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什麼都沒變,又像什麼都變了。
原來的綠樹紅蓮,全變成了枯藤白蓮,少了很多靈氣,有幾隻鳥兒在樹上打着盹。風吹過,偶爾幾片樹葉蕭瑟地掉下來,這和她夢中的蓮花池差別太大了。落瑤覺得心情頓時不好起來,連帶着看着整片天空都是蒼茫的白,甚至有點,死氣沉沉。
門突然吱呀一聲從內打開,驚起樹上飛鳥,一個高大卻清瘦的身影推門幽幽而出,看到門口站着的兩人時明顯愣了愣,隨後搖了搖頭,似乎覺得是自己眼花了,臉上的迷離被一陣自嘲代替,毫不在意地從他們身邊走過,空氣中帶起一陣熟悉的異香,程譽還未來得及喚一聲陛下,那人突然回過頭,用一種不置信的眼神看向落瑤。
落瑤不明白,爲何他的目光會略顯呆滯?祁遠的眼珠動了動,恢復了一點神采,只是一點點,隨後在落瑤身上上上下下掃了幾遍,最終臉色大變,身體僵了僵,又大步折返。落瑤看到平日裡最從容不迫的祁遠就這麼慌張無措地回了去,然後“呯”一聲,消失在那扇冰冷的大門後。
從頭到尾未對他們說一個字。
落瑤聽到自己的聲音問,“祁遠怎麼了?不認得我了?”
程譽輕嘆口氣,似是在找一個合適的開頭,半晌,說道:“陛下這個樣子已經有些時日了,”又看了看落瑤,斟酌着措辭,“其實自從公主離開不久,就這個樣子了,剛開始天君說晚上睡不着,我也沒有在意,都怪我,如果那時候及時發現,就不會這樣了……”
落瑤心急如焚地打斷他,“你何時學了梵谷的毛病?說重點。”
程譽一直是個好脾氣的仙官,他知道此刻落瑤非常着急,也不在意,繼續說道:“後來天君有一些反常的症狀,我去請教了一個靠得住的醫官,我不敢說是天君抱恙……他聽了我訴說的症狀,懷疑是癲瘋,給我配了點藥,我別無他法,就先給天君服用着。後來不知道哪一天,我回來的時候看到天君暈倒在地上,旁邊滾了一地的藥瓶,這才發現原來並不是癲瘋,而是天君一直在服用洗心丹。有一次,因爲服藥過量,我差點以爲他要活不下去了,他半昏迷時,還念着你的名字。老天君對天君整日裡不理朝政也頗有微詞……”
程譽後來說了什麼她不清楚,她再不懂醫學丹術,也知道洗心丹的功用,少量的服用可以“非唯治病,神明開朗”,可是若大量服用,就會煩躁易怒,四肢無力,並依賴藥物成癮,嚴重時會有類似發狂的症狀,很容易被診斷爲癲瘋,實則比癲瘋兇險幾十倍。後來洗心丹被老天君列爲禁藥,它在凡間亦有個人人避之而不及的名字:五石散。
落瑤突然明白,什麼叫手腳冰涼,再怎麼冰涼也不過像此刻這樣。她不是震驚,而是後悔與心疼,她後悔爲什麼不早點回來,也許祁遠就不會這樣了,她心疼他這樣自暴自棄,一個人是該多絕望纔會想到寄託在這些可惡的丹藥上?
曾經多麼風華絕代英姿勃發的一族之尊,如今卻神志不清形如枯槁,要靠藥物來苟延殘喘,這是老天對他背信棄義的懲罰嗎?如果真是對他懲罰,那她想對老天爺說,愛情這場戲碼裡,沒有誰傷害誰一說,請不要把他折磨成這樣。
程譽大概要去照顧祁遠,把帶她到芳華殿後就急匆匆走了,快離開時,又停了腳步,卻沒有回頭,“公主,陛下已經這樣了,過幾天就是他的天劫,能不能捱過去尚未可知,這幾天您就留在耀清宮吧,他若是想來看你的時候你又不在,我怕他又會想不開……”
“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看看他。”
“天君此刻也許不想讓你看到他的病容,你先休息一晚,明天我帶你去看他吧。”
落瑤心裡說不出的酸澀,“那我去藥君那裡問問情況。”
“別,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大概程譽看出了她想做些什麼又無從下手的失落,想了想說道,“其實,你回來就是對天君最好的解藥。”
落瑤扯了個笑,程譽沒有說她是禍害而是解藥,更讓她難過。
“鼕鼕呢?”
“小仙猜測小孩子在凡間容易沾上濁氣動了仙根,方纔讓人帶他去瑤池附近泡了個澡,此刻應該睡着了。”
落瑤點點頭,這天上若是論細心,絕對沒有人比得上程譽,能在這麼着急的時候,短時間內把事情處理得如此有條理,落瑤自問做不到。
這注定是個不尋常的夜,不知道今晚的耀清宮會有多少個失眠人。
落瑤仍住在以前的芳華殿,丫鬟初一很高興,大概是這裡常年沒人住把她悶壞了,她和吉祥店鋪的珍珠很像,話匣子一打開就像倒豆子,止也止不住。
從這些陸陸續續滾出來的豆子中,落瑤才知道祁遠經常會在晚上過來一趟,有時候會在這裡呆一晚上,落瑤正想問,祁遠明明有自己的房間,爲何要留在這裡過夜?隨後想起,祁遠做事從不需告訴旁人理由,一個小小的丫鬟怎會了解。
初一看了看她,吞吞吐吐地說道:“公主,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聽說後來天君娶了蔓蝶,但大家都看得出,他並不開心,公主你知道的,相比起那個蔓蝶,我們都希望你成爲天后娘娘。”
落瑤知道她這番話並不是恭維,而是真心話,只是這個小姑娘什麼都不知道,於是笑笑,也不打算解釋:“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我回來了啊。”
初一眼睛亮了亮,“真的嗎?那天君一定會開心多了,你不知道,連我這個底下的人都覺得這些日子裡,頭頂上的天壓得太低了,讓人悶得透不過氣來,天君每次過來,我都要屏着氣,稍有不對他的意,他就會發火,和以前簡直就像換了個人。”
落瑤心裡不知道是什麼味道,極力不想在臉上表現出來,疲憊着聲音說道:“我有點累,你先下去吧,我睡一會。”
初一似乎還想跟她敘敘舊,看着落瑤確實很累的樣子,努了努嘴,下去了。
落瑤躺在榻上,心裡突然變得很平和,祁遠在這兒的時候,也睡在這榻上吧,落瑤撫摸着榻上的紋路,這一條條紋路彷彿記錄着他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個不眠之夜,她閉起眼,彷彿這樣就可以感覺到他當時的孤苦無依。
明明身體很累,心也很累,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腦子裡全是洗心丹三個字,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什麼結果,覺得有點口渴,暈沉沉地起來倒水。
倒水的時候,看到細細的水流注入到杯口,水花濺了幾滴到手上,冰涼的感覺卻讓腦子裡靈光一閃,猛然想起來,這天上地下論起藥理醫術,還有誰能比得上弗止呢?
一想到這裡,落瑤不敢耽擱,她給初一留了個字條,連夜殺往望月山。
落瑤一直覺得,其實弗止纔是放眼整個天族最能把神仙二字演繹得淋漓盡致的仙,他一個人的時候,不是擺弄花草研究藥理,就是喜歡自己和自己對弈,一入定就可以一個月不動,每次當落瑤以爲他快要坐成一座神像,走上前看一看時,他會把眼珠轉上一轉,讓你覺得他還是在喘氣的,隨後又把視線轉到棋盤上去,落瑤其實挺害怕有一天他就這麼一直坐下去,沒了呼吸都不會有人發現。
一如這次,落瑤到望月山的時候,桌上正煮着一壺上好雨前龍井,旁邊擺個棋譜,弗止一動不動地盤腿坐着,就差在他腳邊放一個香爐,就跟寺廟裡的神像差不多了。
據落瑤的經驗,他應該已經下了好一會兒的棋,看到落瑤過來,終於動了動,落瑤都未看到他嘴脣張啓,聲音從他胸腔發出:“你倒捨得回來了,這些時候在哪裡?”他都懶得跟自己開口說話了麼?
落瑤低眉順耳:“散心去了。”
弗止覷了她一眼,依舊不動嘴脣:“你這散心散得夠隱秘的,這麼多人爲了找你,鬧了不知道多大的動靜。”
弗止手一擡,一隻五彩的鳥兒飛到他手上,弗止對它耳語幾句,這隻鳥不是普通的鳥,是弗止養的信鴿,落瑤猜他大概是想告訴孟芙蓉,落瑤回來了。
落瑤攔住他,“先不要告訴我爹孃,我暫時不回去。”
弗止愣了愣,轉頭看她,終於憋不住說道:“你要住我這裡?可也要告訴他們你的下落。我說你孩子都已經會打醬油了,反而自己還這麼幼稚,讓這麼多人替你擔心。”
落瑤想着今天來的目的,語氣放緩,諂媚地說道:“啊,我知道啊,怕你擔心,所以我不是第一時間來你這兒了嗎?”
弗止像是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一樣睨她:“你確定真的是第一時間來我這裡的?”
落瑤被說中,心虛地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