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亦呆呆地僵在原地,看了厲如風一會兒,才點了點頭,跟着他朝房間裡走去。
老人家的房間不似尋常病入膏肓那些人的房間。
窗簾打開着,不會給人很黑暗的感覺。
也幾乎沒有異味,有的只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像醫院病房一樣,牀邊還放着醫用支架,掛着兩個空吊瓶。
很顯然,爲了讓厲老爺子能好一點兒參加孫子的婚禮,提前做了不少準備工作。
蘇亦走進來之後,慢慢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才走到牀邊。
厲老爺子已經在厲如風的攙扶下坐了起來,背後墊了個很厚的枕頭,支撐着他頹敗的身體。
蘇亦在牀邊站定,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跟一個月多前比,他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整個人瘦得恨不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可是,就是這們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雙眼看起來卻很神。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她,他的眼睛裡微微帶着笑意,好像看到什麼最美好的事物一樣。
可不知道爲什麼,他這幅樣子,卻讓人感覺很可憐。
蘇亦正出神,厲如風突然低聲說道:“坐一會兒吧。”
原來,他將牀邊原本放着的一張椅子移到了她的身後。
蘇亦沒作聲,只是順勢坐了下來。
她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厲老爺子。
房間裡的氣氛有些沉悶。
厲老爺子無力地朝厲如風擺了擺手,厲如風會意,眉頭微蹙,若有所思地看了蘇亦一眼。
最終,什麼話也沒說,按厲老爺子的指示,出去了,將這裡的空間留給他們祖孫倆。
蘇亦方纔明明覺得氣氛只是有些沉悶,可隨着厲如風的離開,她發現,房間裡的氣氛變得格外沉悶。
就連她一直盯着厲老爺子的目光,也在老人熱情過火的視線中敗下陣來,悄然移開了目光。
以前不知道他們之間關係的時候,面對厲老爺子,她只是有些懼意,卻還是能正常相處。
可現在知道他們是祖孫之後,蘇亦再也無法做到跟他正常相處了。
“小亦,對不起……”
厲老爺子突然開口了。
蒼老的聲音,突然說出這句話,着實令蘇亦怔住了。
她緩緩地擡頭,看了過去。
老人的一雙眼睛快要凹陷進眼窩裡,眼眶裡透着晶瑩的光亮,像是欲流而出的眼淚。
模樣看起來,可憐極了。
蘇亦的心微微抽動了一下,她動了動脣,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厲老爺子艱難地移了移手臂,好似想要去握她的手。
蘇亦明明有所覺察他的意圖,卻無動於衷,甚至有種想要縮回手的意思。
儘管方纔在門外時,有那麼一刻對他有所改觀,可依舊還是做不到跟他親近。
原諒一個人簡單,親近一個人,太難。
“小亦,爺爺都快要死了,你還是不肯原諒爺爺嗎?”厲老爺子神情晦暗不已地開口道,聲音裡隱隱帶着一絲苦澀的哭腔,暗啞得好像發不出來似的。
蘇亦心口微酸,安靜了半晌,纔開口說道:“您好好養病,不會有事的。”
她不知道此時此刻除了這麼說,還能怎麼說。
“小亦……”厲老爺子聽到她終於開口跟自己說話,一時激動得氣喘起來。
蘇亦看着他,眉頭微微蹙起,始終做不到鐵石心腸。
她起身,拿起桌子上的水壺,倒了一杯水,彎下腰,扶着厲老爺的肩,將水杯送到他嘴邊。
“喝點兒水,順順氣兒吧。”
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許多,面對一個即將離開人世的老人,還是自己的親人,她無法做到置之不理。
厲老爺子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很小的一口。
其實他一點兒水也不想喝,可這是她的親孫女兒第一次如此細心地伺候他,他就算是喝不下也是要喝的。
蘇亦將杯子放到桌上,正準備收回自己的手,卻被握住。
獨屬於老人的手,粗糙、僵硬得極,她想掙出來,卻被緊緊地握着。
“小亦,你可以叫我一聲‘爺爺’嗎?”厲老爺子滿眼希冀地開口問道,“可以嗎?”
他臉上都是悔恨,眼底都是迫切的懇求。
蘇亦相信,他是真的後悔曾經那麼對她吧。
他臉上的這種表情就在幾天前,她也曾在另一人臉上看到過,幾乎一模一樣。
那個人就是厲笙簫。
不愧是父子,連做出來的表情都完全一樣。
蘇亦抿了抿脣,在厲老爺子萬分期盼的眼神中開了口。
她不輕不重、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原諒你了。過去種種我願意放下。”
其實,方纔在外面聽到他悔恨地跟厲如風說他錯了的時候,她在心裡就已經原諒他了。
或者說,在決定回帝都來見他最後一面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已經決定選擇原諒他了。
只不過,他方纔對厲如風說的那句“我錯了”,讓她加快了這個決定的進度。
悔恨與原諒,原來只在一念之間。
蘇亦想,她終究不是聖人,做不到冷酷無情。
她希望,她身邊的每個一人都好好的,即便是那些曾些傷害過她的親人,她都希望他們能好好地活着。
厲老爺子如此,厲笙簫也是如此。
縱使她不願意認他們,不想看到他們,可她還是希望他們能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着。
厲老爺子聽蘇亦這麼說,神情頓時放鬆下來。
他握緊她的手,有些激動,急切而喘息地說道:“小亦,能不能、能不能叫我、一聲……爺爺?”
一句話斷斷續續分了好幾次才說完,說完之後,就猛烈地咳嗽起來。
咳着咳着,突然“噗”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蘇亦猛地一驚,瞳孔瞬間擴大,驚恐萬分地看着眼前的突發狀況,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不停地喘息,不停地往後仰倒。
“爸!”厲如風的聲音傳地來的時候,人也像陣風一樣衝了進來。
他猛地推開蘇亦,代替她的位置,扶住厲老爺子。
他滿口鮮血卻依舊朝着蘇亦伸出一隻手,瞳孔幾乎完全擴散卻緊盯着蘇亦。
厲如風心頭一緊,回頭朝着門口大聲叫道:“醫生,快叫醫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