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比方纔更衝了些,謝允聽着殷沛那瘋子極富有穿透力的吱哇亂叫,心裡有點索然無味,他想甩開這幫人,去見周翡,再不見就走不動了。
他的輕功獨步天下,號稱風過無痕,倘若吳姑娘的筆足夠公正,中原武林百年間最驚豔的輕功該當有他一筆,如今卻只能用它來躲開這些多餘的人,方纔在一片驚呼中掠出人羣,便再沒力氣“騰雲駕霧”了,只能一步一步貼着牆,吃力地提起兩條腿,緩緩往前走。
突然,不知從哪傳來一聲吼:“狗皇帝死了!”
謝允一愣,他深吸一口氣,將額頭緊緊貼在一側石牆上,深吸了口氣,崩裂的指尖變本加厲地慘不忍睹起來。
“不對,”謝允心道,“殷沛是意外,剩下的人是有預謀的。”
周先生離舊都只剩下咫尺寬的距離,兩代人苦苦掙扎,無數人捨命、舍了聲名才走到如今這地步……
他死不足惜,怎能看着他們功敗垂成?
他渾身都在發抖,流出的血很快被凍住,在青灰的石牆上留下了一道血手印,繼而狠狠地將鮮血淋漓的手指攥緊,在一片霜雪紛飛中轉身往那聲音傳來之處掠去。
趙淵察覺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身邊禁衛莫名地越來越少,忽然,一個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禁衛”毫無預兆地舉起手中刀,當頭劈向他後背,電光石火間,趙淵不知從哪來一股力氣,驀地往前撲去,姿態不雅地避開了這致命一刀,喝道:“大膽!”
那“侍衛”輕輕地笑了起來,緩緩提起的衣袖下面,露出了一個北斗的標記。
“同伴”突然反水,趙淵身邊僅剩的七八個侍衛連忙圍成一圈,將皇帝護在其中,那北斗黑衣人卻突然笑了,只聽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一人笑道:“參見陛下,陛下,咱們可有二十多年不見了吧?”
趙淵腦子裡“嗡”一聲響。
小巷子盡頭,一襲扎眼的紅衣露出來,來人輕輕笑道:“北斗,武曲童開陽,參見陛下。”
趙淵一咬牙,硬是從地上爬了起來,自己站定了,冷冷地問道:“曹寧呢?”
童開陽笑道:“怎麼,陛下是想敘舊拖時間,等人來救嗎?那我們可……”
他剛說到這裡,人便已經到了近前,趙淵根本連個人影都沒看清,一個禁衛便在他眼前身首分離了,冒着熱氣的血水飛濺到他身上臉上,腥臭氣撲面而來,趙淵驚得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卻一下撞在了牆上。
童開陽一甩重劍上的血珠,獰笑道:“……太吃虧了。”
這些禁衛雖然也都是百裡挑一,卻豈是童開陽的對手,不過兩句話的光景,已經變成了一地屍體,這種時候,哪怕趙淵再經天緯地,也忍不住覺得自己是到了窮途末路。
童開陽格外想對着他強忍的驚恐再欣賞一會,卻也深知趙淵狡猾,爲防夜長夢多,他一聲不吭,提劍便直接刺向那男人光潔脆弱的脖子。
趙淵忍不住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一股極細的風與他擦肩而過,趙淵臉上卻好似被扇了一巴掌似的,被那掠過的風掃得火辣辣的疼。他吃了一驚,驀地擡眼望去,童開陽的重劍竟然被一小塊冰凌打歪了!
童開陽驀地轉身,只見一個好像風吹便能倒下的人不知什麼時候落到了小巷上面的牆上,一襲隆重的華服水淋淋地拖在地上,發冠也已經在砸殷沛的時候丟開了,髮絲略顯凌亂,蓋了一層無論如何也化不開的細雪,好似花白了一片……可他整個人卻依然好似清風掠過高樓時端坐聞笛的翩翩公子。
童開陽瞳孔微縮,頓了頓,方纔謹慎地叫道:“謝公子?還是端王……太子殿下?”
謝允覺得自己一絲一絲的力氣都是從骨頭縫裡榨出來的,因此並不敢浪費,只是略帶微笑地望向他。
童開陽眼珠轉了轉,說道:“怎麼,我殺了他,殿下不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地登基嗎?北朝將傾,喪心病狂的北斗刺殺南帝……聽起來於您有什麼不妥呢?”
趙淵嘴脣動了動,彷彿想叫一聲“明允”,卻不知怎的,沒說出聲。
童開陽笑道:“我這可是在幫你啊,殿下,難不成你還要攔着我嗎?”
謝允笑容大了些,蒼白的嘴脣幾乎染上了一點血色,他微微一側身,便將身上那件累贅的博帶寬袖的外袍甩下了,自己一身輕地在牆頭上坐了下來,對童開陽道:“你試試。”
此人怎麼看怎麼像個癆病鬼,坐在牆上,好似隨時會被風雪捲走,不明原因開裂的手指、手背上鮮血淋漓,被他隨意楷在雪白的袖口上,整個人透着一股行將就木的衰弱。
可他那句“試試”落地,童開陽竟不敢動。
兩人一坐一站,竟然就那麼僵持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謝允頭上落的雪花將他的長髮從“花白”變成了“雪白”,童開陽幾乎懷疑他已經凍住了。
突然,一聲長鳴自遠處響起。
是軍號!
風中傳來人聲音:“……進城了!”
“揚州駐軍進城了!”
謝允眼珠輕輕一動,童開陽臉色驟變——眼下正值戰時,趙淵不可能因爲一次祭祖就調動地方守軍,能擅自做這個主的,必然是周存!
他們這回行動泄露了!
接着,整齊有序的腳步聲傳來,童開陽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重劍,大喝一聲,便要衝出去。眼看他要跑,謝允也不去攔。
誰知他腳步方一滑出,慘叫聲便倏地炸起,小巷中整齊的腳步聲亂了,喊殺聲只喧囂了片刻便死寂了下去,隨後“噗通”一聲,一具禁衛的屍體被扔了進來。童開陽先是一愣,隨即看清來人大喜:“大哥!“
獨臂的沈天樞緩緩走進來。
謝允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隔空與趙淵對視了一眼——盡人事,還需聽天命,看來氣數是盡了。
沈天樞身上竟沒有一絲水汽,不管是碎雪渣還是夾雜的雨水,彷彿都會自動避開他似的,他往那裡一站,地面都要頂禮膜拜地朝他腳下陷下去。
沈天樞冷冷地瞥了童開陽一眼:“廢物。”
話音未落,他人影已經到了趙淵面前,這回趙淵可真是連受驚的機會都沒有。
謝允本以爲自己這幅殘軀拖到這裡,發揮餘熱裝個稻草人,嚇唬嚇唬“烏鴉”就算了,萬萬沒料到自己還得親自動手,他被迫從牆上飛掠而下,咬了自己的舌尖,一生修爲全壓在了那好似渾然天成的推雲一掌中,麻木的腿卻再沒有力氣——隔空打了沈天樞一掌,自己卻跪在了地上。
即使在燈枯油盡時,推雲掌也並不好相與,沈天樞被迫側身平移兩步,髮絲緩緩飄動片刻,一眼便瞧出了謝允只是強弩之末,當即哂笑一聲,輕飄飄道:“可惜。”
童開陽眼睛一亮,再不遲疑,重劍衝謝允後背砸下。沈天樞別開視線,一把抓向趙淵咽喉。
就在這時,極亮的刀光一閃,直直逼入沈天樞瞳孔中。
沈天樞眼角一跳,驀地縮手,同時,童開陽感覺自己的劍砍在謝允身上,竟好似砍中了什麼極堅韌的硬物,劍尖竟“蹭”一下滑開了,連他一根頭髮都沒傷到!
原來電光石火間,有人在謝允和童開陽的中間之間扔了一件銀白的軟甲,那軟甲不知是什麼材料織就,非常邪門,正好嚴絲合縫地貼在了謝允身後,替他擋了一劍。
謝允再也支撐不住,保持着半跪的姿勢往旁邊一倒,無聲地叫道:“阿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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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面無表情地橫過熹微,心卻在狂跳。
她要是趕來的時候慢了一點,就一點……
眼前這沈天樞與她當年在木小喬山谷……甚至華容城中所見的那人簡直不能同日而語,她手中的長刀幾乎在戰慄,那是隻有面對生死之敵的時候纔會被逼出來的、無法言說的戰意。
偏偏旁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童開陽。
周翡幾乎能數出自己的呼吸聲,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後悔起自己鬧着玩的時候滿嘴跑馬,說什麼“腳踩北斗,天下第一”。
簡直好像是冥冥中在自作孽。
沈天樞眯着眼打量了她許久,竟認出了她來:“是你!”
周翡雖然心急如焚,卻也打定了主意輸人不輸陣,聞聲只冷笑了一下,不吭聲。
童開陽道:“大哥,這丫頭多次壞我們好事,留她不得,你我聯……”
沈天樞突然一擡手,打斷了他的話音。
“讓開。”貪狼冷冷地說道。
絕頂的高手之間,是有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應的,沈天樞在重門小院中苦苦修煉多年,已經半隻腳入了武癡之境,此生最大的後悔便是神功晚成,當年沒能同世上最後一個頂尖高手段九娘堂堂正正地分出高下來,以至於眼下天下之大,竟無處尋一對手。此時一見周翡,他立刻將什麼曹寧、什麼刺殺南帝都拋到了一邊。
“破雪刀?”沈天樞問道,見周翡點頭,他那常年面無表情的臉上竟露出了一點笑意,“好,當年因爲半個饅頭留下你一命,是我的運氣。”
童開陽急道:“大哥,咱們還……”
沈天樞:“滾。”
他話音沒落,腳下“棋步”陡然凌厲起來,先不辨敵我地一掌揮開童開陽,隨即竟不變招,直接掃向周翡。
幾乎臻於天然的渾厚內力與無常刀短兵相接。
銀河如瀑,傾頹而下,撞上最飄忽不定的不周之風,從枯榮間流轉而過、明滅不息——
趙淵胸口一陣窒息,在極窄的巷子裡被兩大高手波及,忍無可忍,活生生地暈了過去。
童開陽惱極沈天樞這不合時宜的高手病,狼狽地踉蹌站穩後,心道:“這要打到那輩子去?誤事的老龜孫!”
眼看揚州守軍已經進城,他們若不能速戰速決殺了趙淵,便只有死路一條,童開陽頗有些審時度勢的決斷,看準時機,正在周翡與沈天樞兩人錯開的一瞬間,他當機立斷,一揮重劍便偷襲過去。
周翡被沈天樞甩出去半圈,正慣性向前,沒料到還有這一處,一時剎不住,正好往他劍尖上撞去,再要躲避已經來不及了!
沈天樞怒吼一聲。
謝允瞠目欲裂,可他已經力竭,用盡全力,未能移動一寸,一口血嘔了出來,牆角半死不活的青苔頃刻間紅了一片。
突然,一根長練憑空捲起周翡的腰,電光石火間,竟將她拖後了兩步,她前襟上堪堪挑破了一條半寸長的小口。
周翡接連退後了三步才站穩,只聽來人嬌聲道:“啊喲,那廝好不要臉,你大哥都叫你滾了,還賴着。”
周翡猝然擡頭,是霓裳夫人!
另一人道:“我不願救那勞什子皇帝,你們打吧,我瞧熱鬧。”
周翡:“朱雀主。”
木小喬哼了一聲,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動着手中的琵琶。
第三個聲音道:“我來,紅衣服,你使重劍,我使刀,奉陪到底。”
周翡:“……還有楊兄。”
楊瑾衝她一點頭,簡單交待道:“藥農們幫那養蛇的找殷沛去了。”
四個人分列四角,就這麼將橫行二十年的兩大北斗圍在了中間。
周翡忽然回頭去看謝允,謝允眼睛裡還有一點微光,他嘴角帶血,眼角卻含笑,無聲地動了動嘴脣,對她比口型道:“天下第一給我看看啊。”
周翡眼圈倏地紅了。
刀劍聲、落雪聲,都開始遠去,謝允的視野輕輕地黯了下去。
紅衣、霓裳、大魔頭的琵琶、南疆小哥的黑臉……漸次從他的世界裡沉寂了下去。
終於終於,只剩下那一線熹微一般的刀光。
謝允心想:“二十年後,我去找你啊……”
他猜周翡聽得到。