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詢的貼身侍衛阿灼剛進偏殿的時候,就聽到這樣的對話,腳下一個踉蹌,號稱傾玉城輕功第一的侯爺府隱衛首領,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
這位看上去輕易不喜歡旁人靠近,略有點潔癖的侯爺居然和一個繡娘說了這麼多話,阿灼不免多看了落瑤一眼。
阿灼看落瑤的時候,落瑤也正在偷偷看他。這人一身黑色勁裝,頭髮用一枚罕見的黑玉冠束起,顯得整個人英姿颯爽,沉穩幹練。身形不怎麼高大,卻能依稀看出精壯的體格。
大概是常年奔走在外,皮膚曬得黑黑的,眼神泛着精光,走路輕巧得像是不沾地,一看就是從小練過的。
落瑤不知道的是,這人雖然年紀小,卻是堂堂段府實至名歸的隱衛之首。
段家在很久以前就暗自培養了一批隱衛,主要保護段家幾位少爺和小姐的安全,每人都有十幾個隱衛。而每個隱衛從小受到的第一個訓練就是隻認各自的主人,譬如即使大少爺要他的隱衛殺了三少爺,那些隱衛也是不敢違抗的,當然,這假設根本不可能。
段詢很小的時候,老爺子就讓他選一個隱衛,他當時看到一羣隱衛裡只有阿灼與他年紀相仿,而且此人常年擺着一張面癱臉,覺得十分有趣,便挑了他,阿灼雖然年紀小,但是受到的都是非人的訓練,年齡雖小,但保護當時的他已經綽綽有餘,兩人又都是少年,難免有點小孩子心性,一起吃一起玩,一轉眼都已二十出頭。
段詢與阿灼在一起的時間,比跟父親和兄長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要多得多,兩人感情親厚是自然的。與其說他們是主人與下屬的關係,還不如說是兄弟更爲恰當,阿灼雖然年紀小,但是段詢是見識過他的狠辣的,做事情絕不拖泥帶水,有時候面對敵人的求饒,段詢還在猶豫不決,阿灼就在他耳邊說:“你對敵人的容忍,就是對我的殘忍。”
段詢明白他的意思,若是放過了敵人,那遭殃的不僅是自己,還要連累阿灼他們所有的隱衛,偏偏這一招屢試不爽。所謂高處不勝寒,步步如履薄冰,段詢能坐到如今的高位,與阿灼的狠斷果決是分不開的。
說起隱衛老大的位置,阿灼是當之無愧的,他手下有十幾個隱衛,個個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對他無一不心服口服。
以前也有年紀比他大的不服氣,還結黨營私排擠他,阿灼畢竟年輕氣盛,忍不住拿了杆長槍指着那人,“看我不順眼的儘管放馬過來,誰打得贏我,誰做老大,我不稀罕。”
結果自然是阿灼把幾個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從此往後再也沒人敢說一句。
段詢自然是知道這些的,他雖然和阿灼感情好,但是對於立威這樣的事情,旁人無法幫他,男人之間的事情就該用男人的方式解決,不如放任他們,讓他們對阿灼心甘情願地俯首稱臣,這樣對以後的工作也是有利的。
段詢站在一個角落觀察這場與他們切身利益相關的比試,當看到阿灼勝出的那一刻,心裡也是難言的動容,只是在他冷漠的臉上,已經不習慣表達。晚上繃着臉拿了瓶傷藥到他房裡,難得誇了一句,“做得不錯,有老大的樣子。”
阿灼眼皮也沒擡,他對段詢一向沒大沒小,“我纔不稀罕老大的位置。”
段詢笑笑,故意拍在他肩膀上的傷口上,聽到阿灼隱忍着吸了口氣,滿意地說道:“那幫猴子從小心高氣傲,你年紀又小,難免有些摩擦,你這樣利落地解決了,不是挺好?”
阿灼拿起傷藥看了幾眼,嫌棄地往段詢手裡一塞,說道:“這些小傷不算什麼,我又不是你,這麼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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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詢也不知怎麼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好像在這個陸瑤面前,他一點防備都沒有,一不留神就打開了心裡所有的門窗,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
侯爺收拾了情緒,對着阿灼正色道,“什麼事?”
阿灼走過來在他耳邊小聲低語了幾句,落瑤控制不了極佳的耳力,依稀聽到“六親王”的字眼,然後聽到段詢問:“什麼時候的事?”
阿灼:“就在昨天。”
段詢不語。
落瑤看到段詢眉頭微蹙,於是瞅了個空,識時務地說道:“侯爺,那我先告辭了,不耽誤您辦事情。”
段詢轉頭看向陸瑤,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突然問道:“過幾天你有沒有空?”
落瑤順口說道:“我除了偶爾給林嬸做做針線活,基本是空的。”說完就想咬舌,什麼叫基本都是空的?就像等着什麼人約她一樣。
段詢似乎未覺不妥,點點頭,和聲道:“我讓人先送你回去,晚上有些事情,不和你吃飯了。”
落瑤心裡鬆了一口氣,她本來也沒打算留下來吃飯,於是輕聲說了句好。
段詢瞪了阿灼一眼,阿灼一臉的面無表情,也沒說什麼,似乎跟他毫無關係,其實段詢跟落瑤吃不了飯的確不關他的事,因爲遠在皇城的六親王昨日突然來傾玉城微服私訪。
段詢本不用接待,但是他的二哥段丞相段奕與六親王關係甚好,特地託人讓他好好招待,段詢不敢馬虎,招待親王的事情可大可小,必須認真對待。
段詢本來的計劃是,留落瑤在府上參觀一下,然後共進晚餐,再送她回去,聊表那天的相救之恩,沒想到二哥臨時給他搞了個突然襲擊,讓他有點措手不及,且六親王的行蹤在所有皇子中最爲隱秘,從不按常理出牌。譬如這次,人都已經到了傾玉城,二哥的消息才姍姍而來。
段詢撩了撩袍角,緩緩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每次遇到緊急的事情,他喜歡一個人思考,別看他此刻看似悠閒地閉目坐着,但是他腦子已經把傾玉城近半年來發生的事情走馬觀花理了一遍,確信沒有任何可以讓人挑出毛病的地方,才暗暗舒了口氣。
隨後,他又暗自排了個新計劃,他排計劃不需要一紙一筆,所有事情都刻在腦子裡,而且從來沒出過任何差錯。
每次面對皇子,他都會這樣做足功課,這也是他能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緣由之一。阿灼看着段詢已經神遊到不知道哪去了,默默站在旁邊等着他神識歸位,落瑤看着兩人一臉肅穆的神情,不敢發出聲音,只好走到窗口旁邊站着。
段詢想事情的時候會把周圍的事情自動忽視,等他把各類事情在心裡按輕重緩急分了類,理出了幾件馬上且必須要做的事情,才放下心來,他慢慢睜開眼睛,看到面前還站着的落瑤,纔想起還有客人在府上,頓時有點歉意,剛想開口,卻發現落瑤有點心神恍惚,她似乎正在發呆,目光呆呆地看着窗外。
第一次看到她發呆的樣子,段詢只覺得有趣,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除了一片花草,卻沒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
自己家裡天天看有什麼好看的,還是這個美人好看,段侯爺樂滋滋地想,連帶着心裡的煩心事似乎也沒那麼煩了,他歪着頭靠在椅背上想,如果每天能看她一眼,該多好啊。
落瑤大概意識到有人看她,轉過頭看段詢。
段詢絲毫不迴避,反而對落瑤坦然一笑。
阿灼是個急性子,等了小半天沒等到什麼結果,段詢也沒吩咐他幹嗎,他有點着急,“侯爺,你說我們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段侯爺方纔如沐春風的笑容頓時僵了,慢慢轉過頭看阿灼。
阿灼也看他。
侯爺慢條斯理地說道,“接下來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
阿灼忙俯下耳朵傾聽。
“就是送陸姑娘回去。”
侯爺半笑不笑地看着阿灼,似乎很喜歡看到他慢慢僵硬的表情,就如他剛纔一樣。
“你親自送她回去,我還有事情要理一理。”並且在第二和第三個字上,刻意加重了語氣。說完再也不看他,轉而問落瑤:“陸姑娘,你看如何?”
落瑤笑笑:“聽你安排。”
阿灼心裡五味陳雜,他剛纔就及時捕捉到了段詢話中流露出來的不滿,侯爺肯定生氣了!侯爺肯定是在惱自己不識相,打擾了跟美人的單獨相處!
阿灼摸了摸鼻子,其實他也不想啊,誰讓這位六親王來無影去無蹤呢,而且,段二爺他行事也忒不靠譜了,他剛聽到消息那會兒,就馬不停蹄地跑來報告了,誰知道平日裡從不近女色的侯爺正在接見一位美人,他的臉都差點嚇綠了。
尤其是聽到段詢讓他親自送這位陸姑娘回去時,讓他更是吃驚,侯爺惜才,總說府內的人各司其職,從不把他當車伕使的,如今卻光明正大地讓他當車伕,對自己說過的話選擇性失憶,阿灼心裡嘆着時過境遷。
段詢依然笑眯眯看着阿灼,他並不知道此刻阿灼正在給自己扣着一頂色重臣輕的帽子。
落瑤平淡地跟段詢道了聲謝,跟着阿灼出去了,走的時候覺得背後似乎有一股依依不捨的眼神正看着她,落瑤疑惑地回頭,只看到段三少正在專心致志地研究門上的雕花……
阿灼其實心裡在打鼓,平日裡送客都是叫車伕,除非一些十分重要的人物,纔會讓他親自送,而且還從來沒有過用侯爺的馬車的,今天這是什麼情況?莫非是段詢暗示他,這個落瑤身份特殊,亦或是侯爺十分看重的人?想到自己剛剛攪黃了這兩人的第一次約會,阿灼背上冒了一身冷汗。
他倒不是因爲害怕,而是覺得這件事本身非常神奇,誰都知道段侯爺這幾年身邊從來沒一個女人,沒想到不聲不響地領了個姑娘進門,阿灼心裡嘆道,侯爺果真是閃電般的作風啊。
阿灼讓人備了車,親自當車伕送落瑤回去,門前的侍衛看到侯爺用自己的車送這個繡娘已經有點懵,接着又看到阿灼施施然地坐上馬車親自當車伕時,眼珠子差點掉下來,阿灼一向眼高於頂,能讓他親自當車伕的,估計只有裡面那位了。
落瑤沒有感覺到他們之間的微妙,只看到阿灼朝那些侍衛淡淡瞥了一眼,那些人就馬上低下了頭,好像沒看見他倆一樣,落瑤心裡嘀咕着,這段府太奇怪了,以後還是少來的好。
段詢的馬車同先前百合帶她坐的那輛一樣,是漂亮的水藍色,但無論做工還是材料,都更爲考究些。落瑤在同樣的角落裡找到了意料之中的白蓮標記,這個侯爺到底是有多喜歡花啊,落瑤嘖了一聲。
這輛車顯然比早上的那頂轎子要大一些,裡面還有一個小香幾,上面居然還有一卷竹簡,落瑤翻了一下,是《上古考素》,上面有不少硃筆描的筆記,可見讀得認真,原來他喜歡看這類書。
阿灼絲毫不知道車內的落瑤在研究他的主人,他坐在車門口,一條腿屈膝及胸,一條腿懸空擱在馬車外,隨着車的移動晃盪着,一隻手拿着馬鞭,另一隻手牽着繮繩,嘴裡嚼着一片樹葉,看着漫不經心,馬車卻是駕馭得又快又平穩,沒多久就到了落瑤的住處。
落瑤還在研究那捲書,耳邊傳來一聲口哨,嚇得她差點把書摔出去,聽到阿灼說:“陸姑娘,到了。”聽上去心情似乎不錯。
車簾是半透明的藍紗,落瑤看到阿灼正側頭看向簾內。
雖然阿灼在外面是看不到車內的,但他還是非常確定,裡面的落瑤肯定對他翻了個白眼。
落瑤把書重新放好,下車的時候一不留神,差點和一輛疾馳而過的馬車相撞,幸虧阿灼手快地把她拉到一邊,落瑤見阿灼額頭的青筋跳了一跳,倏地站起來,想跑過去把那輛車截住,落瑤連忙扯着他的袖子拉住他,“你做什麼?”
阿灼吐掉嘴裡的樹葉,“這地盤上只有小爺我撞人,哪來被人撞的理兒?”
落瑤頓時無語,這脾氣究竟是被誰慣出來的?
她自動忽略了他的話,看了看那輛遠去的馬車,道,“這車是誰家的?”
阿灼沒好氣地道:“這種顏色的車不都是章仇家的,剛剛那輛裡面坐的應該就是那狐狸,章仇沫。”
落瑤聽林嬸提過這個章仇氏,家大業大,富可敵國,經商手法堪稱鬼才,此刻聽阿灼如此稱呼他,不免莞爾:“怪不得啊,這麼囂張。”
落瑤看着章仇氏的馬車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人羣裡。
這馬車剛纔走得太快,沒來得急看清,現在想起,居然對這章仇氏的車一點印象都沒,只記得整輛車很低調,車伕半隱在車沿下看不清樣貌,整個車是讓人壓抑的黑色,看得出是上好的冰綢,只有窗和簾子是深紅色,給人一股神秘的感覺。估計這樣的馬車在夜裡行走都不會有人發現,雖然速度快,但是落瑤還是捕捉到那輛車上刻着的徽記,好像在哪裡見過,可是具體是在哪裡,她記不大清了。
阿灼的聲音懶懶地傳來:“再囂張還不是要看我們三爺的臉色。”
這句話沒有說錯,在其他地方,很多官商相互勾結,權錢交易,吃喝嫖賭,無一不精,流連飯桌酒局,對百姓則拖拉扯皮,辦事推諉,甚至與商人稱兄道弟以此牟利。而在傾玉城,段詢卻是個難得的清官,那些商人的把戲在他這裡根本行不通,該交稅的交稅,該整頓的整頓,因爲從不用吃人家的拿人家的,也就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面。
在段詢這裡,官纔是真正的官。
所以在傾玉城,很多人愛極了段三爺,也有很多人恨極了段三爺。落瑤想起段詢的那次遇險,也許就是被一些人設計陷害的吧,能坐到他那個位置,估計也得罪了不少人。
阿灼和落瑤說了幾句就回去了,落瑤看着行色匆匆的阿灼,心裡感嘆着,身爲段詢身邊的人也不好過啊,手腳都不是自己的,隨時都要聽任差遣,不過,他們在失去這些的同時,也獲得了很多旁人得不到的東西,比如,地位和權勢。
別看阿灼只是段詢的一個貼身隨侍,有時候說的話和段詢的份量是一樣的,因爲大多數人見段詢一面相當難,只能靠阿灼來傳達,至於安排在什麼時候見,在哪裡見,就要看這人在阿灼心裡的份量,有些人排了一個月才能見着段詢一面,還是在段詢急着回府的時候,這個時候見人當然是沒什麼好心情的。
有時候在段詢的位置不方便說的話,也會由阿灼委婉傳達,所以在百姓眼裡,阿灼就象徵着段詢,象徵着段府。
所以坊間傳着一句話:只有阿灼高興了,侯爺纔會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