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一生,未曾收徒,今日意欲傳你衣鉢。”
老道人嘆息了聲,似有幾分滄桑,他低聲道:“我知你性子淡然平和,喜好清靜,正好與我所修道法秉性相合,必然是能靜心修行的。”
秦先羽才一入門,就聽見這些話,頓時一怔。
“臨到豐行府時,老道已然查過你的底細,而今日你救人之舉引來這家人感激涕零,又念他家境貧困,回退診金,可見心懷仁善。”
“老道那日雖然與你開了玩笑,但也知曉,你那日毒殺幾位俠少,實是無奈之舉。”
老道士強撐着起身來,坐在牀上,看着秦先羽,言語頗爲虛弱。但他這一起身,原本傷勢便難以壓住,又有大量鮮血溢出,衣衫竟也滴血。
秦先羽面色微變,忙上前去扶住,說道:“你當心些。”
老道士身上受創極重,對於常人來講,已是必死的傷勢。但這老道士懷有神異之狀,得以不死,可也是不能亂動的,一旦觸及傷勢,必然惡化。
老道士只把手上一抹,胸腹間的鮮血就即止住,只是他面色愈發顯得灰白了些。默然片刻,老道士問道:“這裡的典籍,你都看過?”
秦先羽微微點頭,道:“大多看過,少數幾本雖未看完,也有翻閱。”
“老道也不知你爲何不通修道,不知他爲何沒有傳你法門,但此時看來,倒是給你打下了幾分基礎。至少對於我道家修行的術語,基礎,都有個底子。”
秦先羽甚爲疑惑,頗是不解。
然而老道並未給他解釋,只是看着他,問道:“修道之人,求得是什麼,你可知曉?”
秦先羽好歹讀了不少道書,點頭道:“修成大道,得以羽化登仙。”
“正是。”老道人說道:“得道成仙之人,自當長生駐世,永恆不朽,你……可知長生?”
秦先羽心想那些盡都是虛妄之事,但想起這老道士受了這等重傷還得以不死,頓時覺得這等奇異之事也未必就是虛妄狂想。
對於修道長生,他自然是極有興趣的,但不知怎地,這老道士雙目炯炯,似要把他看得通透,實在讓人有些不安。
“長生,便有了一切。”
老道士一句話,彷彿醍醐灌頂。
秦先羽微微一震。
長生二字,古往今來便流傳不斷,而在道書裡面,更是屢屢提及。
但他翻閱道書之時總有幾分疑惑,或許是太過清閒,也就想得多了的緣故。他總想起那位乾四爺的話,也經常思忖乾四爺的話。
乾四爺說過,世人要這長生,有何用處?
這一句話,便使秦先羽在閒時往深處想。
常人勞苦不斷,都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實際上,日未出便在勞作,日未落還未停息。
日復一日,枯燥無比。
那些有了空閒的,也總是無趣,因此纔要找些樂趣,比如賭博,喝酒等等作樂的事情,以此打發時日,等候生命盡頭。
不僅是勞苦不斷的常人,就是許多孤苦無依的乞兒,誰會輕易放棄了性命?儘管他們活在世上似乎沒有半點樂趣。
活着,似乎感應不到樂趣,但沒有人願意去死。
於是,世人都懼怕死亡。
便都想要長生。
儘管給他們無窮的性命,依然還是在勞作,依然無法感應到樂趣,依然只在打發時日,但生命的本能,仍然使人渴望長生,懼怕死亡。
據說這話並不是乾四爺說的,但乾四爺卻因爲這些話而失了信心,多年來頹廢度日,大有心灰意冷之態。
有人傳言乾四爺是與京城高人辯論落敗,因此覺得生命無趣,但最多的猜測,則是他中邪了。
此時,老道士一言則如當頭棒喝。
長生,便有了一切。
人生有樂趣,而長生二字,則賜予了無盡的時光,去感應無窮樂趣。
“我這樣清閒的日子,過久了怕也會厭的,人世數十年如此清淡,也就足矣。若是千年萬年如此平淡過活,也必然是無趣至極的。”
“但誰都想要長生,儘管並不知道長生不死是爲了什麼,有何樂趣可言,但能夠長久活着,可誰願意死呢?”
“原來,長生就有了一切。”
過厭了清閒的日子,就能去過熱血沸騰的日子。煩躁了熱血沸騰的日子,便能過平淡的生活。
有長生的壽元,便能嘗試任何不同生活、世上的一切,便都有了希望。
長生,便包含了人世間一切的。
有了長生不朽的壽元,便能逐一實現心中的念想。
但這世上,誰得長生?
秦先羽默然片刻,問道:“老道可得長生否?”
這小道士怎麼忒不識相,偏要揭老道的短?老道士心中咬牙切齒了一番,終是低着頭,頗爲慚愧地道:“老道活了一百一十三年,仍未觸得長生二字。”
都說人生百歲,但世人都只有數十年性命,能活百歲者皆是高壽,寥寥無幾。能超出百歲者,皆是世人津津樂道的神仙事蹟。
老道士心想我活了一百多歲,你小子就算不被嚇到,也該吃驚吧?
哪知秦先羽只是點了點頭,沉吟了片刻,遲疑問道:“前輩……餘下還有多少時日?”
老道士立時一僵,看着秦先羽,目中大有尷尬之色,更有幾分惱怒,心中收徒之念不禁有些動搖,他咬了咬牙,一字一頓道:“若非受了這等重傷,老道少說還能再活十多年二十年,這便是老道我所修行的道法,得以養生固壽,避死延生。”
秦先羽暗歎一聲,心道:“如此說,雖有延壽之法,可還是不得長生?”
老道士百餘歲閱歷,如何看不出一個少年的想法,他哼了一聲,正要說些倔話,然而話纔出口,心頭驀然生出幾許惆悵。他悵然一嘆,低聲道:“老道自襁褓中洗筋伐髓,自幼修道,於三十六歲修成真氣,又過十載,真氣外放,身週一丈內隔絕雨霧,與道書之上的神仙事蹟相去無幾。此後靜修十年寒暑,真氣於眉心祖竅處積累一十三寸來高,從此再無寸進。”
“又過數年,老道仍然止步於此,遂而驚疑道書記載,也猜測修仙煉道的道路,是否已到了盡頭?”
“然而老道精研道書典籍多年,那其上的罡煞煉體,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又有龍虎交匯,金丹大道,白日飛昇等傳聞及術語,句句有理有據,內藏玄妙,盡是我輩中人注言,斷然非是虛妄。”
“古往今來,道書諸事註解,莫非都是前人杜撰,無中生有?得以傳世千百年的典籍,莫非都是虛假?”
“老道不信,修仙煉道,必然不止於這一步,其上定然還有玄妙境界。”
“縱然事實真是如此,修仙求道已經到了盡頭,但我已經修到了這等地步,難道真要止步於此?長生大道真要與我無緣?”
“即便前路只是杜撰,路已到了盡頭,但至少老道我要爲自家趟出一條道路來。”
老道士徐徐說來,語氣平靜。
秦先羽聽得頗爲心驚,他也讀過不少道書,但不得入門之法,從來只以爲虛假。此時老道竟然能夠有真氣外放的本領,隔絕雨霧,那便相當於世人口傳的仙術了。
秦先羽不知其上還有何等玄妙,但這老道士修仙訪道的故事足以引人心神。
“老道自那一年起,行走天下,這一條把大德聖朝分化南北的淮水,就不知渡過多少回,但凡有神仙傳說,老道必然前往。如此奔波,時過十餘年,踏遍大德聖朝,臨達楚,晉兩國。”
老道士輕輕嘆息一聲,低落道:“期間歷經生死不知多少回,荒無人煙處,寒冷冰窟下,繁華城鎮中,俱都探過,但卻不曾發現有任何神仙,修爲最高的,也只有與我一樣,真氣外放的修道者。”
秦先羽暗歎一聲,心想,也許修仙煉道本就虛妄,到了你這個地步,得以真氣外放,隔絕一丈物事,便已相當於神通仙法了。
前方道路或許真是到了盡頭。
秦先羽嘆息一聲,並未說破。
“雖然我止步於此,至今數十年不得寸進,但老道堅信,其上必然還有玄妙境地。”老道士擡起頭來,看着秦先羽,說道:“老道行走天下,雖然不得遇見那等神仙人物,但我見識過無數玄妙事蹟,以及諸般奇特地方,非是人力可造。那等手筆,必然是懷有神通道法的人物。”
“前方必定還是有道路的,只是我無緣見識。興許是求道之心不堅,那些神仙人物俱都不願見我的緣故。”
“前方必然還有道路,只是老道士我無緣踏足。”
頓了頓,老道士沉聲道:“你師父觀雲和你父母俱都死得蹊蹺,你就不想查個清楚?”
秦先羽身子一震。
“長生者,有無窮壽元,便有無窮機會。世人皆求長生,難道你就不想長生駐世?”
“修成真氣者,堪比內勁人物。修得真氣外放者,可比武學大宗師,得以摘花飛葉,俱可傷人。”
“你,可願受我傳承?”
老道一字一句,竟都如天雷轟鳴。
秦先羽心中本如靜湖,此時卻彷彿掀起了驚濤駭浪,他心潮澎湃,便要張口,想要答應下來。
然而,老道士未等他開口,卻忽然招了招手,道:“過來。”
秦先羽下意識便答了聲:“好。”
倏地一聲輕響。
老道士屈指一彈,在秦先羽張口之時,飛出一物,落在秦先羽口中。
那物事不知是個什麼東西,只知極爲柔軟滑膩,入口即化,立時化作滿口冰涼水流,他還來不及反應,那冰涼水流就已流入了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