我就不說了——”大剛母親端起豬雜一下子全部倒進竈臺上的一個不鏽鋼盆裡,然後順手從竈臺旁的櫃子上拿起一雙似乎未洗過的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早上也沒吃飯,現在正好餓的更加難受了!”
“大剛到現在有沒有聯繫過您呢?”九龍本不想提到大剛的,但還是忍不住問道。
她沒作聲,只是拿筷子的手在嘴邊停了片刻,然後繼續大口大口地吃着。
“過幾天我就開學了,去了學校後我會通過QQ——可能您不知道是什麼,就是上網的時候試着聯繫下大剛,只要聯繫到他,我會馬上給您回電話的!”九龍明知那樣不可能聯繫到大剛,卻仍然如此說,並補充道,“寒梅也在想辦法聯繫大剛,您就放心吧。”
“你媽熬的豬雜一直挺好吃的。”大剛母親放下筷子,面無表情地說,“你們用不着聯繫他了!”
“姨姨,爲什麼不用了呢?”九龍驚訝地問道,而擔憂勝過興奮。
“因爲他害己又害人,所以就算他有臉聯繫我,我也不會管他的!”大剛母親長舒口氣道,“九龍,你知道嗎,他走的第五天夜裡我夢見他吐了一灘血,那時我就知道他在外面出事了,起碼是過得不好,後來有村人說他被騙到了傳銷裡,我也覺得八九不離十是那樣,所以那段時間我瘋了似的要聯繫到他,生怕他在外面有個三長兩短,可他自己害了自己也就罷了,竟然還要坑害別人,這讓我對他感到很失望,我寧可有個沒出息的傻兮兮的兒子,甚至是沒有兒子,也不想有這樣的兒子!”
“姨姨,大剛不是那種人的,我跟他從小——”
“可他現在已經那麼做了——”大剛母親打斷了九龍的話,並咬牙切齒地說,“就算他不去坑害別人,我也不會管他的。”
“姨姨,這又是爲什麼呢?”九龍不惑地問道。
“不讓他在外面吃點苦頭,他是不會長記性的!”眼神中充滿悲傷的大剛母親滿臉怒氣地說,“就像我們村有好幾個後生犯罪坐了牢,有的家人顛過花錢倒過託關係地不叫兒子在牢裡受罪受苦,結果兒子出來後還跟以前一樣,管他一時卻又害了他一次,甚至一輩子,但有的家人就狠下心來從不去探望兒子,結果兒子一出來就自覺改邪歸正了,一次不管他就管好了他一輩子,所以我這次不會管他,也不能管他,否則他還會說走就走的。”
“不管也有可能會使他冷心,進而變本加厲地——”九龍硬着頭皮說,“但管了反而使他醒悟,並徹底改變!”
“那你覺得大剛是哪種人呢?”大剛母親沉默了片刻後問道。
“該被管的吧。”九龍皺了皺眉頭答道,“其實,就算您要管他,他也不會讓您管的,所以說不是您不管,而是他根本就不會讓您管的,儘管他有這個機會也會放棄的,甚至還要向您證明他能管好自己!”
“不想管的時候管不着,想管的時候不用管!”大剛母親突然抽泣道,“不求別的,但願他能回來,哪怕是變成了一個少了條胳膊的乞丐!”
又幾天後,九龍聽說有村人好幾次看見大剛母親一個人坐在村口的大石頭堆上望着鐵路發呆,九龍對此絲毫不懷疑,卻又不願打擾她,只是爲她祈禱上蒼能夠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