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天,一位公子長身玉立,孤零零站在南天門口,與兩個侍衛對峙着。
他髮絲微亂,眼底裡透着狂亂,手裡執兩柄長刺,柄上分別鑲着僅在芙丘國纔有的寧洛珠,珠子紅得張揚豔烈,如同兩簇灼灼燃燒的火焰。
公子正是芙丘國太子葉桓。
因爲平日裡,這位太子不是在批閱奏章,就是在去批閱奏章的路上,除了偶爾去太上老君那兒聽他布一佈道,從不出現在芙丘國以外的地方。
而且,自從太上老君叮囑了門童不讓葉家的人進門後,葉桓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所以,像今天這樣突兀地出現在清乾天,委實有點詭異。
然,葉桓之所以會出現在南天門,手裡還提着他幾千年未用過的浮華刺,是因爲這不是個真實的場景,而是落瑤的一個夢境。
許是這幾天在凡間發生的事情太多,又或者是很久沒有見到家裡人,自從那天落瑤從段府的酒宴回來後,就做了個夢。
她夢見許久不見的大哥葉桓,提着屬於他的神兵浮華刺,單槍匹馬闖到清乾天,向祁遠要人。
要的是什麼人,自然是已經失蹤許久的芙丘國小公主,葉落瑤。
其實在落瑤的印象中,從來沒見過大哥手執浮華雙刺的模樣,她也想不通怎麼會夢見這樣的場景,一時有點驚慌,她知道兩個哥哥從小疼自己,如今這樣衝到南天門,萬一哥哥有什麼意外,那她如何向爹爹和孃親交代?搞不好,就成了芙丘國的千古罪人。
落瑤想上前拉住葉桓,可是手剛伸過去,就直接穿過了葉桓的身體,夢終究是夢,一切都不真實。
葉桓依然冷着臉,用他一貫清冷的聲音說道:“讓開,我姑且不殺你們。”
落瑤愣了愣,反應過來葉桓是在跟面前的侍衛說話。
那兩個侍衛顯然是兩個非常盡忠職守的好侍衛,其中一個有點結巴,“這……這位神君,我看您的品階不……不低,不要爲難我,我們這些小的,若是要進去,須呈上名帖。”
落瑤真替他着急,好不容易等他說完,卻聽到葉桓怒極反笑,他的面容因爲過分的笑容而顯得有點猙獰:“我幾千年未出芙丘國,倒是沒想到外面的世界已經變了個樣,天上何時多了個這樣的規矩。”
旁邊另外一個侍衛接道:“這位神君,這是天君在去年新定下的規矩。”
葉桓的眼睛危險地眯起來:“去年?不就是我們瑤瑤不見的時候,怎麼,他是算準了我們會過來找他?”
落瑤聽到葉桓叫她瑤瑤,眼裡一酸,這麼親切的稱呼,她有多久沒聽到了?
她對着葉桓又揮手又叫:“哥哥,哥哥,你看看我啊,我在這裡,我們回去吧哥哥。”
可惜她再怎樣歇斯底里,葉桓依舊聽不到,看不見。
只聽葉桓又對侍衛說道:“讓我進去找祁遠,我就想當面問問他把瑤瑤藏去了哪裡。我再說一遍,我不想爲難你們,速速讓開。”
結巴侍衛繼續說:“天君今日不……不在,這位神君,改天再過來吧。”
葉桓點點頭,乾脆地轉過身去,侍衛們明顯鬆了口氣,他們也不想得罪這位芙丘國太子,畢竟,此君保不準以後是天君的大舅子,得罪不起。
落瑤卻心裡一驚,她實在太熟悉這個動作了,大聲叫着不要,可是依舊沒人聽得到。
電光火石之間,浮華刺似是長了眼睛一樣,雙雙從背轉着身的葉桓手中脫手而去,一陣冰藍色的光芒閃過,兩個侍衛捂着喉嚨上的血洞倒地。
落瑤微微閉了閉眼睛,心像被揪住了一樣疼,她一向沉着穩重的大哥,何時有過殺人不眨眼的模樣,這雙乾淨修長的手,本該在芙丘國執着硃筆從容地批閱奏章,而不是在這裡兵不見刃地濫殺無辜。
葉桓面無表情地踩在屍體上,稍一用力,抽出屍體上的浮華刺,兩指輕輕一撫,刺上的血瞬間消失,彷彿未曾舐過鮮血。那兩個剛纔還在說話的侍衛,就這樣頃刻便化作兩縷青煙。
葉桓看不也看,拂袖直奔耀清宮的方向而去。
落瑤顧不得收拾地上駭人的鮮血,踉蹌着跟上他。
路上冷冷清清,彷彿這裡從不曾住着什麼人,落瑤正要懷疑大哥是否走錯路了,盡頭突然閃過一個人影。
大哥沒走錯,路的盡頭果然連着耀清宮,殿門口擺了一張茶几,祁遠一身白衣似雪,左手托腮,一雙丹鳳眼專注地看着正在小火慢煮的茶水。
周圍沒有程譽,沒有任何隨從,也沒有他的妻子南宮蔓蝶,只有他一個人。
看來果然是個夢境,要不然,此刻應該在凡間歷劫的祁遠,怎會好端端地在這裡喝茶呢?
不多時,茶壺裡的水開始翻滾沸騰,蓋子被蒸汽撞得搖搖晃晃,祁遠慢悠悠地在茶几上陸續放了三個茶盅,依次把每個杯子斟滿,舉手投足之間極盡優雅之態,似乎光是看他倒茶的姿勢,就可以解渴。
落瑤此刻沒空去看天君煮茶,也沒空去思考爲何祁遠擺了三個茶杯,她一直哆嗦着跟着葉桓。
她不是擔心祁遠,而是擔心大哥惹怒了天君,可能會被他一記掌風劈到哪座山裡頭去。畢竟,祁遠現在對芙丘國的人都討厭得緊吧?
她記得剛認識祁遠的時候,曾經帶着鼕鼕來清乾天赴宴,那時就見過祁遠輕輕一揮手,把一條說她壞話的蛇兒劈到了不知道哪條山溝溝裡,仙界有一百零三座山,不知那條可憐的蛇兒如今是否已經找到回家的路。
落瑤想起以前,眼底又暗了暗。
所有事物一旦貫了個“以前”的稱號,就顯得格外朦朧,讓人唏噓。
以前的祁遠,會爲一條說她壞話的蛇兒動怒,以前的祁遠,曾浪漫至極地迎娶她過門,那代表着天長地久的九百九十九里的迎親路線,一度成爲清乾天上曠古絕今的佳話。而如今,他肯定跟蔓蝶感情很好,早把自己忘了吧,思及此,她心裡頭的酸水就像這茶壺裡的茶,噗噗地直往上冒。
祁遠似乎已經料到葉桓會過來,眼也未擡,擡手示意他坐下,就這麼低低地一揮袖袍,彰顯了無窮盡的君威與不容置疑的鎮定。
葉桓卻不吃他這一套,嗤了一聲,道:“你擺這幅樣子給誰看?我不是過來喝茶的。”
祁遠倒茶的手一頓,隨後繼續方纔的動作,直到他正在倒的那杯茶已經倒滿,才放下茶壺,擡眸說道:“我知道你來的緣由,也知道你在南天門前做了什麼。你是落瑤的哥哥,我既然不過問,就代表我不想去追究,但這不能成爲你長驅直入到這裡來當面質問我的理由。”
葉桓一時語塞,臉色沉了幾分,低沉着聲音說道:“我會來這裡,就沒想過離開,你既然提到落瑤,我倒想問問你,你到底把她當什麼?她雖然以前跟她師父有瓜葛,但是我們沒有讓你非要娶她,她好歹還是個公主,我們芙丘國比清乾天開明多了,不興這個‘寡婦不得再嫁’的貞節觀念。可是既然你已經準備放下她的過去,爲何又轉身去跟南宮蔓蝶成親?你當真以爲你是天君,就可以爲所欲爲嗎?”
哥哥是來找他打抱不平的?她的過去?哥哥是從哪知道她跟容淮的事情的?
一番話說得她既欣慰又惶恐,她何時升級到寡婦級別了?
落瑤本想勸阻葉桓,可是一想到反正自己說話他們都聽不到,她就放棄了,聽到葉桓這樣問祁遠,耳朵下意識豎了起來,她其實也非常想弄明白,她到底哪裡不如蔓蝶了。
祁遠沉默了一會,道:“我從未兒戲,落瑤在我心裡永遠是唯一的一個,至於爲什麼跟南宮蔓蝶成親,我有我的理由,無需你過問。”
葉桓氣極反笑,“你能有什麼理由?你貴爲天君,這天下還有你不能做主的事情,太笑話人了。”
落瑤聽到這裡,眼神黯了黯,是啊,他是天君,他縱有千萬個不願意,誰又能奈他何?
祁遠緩緩說道:“我不能做主的事情太多了……我知道她心裡的委屈,你怎知道我不像你們一樣着急?可是我翻遍了所有的仙山,都尋不到她的蹤跡,她顯然是故意躲着我。”
祁遠低頭轉着面前的杯子,杯裡的茶水緩緩盪漾開來,“你說得對,這一世是我對不住她,如果她願意回來,我願意用剩下的生生世世,換她以後的唾手可得的幸福,絕不會有任何怨言。”
沒有,你沒有對不起我,只是天意弄人,讓我們擦肩而過。
茶杯裡的茶水泛起陣陣漣漪,兩人都沒注意到,半空裡有什麼東西正在悄悄滑落,一點一滴落入杯中,祁遠亦沒有察覺,默了默,隨後端起那杯茶一飲而盡,溫茶入喉,只是比往常的略感苦澀,祁遠凝眸看了看杯子,不語。
祁遠,你喝下我的眼淚,是否代表我的相思已經落入你的心裡?你能感覺到嗎?
突然一聲清脆的聲音,落瑤猛地擡頭,看到祁遠握着的茶杯摔到了地上,他臉上是非常痛苦的表情。
然後,他捂着喉嚨說不出話,臉也開始變得模糊。
落瑤捂着嘴,驚得說不出話來,難道夢中人不能喝造夢者的眼淚嗎?
他的臉還在變幻,眼角慢慢拉長,有什麼變了,又好像沒有變,落瑤看着他的臉,塵封的往事破土而出,那個被埋在記憶深處的臉慢慢浮現,祁遠,他變成了她師父容淮的模樣……
祁遠似乎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迅速施了個法術幻化出一面鏡子,看了一眼,憤怒地把鏡子摔到了地上,渾身顫抖着。
鏡子碎成了幾片,沒有回答他。
落瑤一陣恐慌,撲過去抱住他,可是又撲了個空,從他身上穿了過去,嘴裡喃喃道:“祁遠,不要怕,不要怕,只是一個夢而已,不是真的。”
祁遠什麼也聽不到,跌跌撞撞地起身,往殿內走去,完全跟剛纔雲淡風輕的樣子判若兩人。
而葉桓,也已經完全被震住了,僵硬着身子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耀清宮內傳來一陣長嘯,這麼歇斯底里,這麼悲痛欲絕,讓人聽了忍不住想哭泣,落瑤只覺得心裡一陣陣地抽痛,然後眼前一陣白光閃過,猛地醒來。
眼前是吉祥店鋪的廂房。
她半坐在牀榻上,氣息短促,彷彿這場夢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像是經歷了一場大劫,她不清楚爲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實在太奇怪了。
額頭上佈滿了細密的冷汗,身上也黏糊糊的,過了一會才平復了心情。周圍一片漆黑,落瑤看了看窗外,夜闌更深,清幽的月光透過窗紗灑進來,漫漫長夜將將過去一半,萬籟俱靜,夜幕就像一張大網,吞噬着所有的聲音,靜得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
落瑤已經沒有一絲睡意,乾脆起牀,從櫃子裡抱了壇“問清風”出來,一個人坐桌前自斟自飲,這酒還是上次印曦來找她的時候,順路在望月山偷來的,落瑤一直捨不得喝,偷偷藏着。
落瑤一邊撐着頭,一邊小口抿酒,弗止這隻老刺蝟釀酒倒是沒得說,落瑤以前釀的七月醉倒也不錯,但是相比弗止的酒,總是少了那麼幾分味道,是什麼味道呢,落瑤說不上來,也許是幾分淡泊,幾分滄桑。
落瑤打開窗,看着天上的明月。
夜月依然皎。
這酒不是凡間物,周圍的花草大概都聞到了酒香,睡倒了一大片,歪歪扭扭的。
燕醉鶯酣,月白色的窗櫺倒影着她的清影,直到天邊漸漸出現魚肚白。
落瑤酒量本就不好,喝了幾杯就已經雙眼迷離,靠在窗櫺上漸漸神識模糊,將睡欲睡之際,依稀覺得,凌晨天氣這麼好,想必今天又是一個豔陽天。
“孃親,孃親,外面有人找你。你快醒醒。”
落瑤擡起宿醉而微疼的頭,眼睛剛適應光線,就看到鼕鼕放大的一張圓臉,還拿起她的酒杯想嘗試着喝一口,落瑤反應過來,連忙奪掉他手裡的酒盅,說道:“小孩子喝什麼酒,不準喝。”把杯子收起來,又問,“你方纔說是誰找我?”
鼕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落瑤把杯子收好,說道:“那人好像是章仇叔叔府上過來的,請你過去量衣服。”
落瑤想起昨天在段府遇上章仇沫的事,左手往右手掌心一拍,“差點忘記了答應他的事情。”急急忙忙地梳洗一番,還不忘問鼕鼕,“早飯吃過了嗎?”
鼕鼕點點頭,“都快午時了,早吃過了。”
身爲人母,睡到這個時候起來,落瑤覺得略微有點尷尬,好在她的臉皮已經沒以前那麼薄了,咳了一聲說道:“孃親要去做事,你在家裡好好呆着吧。”打開門時,纔想起來,又重新回去,把桌上的木盒子塞到鼕鼕手裡,“這是昨晚從段府帶回來一些小菜和點心,本來是要獎勵你這幾天用功苦讀的,可是已經涼了,你去廚房熱一熱。”
鼕鼕拿着盒子嗖地一下竄到廚房去了。
門外停着一輛馬車,低調的紅黑相間的顏色和低調的徽記,果然是章仇府的沒錯,那人一身家僕的打扮,跟落瑤作了作揖,說道:“陸小姐,打擾您了,我家公子讓我來接你。”
落瑤忙說:“是我差點忘記了時間,不好意思。”
那位家僕和善地笑了笑,“我也沒有等多久。”
落瑤擺擺手,示意他不用這麼客氣,隨後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