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瑤也擡頭望去,只見一個黑色的身影從人堆裡飛身而出,這場面落瑤見過,第一次見到章仇沫時,他就用這個招式救了鼕鼕。
不過這次不同了,因爲段詢緊跟着也躍了出來,兩人相繼躍上對面一幢樓的屋頂,隨後消失不見。
章仇沫的輕功好落瑤是知道的,段詢的輕功得阿灼指點,自然不在章仇沫之下,兩人一紅一黑兩條身影,惹起尖叫無數。
兩人大概實在經不住這麼熱情的觀衆,才用了這麼極端但有效的方式,落瑤想起剛看到他們時,似乎正在爭議,現在看來,應該是在商量要不要直接飛出人羣吧。
衆人都半張着嘴,用這種奇特的方式目送兩人高調地離去。
念彤半晌纔回過神:“我剛剛看到的是真的嗎?”
落瑤淡定地合攏下巴,很肯定地點頭,“真的,比你身上的真絲裙子還要真。”
當天晚上,落瑤在王爺府住了下來。
她把白天買來的畫軸一卷卷攤開,大大小小加起來總共三十五幅,因爲是不同的人畫的,神態動作各不相同。
落瑤又看了一會,不由得暗自讚歎,這些畫手真是會舉一反三融會貫通。她記得她那幅私藏畫上的祁遠明明是站着的,可這三十五幅裡頭,除了十幅是站着的以外,有十一幅是坐着的,還有的都是御劍飛行的,這三十五幅裡的祁遠,唯一一處相同的地方,就是畫中人的手裡,都不約而同地執了一根紅線。
王爺府的房間都很大,落瑤把畫都攤開在桌上、榻上、凳上、地上……直到把整個房間鋪滿,落瑤看着都覺得頭暈眼花,加上今天逛了一天的確有點累,便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過去。
如果睹物可以思人,這些畫就是最好的“物”,繼上次夢見大哥葉軼風提着劍去找祁遠,落瑤已經許久未夢見祁遠,老天爺待她不薄,讓她在今晚又夢見了他。
而且夢中的場景,是耀清宮外她最喜歡的蓮花池。
她很喜歡這個地方,是因爲以前聽丫鬟初一私底下說,從這裡可以看見耀清宮的正門,而且好巧不巧,這門正對着祁遠的書房,若是這門神打瞌睡沒關緊,留了一星半點的縫,就可以從外面瞄到坐在窗前看書的祁遠,據說,這已經成爲清亁天上丫鬟們秘而不宣的秘密。
有一次,落瑤特意趁着祁遠在書房時,跟他撒了個謊,說要去外面的蓮花池裡挖些蓮藕來做菜,祁遠看了她一眼,並沒有起疑,淡淡地喔了一聲,道:“去吧,那我順便把今天的文書批了。”
落瑤心裡暗喜,特特跑到門外,找到初一說的那個最佳觀賞點。
這裡居然還有一處假山做遮擋,若是有人站在後頭,完全不會被發現,她朝着剛纔出來時故意留着的門縫往裡看,果然是如此。
從這個角度看進去,正對着祁遠的書房,屋外綠樹紅窗白牆青草,窗旁的扶桑樹搖曳得風姿綽約,時而有鳥兒飛到樹上,來沾幾許仙氣。光是瞧着這個場景,想到這是天君的書房,就讓人心裡一陣悸動。
祁遠果然已經坐在書桌前批閱文書,程譽則在旁邊研磨,每當看到有問題的地方,祁遠就會低聲問程譽幾句,程譽俯首一一解釋着什麼,祁遠聽完也不說什麼,有時會略有沉吟,有時會直接用筆在上面塗塗寫寫,神情閒淡猶如畫中人。
落瑤在自己爹孃出去遊玩的時候,也曾替爹爹批閱過文書,她從不覺得,批文書這麼單調的事情,由祁遠做出來,居然可以如此勾人心魄如此一眼萬年。
祁遠批閱起來一向很快,落瑤還未看夠,他似乎已經批完了,落瑤猜到他接下來該過來找自己了,心裡一慌正要回去,突然想起自己出來時找的是採蓮藕的藉口,又蹬蹬蹬跑到池塘邊,隨手摘了幾根半生不熟的蓮藕。
她挽起袖子趴在池塘邊,一邊摘一邊心不在焉地盤算着,這些丫鬟忒不像話了,居然敢私自偷窺天君,可是該想什麼辦法阻止呢?
她放下剛摘下的蓮藕,忙又回到剛纔偷窺的地方,比對着角度,在可以看得到祁遠的範圍內劃拉了一個圈,確定站在這個圈圈之外已經絲毫看不見殿內的一樹一葉,才滿意地拍拍手,抱起地上的蓮藕哼着小曲回去。
明天一定要叫程譽把那座疑似遮蔽物的假山搬掉,再把池塘整個往圈圈裡面移上一移,叫這些無聊的丫鬟們偷窺祁遠的時候沒處可站。對了,還要找個理由把現在的門神換掉,找個什麼理由呢?哦,他牙縫太大,會透風。
後來,耀清宮外的假山真的被程譽搬走了,池塘也移動了一大片,那些丫鬟後來有沒有發掘到別的地方偷窺祁遠,她已經不想知道了,因爲還未待她去問丫鬟初一,她就跟祁遠以如此難以意料的方式散場。
夢中的蓮花池依舊是昔日她離開前的模樣,旁邊及人高的柳樹宛若一個忠誠的守護者,在池邊一站就是十幾萬年。
柳枝隨風搖曳,有幾縷垂到湖裡,風吹過,帶起枝條在湖水中漾起淺淺的漣漪,一圈一圈的,像極了這世間的六道輪迴,看不清它如何開始,不知道它如何結束。
算起來,這棵柳樹的年紀要比落瑤大上不知道多少,也許在上古時期就已經存在。
落瑤曾經懷疑這棵柳樹是否辨得出人聲,聽得懂人語。猶記得以前在耀清宮,祁遠上早朝的時候,她無聊了便經常過來對着魚兒說悄悄話,彼時,這棵老柳樹會時不時地搖一搖手,晃一晃腦,如今想來,那正是它在笑的樣子啊。只是如今,不曉得這棵老柳樹是否還記得她?
落瑤之所以對這棵老柳樹印象深刻,要歸功於梵谷君。
梵谷君擔當着清亁天第一花花公子,以及第一情聖的雙重稱號,愛慕他的神女丫鬟們,自然不計其數,梵谷偶爾會跟幾個看着順眼的曖昧一番,極大多數,照他的話來講,那都是要拒絕的,以免耽誤了人家大把的青春。
拒絕的地點,選得極爲詩情畫意,選在耀清宮外頭的這棵老柳樹底下。因爲他覺得,清亁天上只有這個幽靜至雅的地方,才匹配得上他第一情聖的稱號。因爲一則,這裡是天君的住處,平時不大有人過來,適合兩個人細聲說話,二則,這裡的落日夕陽,是清亁天的盛景之一。
梵谷君不定時地約着不同的美人到這裡來拒絕示愛,對於一些丫鬟來說,簡直就是免費的肥皂劇,這些丫鬟裡,就包括芳華殿侍候她的丫鬟初一。
落瑤曾住在耀清宮的時候,有幸被初一拉着觀摩了幾次大情聖當面拒愛的全過程。
彼時,落瑤還未把那個牙縫一直透風的門神換掉,從門縫後頭看出去,這裡是個極佳的觀賞位置。
每次初一興奮地跑來跟她說:“娘娘,娘娘,梵谷君又來啦。”落瑤手忙腳亂地抓起兩把瓜子,一把給初一,然後讓初一端個小板凳,兩個人躲在門後頭透過門縫邊嗑瓜子邊看,看到精彩處不免低聲評論幾句,而當女仙們淚噠噠的時候,兩人也跟着扼腕不已。
落瑤看了幾場,有點意興闌珊,因爲每場的劇情都差不多。這戲裡戲外無非就是梵谷君先說一番溫言拒絕的話,隨後女方開始紅着眼掉眼淚,再接着梵谷君安慰她幾句,兩人一前一後離去。
初一倒是一點不覺得無聊,她看得很認真,門外的戲碼什麼時候散場,她就什麼時候離開,回來時還意猶未盡地跟落瑤發表她的意見。
……
零星的往事總在不經意之間無孔不入地滲透入骨,哪怕是在夢境裡。
夢中,池裡的魚兒也沒有什麼變化,紅腦袋黑眼睛,白肚皮大尾巴,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等着站在池邊的人餵食。
池邊人正是祁遠。
祁遠今日穿得有點隨意,只着一身薄薄的絹衣,薄得有點透,鬆鬆垮垮的,彷彿不是穿上去,是套上去的,衣服後領很寬大,露出一小截後頸的肌膚,不知道從哪裡飄來幾片花瓣,輕輕落在他肩上,有幾朵膽大的找準角度輕輕落到他衣襟裡,然後消失在衣服裡。
祁遠毫不在意,落瑤倒是很想知道他的衣服裡明明落滿了花,爲什麼就不覺得不舒服,依舊衣衫翩翩姿態休閒地彎着腰看池中的魚,聽得他自言自語:“吃吧,等你們再長大一些,瑤瑤就該回來了。”
這些魚都已經成精了,停留在它們得道的那個時候,再不會長大,就像有些事情,也一樣停留在過去,不會再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