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久未回家的受關注的人,即便是悄無聲息地回來,尚且用不了多久會被察覺,何況是殺人的事,還是一個懦弱的殺了一個厲害的,就像一頭羊和一隻狼,早已是傳得滿城風雨。
在醫院裡醒來的彩子母親只說了句“回家吧,我沒事”,便又一次閉上了雙眼。可能是爲了證明自己沒有再昏迷,故意隔一會做個小動作,輕咳一兩聲、撓撓手背、翻個身等等。回家後,彩子母親又只說了句“叫你姨姨來伺候我吧”,便躺在炕上再次似睡非睡。等彩子姨姨打車來時,少不了一番抹眼淚。擦乾眼淚後,彩子用母親的手機給弟弟華東打電話,而華東一聽是她的聲音便掛了電話,再打過去就沒人接了,換成姨姨的手機,依然無人接。只好發短信——爸殺了虎爺,你回來吧。次日上午,一路上哭紅雙眼的華東一見到彩子就失去了理智,儘管有姨姨護着,卻扇了絲毫未躲閃的姐姐重重一耳光,那一刻,不用再說什麼,也不用再攔勸,已是每個人的淚水如斷線的珠子。
在電話裡頭,寒梅對彩子和宇飛兩家的事已略知一二,於是立刻起程往回趕。在華東回來的第二天夜裡,寒梅回到淶源村,顧不上休息,連夜去找彩子。一見面,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傷心是會傳染的,進門前還在勉勵自己不流淚的寒梅因彩子的哭泣而忍不住淚流滿面。夜已深,木瓜河邊,彩子在訴說,寒梅在聆聽。兩天後的上午,一向不敢白天裡上街的彩子,被寒梅拉着手來到宇飛家。宇飛父親被軍軍抱上面包車,在宇飛母親的陪伴下去了趟縣城,又找人又託關係,終還是法外開恩,贏得了一次分別看望宇飛和彩子父親的機會。分別由誰去看望,卻成了一個糾結的議題,誰都該去,誰都想去,卻誰都不敢去,誰都不願去。最後,彩子叫寒梅替大家拿主意,結果是由彩子和華東一起看望父親,由彩子單獨看望宇飛,大家用沉默表示同意。在寒梅看來,光是見面的意義並不大,該有意想不到的收穫纔有價值。
這天上午,在寒梅的陪伴下,彩子和華東一起打車來到縣城。
“彩子,你媽好嗎?”精神抖擻的彩子父親笑眯眯地問。
“她病了,不能來看您!”彩子強忍住淚水答道。
“**病了,過段時間會好起來的。”彩子父親輕咳了下,爲的是引起低垂着頭的華東的注意。“小東,你又談對象了嗎?”
華東搖搖頭。
“不急,是你婚不動,緣分到了自然就成了。”彩子父親又看着彩子苦笑了下,問,“彩子,你說爸是不是很傻呢?”
彩子使勁搖搖頭,是不知道呢?還是不那麼認爲呢?
“我活了大半輩子,就愛錢,爲了小錢不要臉,爲了大錢不考慮後果,結果還是沒有錢。活着被人瞧不起,死了被人笑話,最終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彩子父親深深地嘆口氣接着說,“我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會殺人,可總算做了一件對得起自己的事吧。”
“爸,您不要這麼說,是我害了您,您是爲了我纔去殺人的。”彩子頓時泣不成聲說,“在我心裡,您是天下最偉大的爸爸,永遠!”
“你也是我的好女兒,永遠!”彩子父親突然伸出雙手說,“彩子,小東,來,把你們的手伸出來,握着爸的手。”
姐弟倆緩慢伸出各自的右手,並與父親的手緊握在一起。
“小東,你現在是家裡的頂樑柱,你要撐起這個家,好好孝順你媽,並照顧你姐姐!”彩子父親一字一句地接着說,“小東,是爸當初太貪財了,這一切都是爸造成的,你要怪就怪爸,要恨就恨爸吧,你要原諒你姐和你姐夫,因爲他們都是你的親人,算爸求你了,好嗎?”
華東沒作聲,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卻猛然要將手縮回來,而彩子父親也感覺到了什麼,緊緊的、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不放。
“你小時候,肚子裡有了蛔蟲,拉屎時拉出一小段就再也拉不出來,難受得直哭喊,是你姐用手拽着蟲子的尾巴揪出來,你不能忘啊!”彩子父親突然激動不已地說,“你不原諒她,她很難再擡起頭做人。家人是一股很大的力量,是一個人很多福禍得失的源頭,不要再犯糊塗了,你一定要原諒你姐,不然爸會死不瞑目的!”
“爸——”華東重新緊握着父親的手,轉過頭看着彩子,淚流滿面地喊道,“姐!”
六隻手頓時緊緊握在一起……
時間到了,就在彩子父親起身準備離開的那一霎那間,彩子突然撲嗵一聲跪在地上,小東也跟着跪下,彩子父親駐足轉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後含着淚、微笑着離去。哎,跪吧,這是一種勝過一切的孝順!
下午,寒梅叫華東打車先回去了。午飯時,寒梅看出了彩子的心思,便給她在附近的賓館開了間鐘點房,說是讓她休息一下,其實是給她一個安靜的個人空間,由她飽飽地大哭一場,以免見到宇飛時誤了正事。彩子爬在牀上哭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去洗手間洗漱打扮了一番,方纔去看宇飛。一年多未曾見面了,又發生了這麼多事,彼此的容顏在折磨中變得滄桑,心在煎熬中變得成熟,感情在掙扎徘徊中變得根深蒂固。儘管見面的地點不如人願,但那份心情如人所願。他們各自放慢行走的步伐,就是想貪婪地多感受下彼此。悔已晚,卻依然可以重頭再來;恨已無,則愛更深,正以無窮大的力量衝破一切身外之物的枷鎖,使兩顆心融化爲一顆心!
兩人對視着,沉默着,每一秒鐘如同一年!
“你是被害的,爲什麼不上訴呢?”彩子先打破沉默,且以批評的口氣問。
“這是我應得的!”宇飛點點頭說。
“爲什麼?”彩子問。
“當一個人不敢回憶過去時,他就不敢憧憬未來;當一個人害了太多人時,他就沒有資格過正常人的生活——”宇飛頓了頓繼續說,“當這樣一個人得到應得的報應時,他就該慶幸自己得到了解脫!”
“你是解脫了,可我們呢?”彩子含淚道,“你爸媽,你妹妹,還有我和我們的孩子,難道你就這麼自私和狠心嗎?”
“我們的孩子?”宇飛不惑地問。
“雖然他不是我生的,但你是他的親生父親,是你的也是我的,我會像對待親生的一樣對他,甚至更好。”彩子嘆口氣道,“我已經失去了生育能力!”
“謝謝——”宇飛點點頭也含淚道,“彩子,我的老婆!”
“爲了我們,也爲了你自己這一年多所做的一切,爲了將來,你就再爭取一次吧,宇飛!”彩子時笑時哭地說,“我爸很遺憾自己還有多事還沒做,但他已經來不及了,你不該這麼輕易放棄餘生的!”
“你爸怎麼了?”宇飛擔心地問。
“他殺了虎爺!”彩子淡淡地答道。
“真的嗎?”宇飛難以置信地問。
“連我也不信,可事實就是這樣。”彩子苦笑道,“他是爲了我,也爲了你,更爲了我們的將來和我們兩家人的安寧!”
“古房子,石碑下,正中的烏龜後!”宇飛沉默片刻後冷不生地繼續說,“僅此而已,後面就靠你了!”
“不是我,是我們!”彩子激動不已地說,“還有寒梅,說不定過幾天九龍和大剛也會回來,我相信!”
“彩子——”宇飛哽咽道,“我愛你,老婆!”
“我也愛你,老公!”彩子欣慰地笑道,“前半生是前半生,後半生是後半生,前半生加上後半生,纔是完整的一生。老公,我等你!”
昨天夜裡,天空中沒有星月,也沒有風,今天細雨紛紛。巷子口、大街上、田野裡都看不到一個人影,有一天吃兩頓飯的人家的屋頂上正冒着炊煙,撲地而下,放佛由地而生。通向下岱嶽村的水泥路上緩緩行駛着一輛電動車,騎車的寒梅身穿淺藍色雨衣,坐在後面的彩子穿着淺粉色雨衣。突來的一股冷風吹掉了她們雨衣上的帽子,但她們都沒有立刻把帽子戴上,任憑雨水打在臉上,洗掉的是鉛華,卻沒有;衝不掉的是淚水,卻沒完沒了。
昨天夜裡,寒梅和彩子拿着手電筒徒步來到木瓜河附近的那間古屋,陰森森的,卻絲毫不怕。在宇飛所說的那個小拱形洞裡的土下找到了一個磚頭大小的鐵盒子。打開後,裡面放着一部插着根數據線的手機、一串小車鑰匙和一張摺疊成長方形的紙。手機因沒電而無法打開,裡面究竟有什麼不爲人知的東西呢?鑰匙又是怎麼回事呢?當她們坐在木瓜河邊打開那張紙條時,一切都明白了。手機裡有一段視頻,鑰匙是還給小光的,且寫着小光家的詳細地址。
“你們是——”小光將雨傘舉高些看着寒梅和彩子不惑地問,“你們是誰?”
“我是宇飛的老婆,彩子!”彩子有氣無力地說,“是宇飛叫我來找你的。”
“啊?”小光打量着彩子驚訝地說,“你是彩子,不可能吧?”
“爲什麼?”彩子面無表情地問。
“你——”小光嚥下要說的話,卻突然臉色嚴肅地問,“他叫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呢?”
“這串鑰匙——”彩子說着從口袋裡掏出那串鑰匙並遞給他,“本來就屬於你的,現在物歸原主了。”
小光猶豫着,沒有去接鑰匙。
“要知道爲什麼,答案就在這部手機裡,裡面有一個視頻和一段宇飛的話,看了後你就明白了。”彩子用另一隻手掏出手機,一併塞進小光手裡,並苦笑道,“拿着吧,回去自己看,自己聽,如果有什麼話或什麼事,就來淶源村找我吧,但願不會讓我等得太久!”
“我想插句話——”一旁的寒梅突然笑眯眯地問,“小光,你剛纔看見彩子時,真的沒有認出來她嗎?”
“有些眼熟,但我不敢認。”小光沉默許久後說,“我見過照片裡的她。”
“變化很大嗎?”寒梅又問。
小光點點頭,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彩子。
“好了,你回去好好看看那段視頻吧。”寒梅補充道,“我們沒有複製過那段視頻,只有這一份。”
小光目送她們離開村子後,立刻回到家裡,緊閉屋門,拉上窗簾,坐下打開手機並緊張地看起那段視頻:宇飛一個人坐在出租房的木椅子上抽菸。幾分鐘後,小光進來了,兩人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十來分鐘後,宇飛起身離開,小光急忙將一包東西躡手躡腳地藏在了電視櫃後面,然後又坐回椅子上。兩分鐘後,宇飛進來了。兩人又聊了幾分鐘,小光起身離開了。宇飛坐在椅子上,故意對着鏡頭,並含淚說:
“小光,我料到會有這麼一天的,換做我是你,我也會這麼做,所以我理解你。同樣,我也會通過一些方式來向你有所暗示,這就已經足夠了,依然無愧是超乎手足之情的生死之交。我必須表現爲一個出爾反爾的人,只有這樣才能逼你下決心照着虎爺的話做,這看似是極大的壞事,但我不這麼認爲,虎爺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或許是這樣吧。總之,他惡貫滿盈,一定不會有好下場的。我很後悔跟我從小玩到大的兄弟大剛和九龍翻臉,是我當初太自以爲是了,他們都是很善良老實的人,跟你一樣。爸,媽,您們多保重,兒子不孝;我的小光、九龍、大剛和寒梅,我的好兄弟姐妹們,祝你們及家人幸福;我的彩子,對不起,我愛你,嗚……”
視頻中的宇飛還在抽泣,而看視頻的小光也也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